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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使自己受到世人喜爱。什么是受人喜爱!受人爱戴!受人敬重!被人神化!他完成了普罗米修斯的业绩。别人一生下来立即得到神火,唯有他一个人没份,他是通过自己无限的机智才获得神火的。不仅如此!他已经使神火进入自己的心坎里。他比普罗米修斯更伟大。他给自己创造了一种香味,它比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散发的气味更加出色、更能吸引人。他无须为此而感谢任何人父亲、母亲和仁慈的神唯独归功于自己。事实上,他是他自己的神,他是比那位在教堂里散发出神香臭味的神更加美丽的神。一个具有凡人躯体的主教正跪在他面前,高兴得啜泣。富人们和有权势的人,骄傲的先生和女士们都惊叹不已,而广大的人民,其中包括被他杀害的少女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对他表示敬意,以他的名誉狂欢。他只须作一暗示,所有人就会发誓放弃他们的神,对着他,伟大的格雷诺耶顶礼膜拜。
的确,他是伟大的格雷诺耶!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他就是这样,往昔只存在于自我爱慕的幻想中,而如今已经成了现实。此刻,他体验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胜利。他觉得这种胜利挺可怕的。
他觉得它可怕.因为他一秒钟也享受不到。当他从马车上下来踏到阳光灿烂的广场上那一瞬间,他用于自己身上的香水已经发挥作用,这香水使众人着迷,这就是他花了两年时间制作的香水,而为了占有这种香水,他一辈子都在追杀、…·在这幡鹏;他看见并嗅到。意种.香水发挥了不可抗拒的作用,它神速地散布开来,使它周围的人都成了俘虏。在这一瞬间,他对人们的全部厌恶又在胸中升起,完全败坏了他的胜利的情趣,以致他不仅没有感觉到欢乐,而且也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的满足。他梦寐以求的事物,即让别人爱自己的欲望,在他取得成功的这一瞬间,他觉得难以忍受,因为他本人并不爱他们,而是憎恨他们。他突然明白了,他在爱之中永远也不能满足,而只是在恨之中,在憎恨中,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
但是他对人们所怀抱的憎恨,始终得不到人们的反应。他在此刻越是憎恨他们,他们越是把他神化,因为他们从他那里,闻到了他所占有的香味,他的冒牌香味,他掠夺来的香味,而这实际上就是他被神化的原因。
他此刻恨不得把所有人,笨的、散发出臭味的、好色的人,从地上消灭干净,犹如他当时在漆黑的心田里把外来的气味通通消灭。他希望,他们发觉自己是多么憎恨他们,希望他们为了他曾经真正感觉到的感情的缘故,恢复对他的憎恨,并从他们的角度出发把他消灭,正如他们原来所计划的那样。他想在一生中来一次抛弃自己。他想在一生中能有一次与别人一样,放弃自己的内心想法:犹如他们放弃自己的爱、自己愚蠢的崇拜,他也放弃自己的料以他想在新书社约生存中能存失、而且具唯一的一次被人告知,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对于他唯一真正的感情憎恨的回答。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希望无法实现。今天也已经不行了。因为他用了世上最高级的香水来作假面具,在这假面具下他没有脸庞,完全没有气味。突然,他觉得一阵恶心,因为他感觉到香雾又在升起。
如同当时在洞穴中、在梦中、在睡眠中、在心中、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样,一阵香雾,即自己气味的可怕的香雾突然升起,而他自己的气味,他却无法嗅到,因为他没有气怅他像当时他断言自己一定不会窒息。与当时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做梦,不是睡觉,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与当时不一样,他不是独自一人躺在洞穴里,而是站在广场上万人之前。同当时不一样,这儿没有叫醒和解放他的叫喊声,没有遁入美好的、温暖的、拯救人的世界帮助他。因为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世界,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实现了的梦。而他本人也曾经这么希望过。
