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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万岁”之类的水平,全由一些个来路不明的老师教着,正经的“农业学大
寨”这样的高中英文一般人还教不来。可你同团委书记聊天儿时听说了那个初中95
班,竟然对这个班产生了兴趣。
无知道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来。那个团委书记是你第一个老婆的同乡,
只隔一条河那个村的。体压根儿看不上这种人的。好像“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从
哪个师范学校的政教科毕业来教了点政治课,“文革”中先是保皇派,保校长和书
记,后来让造反派给抓去吊打了半宿,就反戈一击,写大字报揭露书记跟女教师私
通,一下子又成了造反派里的骨干。老书记的隐私被公之与众后丢了大脸,被老婆
孩子轰出家门,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可惜没摔死,摔了个半瘫,又被造反派装进
筐里抬着游街示众, 身后是披头散发的那个女教师, 脖子上吊一个大牌子“我是
XXX 的外室”。老书记瘫在筐里,眼巴巴看着一帮人嘲笑他,使劲挣扎着要跳出筐
来,回回被人一脚踢缩回去,一脸的口水,十分狼狈。造反派把老书记折腾个够,
有天晚上把他扔进楼梯下的小仓库里锁起来,第二天那楼让对立派给抢占了,谁也
不知道那小破屋里还扔着一个人。多少天后闻到那里发出的恶臭味,打开才发现老
书记已经喂了虫子和蚊子。
这种反戈一击者,说他有罪没罪都可以,你看见他就恶心。
可是在你寂寞无主的时候,他请你当团委的顾问,你也就忘了他是什么人。毕
竟他是第一个向你伸出友谊之手的人,数遍全校的老师,哪个还那么热情待你?迷
迷瞪腾中你们竟成了朋友。找不到个人说话时,他就成了最佳人选。加上他老婆孩
子在农村,以校为家,就住办公室,你不断去那里坐坐,闲聊点学校里的事。
聊到了那个95班,说是个人见人头疼的班,换了几任班主任谁也管不了什么的。
你立即来了精神,要求去当那个班主任,要让它后进变先进。团书记也很兴奋,说
他也正要抓个典型,也好露一手。他告诉你,团书记照理说将来是当然的党书记的
接班人,可玩不出几手漂亮活儿,就算不得有业绩,人家就不服。不如就拿95班开
刀,整好这个班,证明咱们都有两下子,我也有了前途,你这个摘帽右派也就从此
扬眉吐气了,以后入党升官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你们似乎在那一刻成了知心朋
友,真地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从此你开始了你一生中最辉煌的一章。你终于把那个别人说成是流氓班的95班
整顿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因此你当上了模范班主任,当上了全市的模范教师,
和班干部一起到各个学校去巡回“讲用”,由铁匠一下子变成了教改组的副组长后
又改称教导处副主任。
眼看着就可以火线入党,向着更高的阶梯攀登上去,那群学生自己却像喂大了
的狼一样反过来要吃掉价。你终于吃掉了他们,但你的光辉历史也完结了,留下了
一笔人人清楚但又人人难以言说的账。这账永远无法了结,永远折磨着那五十九个
人和你,永生永世伴你们到另一个世界。你从未想象过,你自己一个人这辈子除了
与女人汗交道做下几个后代,算是与你有关系的人以外,还会与那五十九个人结下
生生死死的怨仇,跟他们无亲无故却又是那样生死相连。当你对自己在大山里生下
的三个孽子丧失了一切希望,视他们恍若身外之物时,你无法忘却那五十九个人。
当然,他们也无法忘却你。
十六年后,他们说他们原谅了你,也要忘记十六年前的你。
他们捐来一大笔钱支撑你那个半死不活的校办工厂。这似乎加速着你的死亡。
