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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是个表情冷冰冰、语调也冷冰冰的女医生,姓刘。
检查之后,刘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你这环上了快二十年,已经嵌进肉里了,取的话痛苦很大。我的建议是最好不取。”“医生,疼我不怕,麻烦您一定给取一下。”樊松子表情恳切。
刘医生抬眼瞟她一下:“那也得单位开证明来,我们才能取。”说罢,调头转向护士,“下一个。”后面的病人马上进来了。
“刘医生,我现在没单位。以前是开的士的,现在不开了。”樊松子用手撑住桌子,将椅子让出来。“这是医院的规定。居委会的证明也行。”刘医生的口气不容商量。樊松子想再争取一下,磨蹭着不肯走,刘医生却不再搭理她。刚坐下的病人也满脸不耐烦地望着她。她只好出来了。
出了医院大门,樊松子又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半个小时后,她走进了一家门脸看起来比较气派的私人诊所。
诊所临街的玻璃窗上写着业务范围:人工流产、上环、治疗各种妇科疑难杂症。樊松子知道,这种地方,只要掏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诊所的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不怎么体面,尖嘴猴腮的,但看起病来,说得头头是道。樊松子仔细旁观了两个病人的诊疗过程,最后决定就是这儿了。
尖嘴大夫和刘医生说的差不多,但没要求樊松子开证明。双方很快谈妥了手术的时间和价格。
临出门,樊松子又返回身,将一百元钱放在桌子上:“我另加一百,有两个要求:一是消毒一定要到位,到时我会监督护士的整个准备过程;二是不管是消毒、消炎,还是麻醉,我都要最好的,不能是邪货。”尖嘴大夫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您放心,就是不加钱,不提条件,我们这里的技术、服务和药品都是过硬的。”
第二天,樊松子躺在了手术床上。一盏射灯从张开的两腿间照过来,有点晃眼。冷气开得很足,樊松子感觉浑身凉冰冰的。麻醉针戳进肉里时,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疼痛异常锐利。她的手不由得抓紧了身下的床帮。
麻药很快开始发挥作用。樊松子感觉各种器械在自己的体内搅动,切割,但没有疼痛感。时间无声地流逝着,终于,尖嘴大夫举着个血淋淋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取出来了。”他夸张地撇撇嘴,“真是不容易。”
樊松子疲惫地点点头。这个环是生成成的第二年上的。生下成成后,她接连做了两次人流,觉得实在受不了了,偷偷跑去医院上了环,回家才和老宋讲。
从诊所出来,樊松子感觉腰直往下坠,两腿木木的,不得劲。她在路口站了一会儿,身前身后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犹豫半天,她还是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是另一家公司的,司机不认识她。从现在开始,樊松子决定要好好地对待自己,好好地保护自己。她要将自己这片待耕的土地整理好,以便一个孩子在这里安全、幸福地扎下根来。
晚上,麻药散去,下面钝钝地疼痛起来,腰仿佛要断了。老宋晚上回来,发现她神情不对劲,问:“哪里不舒服?”樊松子摇头:“睡一觉就好了,有点累。”老宋进房睡了。
樊松子还没想好怎么和老宋说。她想等一切准备好后,再开口。若是计划并不能成功,也就没有和他说的必要了,免得俩人尴尬。
最近,老宋的应酬又多起来。樊松子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反而觉得少一个人吃饭更省心。
大概在四年前,老宋突然提出离婚。樊松子问理由呢,老宋说两人没有共同语言。樊松子冷笑一声,说当年你从大山里走出来,读了几年书刚在这座城市落脚时,怎么不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老宋沉默不语,但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晚。樊松子左想右想想不通,怀疑老宋在外面有了人。
为此,她跟踪过老宋。那天,她找单位同事换了辆车,停在老宋单位附近。下班时间刚过,她看见老宋和几个同事出来了,有男有女,分别上了两辆车。老宋坐的车上,只有两个男人。她跟上去,车停在了“一口湘”门前。这是市里新开的一家湘菜馆,樊松子经常送客人过来。