可怕的、窒息人的香雾继续从他的心灵沼泽里升起,与此同时,在他周围,放纵和处于性欲高潮欢乐的人们正在唉声叹气。一个男子朝他跑过来。他是从绅士看台的最前排跳起来的,动作那么猛,以致他的黑色礼帽从头上落了下来,此时他穿着黑色外衣像只乌鸦或复仇天使越过刑场。这个人就是里希斯。
格雷诺耶想:他会把我打死的。他是没有受我的假面具蒙骗的唯一的人。他女儿的香味还附着在我身上,像血液那么明显。他想必认出我了,想必要杀死我。他必定会这么做。
他张开两只胳臂,以便迎接向这儿冲来的天使。他相信已经感觉到刀和剑向他的胸部刺来,刀刃已经穿过香味的盔甲和令人窒息的香雾,插入他那冷酷的心最后,终于有东西到了他心里,是与他本人不同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得到解救了。
然而,后来里希斯却突然靠着他的胸脯躺下,他已经不是复仇的天使,而是一个激动的、啜泣得很伤心的里希斯,他用两只胳臂抱住他,手紧紧地抓住他,仿佛在内心喜悦的海洋里,除了他就没有别的依靠。根本没有使人解脱的刺刀刺入,没有刺人心脏,没有诅咒或憎恨的叫声!有的是里希斯泪水汪汪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还有那对他哭泣的颤抖的嘴:〃原谅我,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原谅我!〃
这时,他觉得在自己眼前,从里向外一片白色,而外部世界则像乌鸦一般黑。被俘获的香气凝结成翻腾的液体,像正在煮的发出泡沫的牛奶。这些香雾把他淹没了,以令人难以忍受的压力压向他的身体的内壁,却找不到排出口。他想逃走,为了苍天的缘故,但是逃向何处……他想把自己炸开,使自己不致窒息。他终于倒了下来,失去知觉。
他再恢复知觉时,已经躺在洛尔·里希斯的床上。她的遗体、衣服和头发已经弄走。一支蜡烛点燃在床头柜上。通过虚掩的窗户,他听到远处全城人庆祝的欢呼声。安托万·里希斯坐在床边一张凳子上守着。他把格雷诺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抚摸着。
格雷诺耶在睁开眼睛之前,就检查了一下体内的情况。他的内心很平静,没有什么在沸腾,没有什么在压迫他。在他的心灵里,又是通常的寒夜,他正需要寒夜,以便对他的知觉进行冷处理,使之清晰,并把它引向外面:在那里他闻到了自己的香水味。它已经发生变化。前端已经变得稍弱,以致洛尔香味的核心部分,一种柔和的、深色的、闪闪发光的火焰,更加美妙地显示出来。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他知道他还会有几个小时不会遭到人们攻击,他睁开眼睛。
里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这目光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欢欣、温存、同情和空泛而无知的深深爱慕之情。
他微笑着,把格雷诺耶的手握得更紧,说道:〃现在一切都会变好的。市政府已经撤销了判决。所有证人已经发誓放弃作证。你自由了。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我希望你呆在我这儿。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我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跟她很像。你同她一样美丽,你的头发,你的嘴巴,你的手……我这段时间一直抓住你的手,你的手像她的手。若是我瞧着你的眼睛,我就觉得,仿佛她在瞧我。你是她的兄弟,我希望你做我的儿子,成为我的欢乐、我的骄傲、我的继承人。你的双亲还健在吗?〃
格雷诺耶摇摇头,里希斯的脸由于幸福而涨得通红。〃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儿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从自己的板凳上站起来,以便坐在床沿上,同时去握格雷诺耶的另一只手。〃你愿意吗?你愿意吗?你想要我做你的父亲吗?──说什么!别说话!你的身体还太弱,无力说话,只须点头!〃
格雷诺耶点头。这时里希斯感到的幸福恰似从所有毛孔冒出的红色汗水,他朝格雷诺耶弯下身子,吻着他的嘴。
〃现在睡觉,我亲爱的儿子!〃当他又站立起来时,说道,〃我守在你的身旁,看着你入睡。〃他怀着默默的幸福端详他良久,说:〃你使我非常非常幸福!〃