他们送来了信,但他们不见你,在他们心里,他们是永远不会饶恕你的。多少次在
梦中你又看见了他们当年哭红的眼睛,你一次次对他们说让我们重新重新成为朋友,
你看到你在汹涌的浪头下向他们伸出了求援的手,但那五十九个人没一个人回头。
如今读他们的信,盯着这发黄的照片,你在想象他们刚过而立之年的样子。十
六年,又一个人生的花季!催人老的时间
现在上哪儿去找这么一群淳朴可爱但又野心勃勃到丑恶的孩子们?又上哪儿去
找我这样让历史耍弄着扮演了一个个悲喜剧角色的好演员!如果身体好,一定要一
个个去他们家中看看, 过年了,他们都回家来 那一户户住家,你还十分熟悉。当
年你用双脚走遍了这五十九家,从来没想到过你会认识这么多北河的人。北河在变,
许多破平房都推倒了起了新楼,再不去,就永远看不到了,就像你永远再也看不到
当年的城门楼子和清亮亮的护城河水一样。那时你曾在河里冬泳过,数九寒天砸开
冰,跳下去,浑身冒着热气再钻出来,顶天立地地站在冰河上大声地唱着歌,歌声
似乎震动着那颓败的灰色城墙。后来一夜间人山人海拆城墙,它就没了,变成了一
圈马路。似乎又是在一夜间,那清亮亮的小河就变成了臭气冲天的脏河沟,城市下
水道。人生难得一个充满回忆的十六年,不管它是美丽还是丑恶。
他们那封信像是你追悼会上的悼辞一样。 你不会再有另一个十六年 那时他们
已经是近五十的人 他们那时不会再看到你。 但如果他们知道他们这封信随着你的
尸体一起烧掉了,他们终于会理解你,原谅你的。你准备这样,让那封信与自己一
起进入天国。
方先生: 您好!还记得十六年前这一天吗!还记得95班那五十九个学生 您一
定不再记得 您甚至从来不理解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离开母校的。
记忆早已风干。可我们今天又回到了母校,又是在一个像飘着魂幡的雪夜。十
六年前的今天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不过我们是来凭吊自己的,也是来凭吊那个与
我们的命运无法割离的方先生。我们都不是过去的我们了,对
十六年前的脚印让尸布样的大雪掩埋了不知多少次,可我们仍然在努力寻找着,
我们相信被生命踏出的脚印是无法消失的。
十六年前的那个雪夜,我们没告诉您,偷偷钻进漆黑一片的校园,最后一次坐
在黑洞洞的教室里,默默无语,低声地哭了很久。然后我们来到校园外的雪野里,
点起一小堆黄火, 最后看了校园一眼,就走 95班从此消失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
干净。
十六年后,我们当中出了博士、硕士,有军官,有演员,有商人,有倒爷,有
无业游民。不少人的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比十六年前的我们小不了几岁。但我们
当中不少人至今仍然Single。听到这些您感慨 那五十九个活泼泼的生命如今是什么
样子?那第六十个曾经很年轻潇洒的先生如今又是什么样子?
我们很想去看您。可我们不敢面对现在的您。我们知道那个被病魔折磨过的入
一定不堪情绪的波动;我们也不愿意您看到我们过早沧桑的脸,同样不愿看到病痛
中不再潇洒的您。我们都想面对美,对 要知道,当年班上不少女生是暗恋过您的,
而男生们也为您的飘逸风度折服,希望长大后成为您那样一个男子汉。尽管我们。
心中的偶像最终破灭了,但可以告慰的是,我们在十六年后回忆起来,仍然保留着
您当年的男子汉形象。正因为这样,我们还是不见面吧。
这点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知道现在当教师该有多么苦。就用它的为校办
工厂添点好的设备,让商标上咱们学校的名字叫得更响,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
十六年前, 从您当我们班主任的那天起,我们就以为自己成熟了,是大人 甚
至在今天,我们仍感到,我们除了年龄又增长了十六岁,心并没有比十六年前更老。