她本打算一直等下去,赶巧上了客人。她便拉了两趟客。心里还是不甘,又转回“一口湘”。在门口等了没多久,老宋几个出来了,显然都喝了不少酒。一个女人将胳臂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上上下下地舞动。老宋和另一个男人站在旁边说话。
几个人又上了车,这次直奔“格莱美”,一家KTV量贩店。樊松子干脆一心一意等在外面,脸皮的厚度还不足以让她直接闯进去。
樊松子在车里睡着了。猛地惊醒过来,一看时间,快一点了。她不知道老宋走了没有,想想还是开车回了家。老宋还没回。樊松子洗完澡,靠在床上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老宋才回来,一身的烟气、酒气。第二天,她偷偷闻了闻老宋换下的衣服,倒是没有异样的香水味。
樊松子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白白浪费了一个夜晚不说,还弄得自己睡不稳吃不香。这是何苦呢?跟踪的傻事是不做了,可她无法安心。好端端的,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孩子都参军了,突然说要离婚。樊松子心里憋了一肚子闷气,她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樊松子故意找茬儿,刺激老宋。每逢这时候,老宋总是无声无息地翻看自己带回来的报纸,不作回应。原本就稀淡的夫妻生活,基本停摆。樊松子再不让老宋近身了,觉得他脏。心都不在了,还怎么可能贴得那么近?后来,老宋干脆搬去了成成的房间。
老宋不回应,让她感觉自己像唱独角戏,而台下只有一个对她无比蔑视的观众。樊松子心里越发地不甘,闹得越来越频繁,吵得越来越厉害。过分的、不过分的话,都不经大脑过滤直接往外蹦。后来,发展到摔东西。说着说着话,手里的抹布直接朝老宋的头飞去了,或是枕头结结实实地砸在老宋身上。
终于有一天,老宋爆发了。沉默的人一旦爆发起来,能量有多惊人,樊松子算是知道了。老宋发了疯一样,一口气砸掉了一大摞碗碟。这之后,俩人就经常性地开战了,反正成成远在部队上。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成成转业回来。
成成到家那天,老宋回来得不算晚,一到家就进了成成的房间,聊了半天才出来。之前,樊松子已经将成成的床重新铺过了,老宋的枕头、被子都塞进了柜子里。老宋进卧室找了一圈,从柜子里拿出被子、枕头,铺在床上,当夜就在这边睡了。樊松子也没说什么。俩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但老宋还是照样很少回家,成成渐渐看出了不对劲,问樊松子。樊松子索性将老宋要离婚的事全抖搂出来,从头至尾,细枝末节,用的是怨恨的口气。
从那以后,成成做了樊松子的情绪垃圾桶和情感按摩器。和老宋每闹一次,樊松子就向成成哭诉一次,发泄一通,得些安慰的话。
成成也劝她离了,要不俩人都痛苦。他说,他会照顾樊松子一辈子,并伸出手来指天发誓。樊松子摇头:“你爸无情无义,我不会放过他的。”
成成两头做工作,可效果甚微。还没等事情有个结果,成成出了事。他生前没能实现的愿望,在他身后奇迹般地实现了。但樊松子没有把握,老宋听到这事会是什么反应。好几年的隔阂,她对他似乎已经非常陌生了。她摸不清老宋到底会怎么想,怎么看待这件事。
9
樊松子的伤口发炎了。
先是出血不止,断断续续流了半个月,腰又酸又胀,她吃了些消炎药也不见好转。尖嘴大夫说是正常情况,因为伤口比较深,注意休息一段时间,坚持吃消炎药就可以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这笑容,现在樊松子一看见就觉得恶心。
她又去了那家大医院,还是挂的专家号,找的刘医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刘医生虽然冷冰冰的,却是个有技术、负责任的医生。刘医生一看伤口,眉头皱起来:“怎么弄成这样才来?再拖几天,你的子宫都保不住了。”
这话虽然说得冷冰冰的,樊松子的心里却像注进了一股暖流,眼睛霎时蒙上了一层雾水。幸好躺在检查椅上,没人看见。
樊松子捧回家一大包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她每天极其认真地按时吞下那些药丸,按药盒上提示的步骤仔细清洗自己。
两个月后,再躺在医院的检查椅上,她听见刘医生说:“嗯,伤口愈合不错,宫颈很平滑。”樊松子朝着天花板,无声地绽开了笑容。