格雷诺耶仿照他自己从微笑的人们那里看到的,嘴角略为例开。然后他闭起双眼。他等了一会儿,呼吸才变得平稳、深沉,宛如熟睡的人那样。他感觉到里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有一次他察觉,里希斯再一次弯下身子准备吻他,但后来又中止了,害怕把他弄醒。终于,蜡烛被吹灭,里希斯踏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格雷诺耶躺在床上,直至他再也听不到屋里和城里有任何声息。他后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蹑手蹑脚地跨过走廊,轻轻地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从这里人们可了望到城墙。望到格拉斯地压,的盆地,天气晴朗时也可以望到大海。此时田野上笼罩着薄雾,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蒸气,而从那边飘过来的草、染料水和玫瑰的香气。像洗过一样,纯洁、朴实,令人安慰。格雷诺耶穿过花园,爬过城墙。在林荫大道上,在到达空旷原野之前,他还得再次穿过人的雾气。整个广场和山坡活像一个巨大的破破烂烂的兵营。成千上万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由于夜里狂欢纵欲而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四处躺着,一些人一丝不挂,另一些人半裸着身子,另一半用衣服遮着,他们像躲进一段天花板下一样钻到衣服下面。那里散发出酸葡萄酒、烧酒、汗。小便、儿童粪便和烧焦的肉的臭味。到处都还有灶火在冒烟,他们曾在灶旁烤肉、狂欢和跳舞。在鼾声四起中,偶然也发出口齿不清的说话声和笑声。也可能还有人醒着,在狂饮自己头脑里的最后一点意识。但是没有人看见格雷诺耶,格雷诺耶像穿过沼泽地一样跨过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体,小心翼翼但同时又非常迅速。即使有人看见他,也认不出他了。他不再散发出香味。奇迹已经过去了。他到达林荫大道尽头后,没有走通往格勒诺布尔和卡里布什的道路,而是越过田野,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去。当仿佛涂上油脂、热得灼人的金黄色太阳升起时,他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格拉斯人在酩酊大醉后难受地醒来。甚至那些没有喝过酒的人,也觉得脑袋里重得像铅一样,胃里难受得要呕吐,心情不佳。在林荫大道上,在灿烂的阳光下,诚实的农民在寻找自己狂饮纵欲时脱掉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妇女在寻找丈夫和孩子,完全陌生的人大惊失色地从亲热的搂抱中脱离开来,熟人、街坊、夫妇突然在众日暌暌之下赤裸着身体狼狈不堪地面面相觑站着。
许多人对于这次经历都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困惑不多解,感到与他们原来的道德观念背道而驰,以致他们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把这事完全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因此后来真的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另一些感觉器官不甚健全的人,试图回避,不看、不听也不想可这也不容易做到,因为这次耻辱太明显、太普遍了。谁找到了自己的东西和家人,就立即迅速离开,而且尽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近中午,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
城里的人们,如果情况确实,是傍晚才从家里出来处理最紧迫的事情的。人们见面时只是匆匆打个招呼,而且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昨天和昨夜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昨天人们还表现得朝气蓬勃、狂放不羁,现在却是如此羞羞答答。所有的人都如此,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有罪。在格拉斯市民中,从来没有比那时候更和睦融洽过。人们舒舒服服地生活着。