我们的人格就在那段时间里成形了,以这种心理去迎战一个个新的社会变化。您是
不是也觉得那就是昨天?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真感到在时间面前人的渺小。当年的努力和恩怨,倒像一
出戏,当年我们曾恨过您,尤其当我们处在人生低潮的时候,我们都认为如果不是
您亲手拆了95班,我们或许会走一条正常的路。哪怕那之后再有什么灾难,也算我
们自己命中注定。可因为您拆散了95班,我们在十六岁上就走向了“广阔天地”,
不能像同龄人那样正常地求学,因此总认为是您造成了我们终生的灾难。现在看来,
那似乎是一场人生大戏的预演。正因为我们较早地体验到了人生的残酷,我们走上
社会后才能处变不惊。人生注定是要与残酷遭遇的,是早晚的事。有了那场小小的
预演,我们反倒觉得现在的中学生大幸福又太幼稚。他们经不起什么风浪。因此我
们应该感谢十六年前与您的相遇。
待您康复之后,我们当中会有人去看您。我们都期待着相聚的那一天。会有今
天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您的儿子文海。我们当年与他一起玩过。现在他是大商人
了,看到他跟看到十六年前的您一样。您有这样一个历经磨难的好儿子,真该感到
自豪。他有话写在下面。
95班,十六年后爹:今天我跟他们聚在一起,我想对您说我现在总算了解了您
和您的学生。当年我是个农村的傻孩子,进城来住几天,跟他们玩在一起,我在他
们面前是那么惭愧,他们城里的孩子多么聪明幸福。我并不懂你们那时在干什么。
后来我同大明在澳大利亚又见了面,同吕峰和志永也成了买卖上的朋友。通过他们
我了解了您。爹,您这辈子真不容易。好好儿活着,爹,我从心里爱您。我会帮助
三个弟弟的,我不再记仇,我认他们作我的亲弟弟。
文海1992年X 月X日“好好儿活着!”他依然像农村孩子那样朴实地叫你“爹”。
你默默地叨念出声来。这辈子,找对得起谁?谁又对得起我!你已经是泪流满
面。
女人端了热水进来替你擦身,那一双仍然细嫩的手在你身上抚爱着,令你感到
热流滚滚。你抖着,抓住她的手,焦渴地说:“这该死的病!咱们三个月没在一起
了吧?!”
“老不正经!”女人使劲往那勃起的东西上擦了几下,“你就做孽吧!没这东
西,什么祸害也不会有。”
你们都嘿嘿地笑
“等我好了,”你说,“就辞了这个破校长,咱们两口子一块儿办个幼儿园吧,
发展发展,再办个小学校。”
“再发展,就该办中学大学 老东西,你还有几天活头儿,还不赶紧歇歇儿。”
“要真想歇,还不如去找我那老姐姐哩,在荷兰那海滨别墅里修身养性,陪陪
她。老姐姐其实怪可怜的。一大座房子,还有游泳池,就一个人,守着条狗,儿女
们一个也指不上。一辈子富贵一辈子没意思。”
“让她来咱家住住,她又不来,嫌咱穷,连个洗澡间也没有。”
“她一看咱家的照片就吓住了,哪儿敢来?”
“要不你病好了,再去趟荷兰?”
“算了,经不住生离死别 别去 就这么对着想念就行 看不见,感情就谈点儿,
什么时候说谁不在了,听着也不太受刺激。”
“倒是那仨不着调的儿子,总埋怨你不让他们去荷兰哩!说你这辈子没给他们
留下一丁点财产,眼看着那边一个大阔亲戚也不让他们去投奔,明摆着让他们活受
穷。”
“唉!仨孽障!”你有点急,“他们真是位讨债鬼!懂什么哟。
人家外国人跟咱想法儿不一样,谁的就是谁的,别人一分钱光甭想沾!我那老
姐姐对我是好,可她不会对三个侄子好的,再说她的儿女们也眼巴巴盯着她的财产
呢。咱们中国人的思想也该变变了,不能沾个亲带个故的就刮吃人家。“
“你办幼儿园,钱 又找你老姐姐要?”
“不,找文海,现在时兴企业赞助福利事业。他要那么些钱干什么?”
“你刚还说不刮吃别人呢!”
“又不是我刮吃他,是为国家办好事嘛。老大这孩子心肠好,农村长大的孩子,
就是跟城里人不一样。人家又当过北京的大记者,出过详,见过世面,明白这个道
理。就算我不是他老子,求上门去,他也会出这笔钱的。”
“老东西,说到底,还是你自个儿的儿子好不是?办个幼儿园用他那个企业的
名字,整个儿没我什么事儿,我就靠边歇着吧。”
“又吃醋!你就不会拿他也当你儿子?”