她觉得时机成熟了,现在她可以将那个心愿告诉刘医生了。听完她的请求,刘医生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这样啊,”她沉吟着,手里的笔轻轻敲击桌面,“现在我还无法答复你,能还是不能。必须先做一些检查,看看可行性有多大。”樊松子忙不迭地点头,她对这个说话冷冰冰、表情冷冰冰的医生,已经生出了完全的信任。
樊松子每天往医院跑,按刘医生开的清单一项检查一项检查地过。一系列检查单陆续摆在了她的面前,可她看不懂那些英文字母,还有那些出自不同医生、天书一样难认的诊断。
刘医生将所有的检查单翻看一遍,不时微微地摇摇头。每摇一次头,樊松子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情况不太好啊。你的子宫内膜部分粘连,有三个肌瘤,目前还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输卵管也不畅通。而且,你今年四十五岁了,即便能怀上孩子,也会遇到很多困难。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冒险。”
“刘医生……”樊松子话没出口就哽咽了。她放缓语调,尽量将话说得清晰。“你不知道成成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他还在读书的时候,放了假,每天给我送饭,我对不起他啊,从小到大,我没为他操过多少心,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像成成一样的孩子,我要好好地补偿他。过去亏欠成成的,通通补偿给他。”
她一把抓牢刘医生的手:“您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我有钱,都是成成留给我的,他一定也希望我再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他在天上看着我呢……”
刘医生将手从她的手里退出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作为医生,我首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安全,是减少不必要的痛苦和危险……”樊松子再次抓住了刘医生的手:“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只求你帮帮我,帮帮我。”
刘医生沉吟片刻,抬起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下生殖中心的韩主任。她们是专门治疗那些有生育障碍的病人的,经验丰富,仪器设备也齐全。”“生殖中心?我知道,可以可以,只要能让我实现这个心愿,怎么样都可以。”樊松子一脸恳切。
韩医生是个脸像满月一样饱满的女医生,一双眼睛总像含着笑。见她的第一眼,樊松子就想,有这样的医生给治疗,那些病人一定心情舒畅,怀孩子也顺利许多吧。
韩医生为樊松子制定了治疗方案,有十几页之多。首先通过宫腔镜手术,将子宫内膜的粘连部位分离开,药物治疗子宫肌瘤,继而调理好整个子宫环境。然后,手术疏通输卵管。
这一系列治疗,包括两个手术,需要住院一段时间。这显然无法再瞒过老宋。
樊松子拜托韩医生和护士,只说她是切除子宫肌瘤,而不透露她想怀孩子的事。对老宋,她也是这么说的。樊松子床头的牌子上,只写了含糊的“肿瘤”两个字。
老宋觉得奇怪:“生殖中心?在这里住院干吗?这不是妇科给看的病吗?”樊松子解释说:“我和韩医生以前认识,人熟方便。这里病人又少,安静。”
从第一天,樊松子就叫老宋回去睡。病房里一共住了三个人,她怕人多嘴杂,漏了底。她对老宋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休息不好不成。反正我这不是不能走动的大病,晚上有护士看着就可以了。”老宋推辞两句,也就回去了。
宫腔镜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住了几天,樊松子对老宋说,医生让再多观察一段时间,反正医院人多热闹,比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有意思。我干脆多住一些日子吧。老宋点点头,答应了。
樊松子等着做另外一个手术,疏通输卵管。韩医生说,这个很关键。