当然,某些人必须单独地依靠自己的职务更直接地关心所发生的事情。公众生活的继续、坚持法制和秩序,要求必须迅速采取措施。先生们,包括第二参议,默默地相互拥抱,仿佛必须通过这种发誓的姿态来重新组织机构似的。然后他们一致通过决议,只字不提所发生的事情,更不提格雷诺耶的名字,决定派人立即拆除林荫大道上的看台和断头台,派人整理广场和周围被踩坏的农田,使其恢复到原先并并存条的状态、一为此拨款一百六个利佛尔_同时,法庭在法院开庭。全体官员不经讨论即一致认为〃格雷诺耶案〃已经了结,并且不经登记即将文件归档封存,并立案审讯一个在格拉斯地区杀害二十五名少女的迄今不知名的凶手。会议命令警察局长刻不容缓地进行调查。
翌日,凶手已经被找到。人们根据明显的疑点逮捕了多米尼克·德鲁,卢浮大街的香水师傅,所有被害少女的衣服和头发最终都是在他的小屋里找到的。他开始时拒不承认,但是法官们是蒙骗不了的。经过十四小时的严刑拷打,他供认了一切,甚至请求尽可能快地处决。死刑定于次日执行。拂晓,人们就把他绞死,没有盛大场面,没有断头台和看台,在场的只有刽子手、市政府的几个官员、一个医生和一个教士。在确认死亡并作了文字记录后,人们立即把尸体埋葬。这个案件就这样了结了。
全城的人反正已经把这事忘了,而且志得如此彻底,以致后来接连数天里到达这儿的旅行者顺便打听格拉斯那臭名昭著的杀害少女凶手时,竟然找不到一个有理智的人回答他们的问讯。只有夏里特医院的几个傻瓜,显而易见的精神病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林荫大道广场上的那次盛会,当时他们曾经不得不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
不久,生活又完全恢复了正效。他们就地工代愿得香,一心扑在事业上,安分守己。与过去一样,水又从许多喷泉和水井里冒出,冲刷着泥泞经过街巷、城市又破败而自豪地屹立在富饶盆地的山坡分。阳光和煦。很快到了五月。大家都在收获玫瑰。
□ 作者:'德'聚斯金德 李清华 译
第四章
格雷诺耶夜间行走。与他旅游开始时一样,这次他也避开城市,不走大路,白天他躲起来,睡觉,晚上他起身,继续走路。他吃在路边找到的动植物:草、蘑菇、花、死鸟、蠕虫。他穿过普罗旺斯,乘着偷来的一条小船渡过奥朗回南面的罗纳河,顺着阿尔代什河一直深入到塞文山脉,然后经阿利埃向北走去。
在奥弗提山脉中,他接近了康塔尔山峰。他看到它就在西面,山峰高高,在月光下呈银灰色,他嗅到从山峰那边吹来的干燥的凉风。但是他并不想到那边去。他已经不再眷恋山洞的生活b这方面的经验已经有过,已经证明在山洞是不能生存的。同样,在人们中间生活,他也取得了经验。在有些地方,人们是要窒息的。他压根儿不想再活下去了。他想到巴黎去死。
他不时地把手伸进口袋,抓住装着他的香水的小玻璃瓶。瓶子几乎还是满的。对于在格拉斯的那场戏,他仅仅用了一滴。剩下来的足够迷惑全世界的人。如果他愿意,他在巴黎不仅可以使一万人,而且可以使十万人围着他欢呼发狂;他可以散步到凡尔赛去,让国王来吻他的脚;他可以写封香水信给教皇,宣布自己就是新的救世主;他可以在巴黎圣母院当着国王和皇帝们的面涂上圣油成为太上皇,甚至成为人间的上帝若是他还可以作为上帝涂圣油的话……
只要他愿意,所有这一切他都可以做。他拥有这种威力。他手中握着这种威力。这种威力比货币的威力、恐怖的威力或死神的威力更强,是可以促使人们产生爱慕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这种威力只有一样办不到:它不能使他嗅到自己的气味。尽管他在世人面前通过他的香水以上帝的身份出现一旦是他不能嗅到自己。因此他永远不知道他是谁,所以他对世界,对自己,对他的香水毫不在乎。
他那只握过香水瓶的手,散发着柔和的香味,若是他把手放到鼻子下闻闻,那么他就会感到郁郁不乐,有好几秒钟光景,他忘了跑路,只是呆立着,一个劲地嗅。他心里想,谁也不知道这香水有多好。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精心地制造出来的。其他人势必屈服于它的作用,他们根本不知道,对他们产生作用并迷惑他们的是一种香水。唯一在任何时候都认识它的真正美妙的人就是我,因为它是我亲自创造的。同时,我是它无法迷惑的唯…一个人。我是这香水不起作用的唯…一个人。
另一次,他当时到了布尔戈尼,他想:当时我站在花园时,花园里红发少女在游戏,她的香气朝我这边吹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香味的预兆,因为她后来的香味在当时是不存在的也许当时我所感觉的,与我对林荫大道上的人施放这香水时他们所感觉的相似…但是随后他又抛弃了这种想法:不,它完全不同。因为我知道,我渴望得到的是香味,不是少女。可是那些人相信,他们渴望得到我,其实他们真正渴望得到什么?他们始终觉得是个秘密。
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因为思考不是他的特长,况且他已经到了奥尔良。
他在叙利渡过卢瓦尔河。一天以后,他的鼻子已经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