“人家是大经理,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再说,他一定恨我这个后妈。”
“等办起幼儿园,你好好当个慈祥的老奶奶,权当将功补过 ”
冬日的斜阳,一丝丝照进来,很温馨,很柔和。那午后的阳光,多晒一会儿,
都会教人生出些儿困倦。你开始有点迷离地看着老婆,说累了,要打个小吨儿。老
婆给你掖上被子转身走
你的眼皮沉沉地望着她的背影,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夜半,在朦胧月光下,你们
热切地躲在小仓库里偷情。你昏睡过去后,偶尔睁开眼,迷迷瞪瞪看她穿上衣服的
背影。你开始心跳加快,一阵燥热,你想抓住她,不让她走。终于你坚持不住,让
那一阵热烘烘的感觉击倒,仿佛是在大山里,你们赤着身子嘴里还嚼着玉米饼子就
滚在土里。你终于醒来,一身的汗,下面精湿一片。老没出息的东西!你喘息着责
骂自己。也就迷糊过去那么几分钟的事儿吧,就这样儿了!
但你又为自己高兴。你好了,你不会很快死去,你的生命仍然潮水般汹涌着。
“好好儿活着,爹。”你又听到大儿子这样说。
你闻到了那股生命的气息了,是淡淡的豆浆的味道。于是你真的确信自己活着。
你听人说过,将死的男人首先丧失的是他的性力,然后在死前的那几小时,他的生
命之根先行萎缩回去。你不会死了,你仍然燃烧着生命的火。
多么温暖的冬日午后。现在才真正有了困意。
第三章 流浪
沉重的腿曳着你沉重的影子在小胡同大马路上路过。从小,这双曾经像麻秆一
样的小腿就拖着你丈量着这座城,几乎走遍了北河的角角落落。那时,这城显得那
么大,大得无边无际,你像一个钻入迷宫中的小精灵,在这城里的小胡同中“探险”,
每一座门楼,每一道滴水的屋檐,每一头把门的石狮子都让你流连。
似乎这里就是世界。
可今天在这寂冷的街上大步流星地穿行着,似乎几步就横越了一个街区,像是
在故乡的一座微缩景物上行走一样。 是因为你长大了 为什么这城似乎在你脚下矮
了下去?
十岁时从西大街的这一头走到“大舞台”剧场来看话剧《农奴戟》,在这条热
闹非凡的商业街的人流中钻来钻去,似乎是一场长征,那遥远的距离足以令人生畏。
怎么今天这么快,飞一样几步就走了过来?又到了北大街的街口,记得当年这里是
最有小城风韵的一条街。几家店铺是那种老辈子的门板式活动店面,打烊时伙计们
一块块地上门板,早晨开门时一块一块地卸那上红色的门板,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东边有一座十分古朴的澡堂子,里面点着几盏暗红的灯泡儿,水雾迷蒙,人影绰绰,
里面有几个永远黑腥汤沸沸的池子,有几个白瓷洗脸盆,但需要用一只巨大的葫芦
水瓢去舀开水,那只一剖两半的大葫芦,有一口小锅子那么大,盛上水后变得十分
沉重。小时候就爱在那只大瓢中兑好凉热水,兜头浇下来,一瓢一瓢地浇,痛快淋
漓。那澡堂子里还有几块搓澡石,是那种满身蜂窝眼的石头,专门用来搓脚后跟上
厚皴的。池子边上还备有几条干丝瓜瓤子,是用来搓背的,长长的丝瓜瓤斜在背上
狠拉几下,一个星期半个月的痒全然消失。
这条街现在衰败得不堪入目了,全没了那种古朴安详温暖的样子。倒像是日本
鬼子轰炸后的废墟一样。可能这条街是要彻底拆了的,没人再爱护它,只管让它破
烂下去,只管往街上倒垃圾,泼脏水,一堆堆暗红的炉灰上泼了胜水,硬硬地冻在
路灯下,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头在闪着鬼火。那座结了少年的你多少乐趣的旧澡堂子
早就颓败不堪 咦, 好像这就是那座医院吧?怎么这么小,这么破旧?当年来这儿
看病,外婆说这儿曾是大军阀的公馆,十分气派,几道花雕木门,凡进大院,朱栏
碧户,木楼回廊,红漆地板,曾令你病痛全消,只顾在花园里玩耍。如今它却蓬门
采户般不堪入目 可能也是几年内要拆的吧。
这座城早就装在了心中,梦中不知多少次流连,所以身临其境时它反而变小可
能这就叫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像把玩一张风景画一样把玩一座心中的城。
你走着,午夜昏暗的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