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手术上出现了意外。樊松子做的局麻,人很清醒,听得见韩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似乎,缝合时进行得很不顺利,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一出手术室,樊松子就急切地追问韩医生情况怎样。
韩医生显得很疲惫,眼睛里也没有笑意,拍拍她的肩:“安心休息。”
樊松子心里越发没了底。转天,韩医生来到病床前,告诉她,输卵管的吻合情况不好,可能需要执行第二种方案,体外受精。并交代她:“让你家先生也有个心理准备,需要做一些检查。”
樊松子犯了难。一方面是失望,一方面不知道怎么和老宋开口。
大半辈子过来,很多事她都是自己拿主意,办成了才和老宋说。可这事不同,老宋是另一个主角。没这个主角,这戏就演不下去。而且,他们已经打了五年冷战,一度形同陌路。
在病床上折腾了一夜,樊松子想出个不知行不行得通的办法。
转天,她该出院了。趁老宋接她办手续的工夫,她对老宋说:“你干脆也做个体检吧。这里的设备是医院最好的,也方便,不用到处跑。刚好我账上还剩不少钱,韩医生也熟,做个全身检查没问题。”
老宋没有起疑,做了全套体检。事先,樊松子已经和韩医生通了气,该做的检查都包含在了里面。结果出来,老宋除了脂肪肝和轻微的血压高,没什么大毛病。
樊松子安心出了院。现在,她得和老宋彻底交底了。
10
樊松子想过从精子库里挑精子。可那样生出来的孩子,就不像成成了。成成是老宋和她创造出来的孩子。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取代。
选个星期天,樊松子一大早起来,将自己认真收拾一番。她很久没这样的心情了,外套也挑了很久没上身的鲜亮颜色。老宋起床,看见她这副样子,愣住了。“我们去江边走走吧。我想去看看成成。”樊松子望着老宋说。
之前,成成是他俩之间禁绝的话题。谁也不提这两个字。樊松子不知道老宋去过江边没有。偶尔,她会去江边坐坐,一个人。
江风已经又凉又硬,刮在脸上隐隐作痛。转眼,夏走了秋走了,冬天就要来了。没有阳光,满目景色有些灰暗。
俩人来到万寿宝塔附近的沙滩上。不远处,耸立着那座据说是某个明朝皇帝为生母建的贺寿塔。历朝历代,人们都在祈求长生不老,长命百岁,可到头来又有几人活得过百年。
樊松子仰起头,任江风吹拂她的头发。“老宋,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可以的话,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包括离婚。”她不去看老宋的表情,感觉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良久,风将老宋低沉的声音吹送过来:“什么事?”
“我想再怀个孩子,一个像成成的孩子。”樊松子低下头。一只蚯蚓正从黄沙中钻出头来,努力向外蠕动。
风呼呼地吹过面颊,一下一下,仿佛可以留下印痕。“你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去医院提供你的精子。其他的,仪器会操作。等受精卵培育成功后,医生会将它植入我的身体。我就可以放你自由了。”
老宋似乎想说什么,没有说。他扭过头去,望着江水。
樊松子也静静地望着江水。
这条从几千公里外的雪山流出的江水,一路穿山劈岭来到这里,不知奔流了多少万年,也不知在天地间轮回过多少次。而今,它依然激情洋溢、生生不息地流淌着。人生的任何痛苦,和这条古老的江水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实际的操作过程,比樊松子想象得简单。因为是体外受精,她和老宋之间避免了同床的尴尬。近五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合的。尽管他们被同样的心愿、同样的目标重新牵连在了一起。樊松子觉得,冥冥之中,这也是成成希望的。
老宋那天没有立即答复她。她也没有追问。第二天,坐在饭桌上,老宋突然说:“好吧。”樊松子抬起头,老宋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鬓边见了白。老宋没看她:“哪家医院?你住院的那家?”
精子提取很顺利。樊松子也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她是一块虽然闲置太久、但还算肥沃的土地,泥土已经疏松,水分已经充足,就等着一个孩子前来落土了。
樊松子天天往医院跑,没事就待在生殖中心的病房里,和护士、医生聊天。她几乎成了“生殖通”。这里的住院病人不多,即使有,也多半早上来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