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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嫣然心里一紧,摸着椅子坐了下来。周鸿低头片刻,轻声道:“我要去西北了。”
“去西北?是为了羯奴——”顾嫣然怔了一下,“不是说朝堂上有人使绊子,不让许将军去吗?”
“许将军不去。”周鸿仍旧低着头。
顾嫣然疑惑地看着他:“许将军不去?你去领军?”她倒不怀疑自己夫君有本事,可毕竟统领西北十万人马,周鸿未免太年轻了。就算有本事,都怕他不能服众。
周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说了你别着急——是陆镇领军,我做先锋。”
“什么!”顾嫣然呼地站了起来,心一急连桌上的茶杯都带倒了,水流了一桌子,账册都湿了她也顾不得,“为什么陆镇领军,却让你做先锋?”
她没见过打仗,可听说书的也听过,那先锋官就是去跟敌人拼杀的。这倒不算什么,毕竟上了战场,那功劳都是要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问题是,周鸿做先锋,背后却是陆镇领军!
有道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陆镇有没有能另说,可他做为三军主帅,若想害死个先锋官却实在不难。当初李檀弹劾茂乡侯府,周鸿为之扶柩;后来孟节弹劾陆镇本人,周鸿又娶了孟家外甥女儿。想来想去,顾嫣然实在不能告诉自己,陆镇本人宽宏大量,断然不会公报私仇设计周鸿。
“你别急。”周鸿忙站起来,拉着顾嫣然的手把她带离两步,随手把账册也抢救出来,“西北军中我呆了三年,那里大部分人还是许将军的麾下,陆镇纵然去了,也未必能全部指挥得动。”也就是说,陆镇即使要设计他去送死,也没那么容易。
顾嫣然却觉得两腿都软了:“他是主帅,真有命令,难道你还能抗命不成?还是煽动军士哗变呢?”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走不通的。
周鸿默然,良久方道:“圣旨已下。”若是不去,此时此刻他就先是抗旨不遵了,“何况前线战况瞬息万变,陆镇也未必会以私仇误国事。”
顾嫣然脱口而出:“他连平民都能杀来邀功,又有什么事做不出!”
周鸿一怔,变了脸色:“难道说,孟大人当初弹劾陆镇杀平民冒功,竟是真的?”当初孟节的弹劾真是惊动朝野,可因为后头查出那证人是假的,自承就是为了骗点活命银子才在孟节面前说了假话,这杀民冒功的事儿就都被人当成假的,再也无人说起了。
顾嫣然在愤怒之中冲口说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喃喃道:“我,我听父亲母亲谈话说起的。”
“是当初孟大人弹劾的那件事吗?”周鸿听她这样说,倒不放在心上了,“那件事,证人是假的。”
顾嫣然咬咬嘴唇,还是道:“证人虽然是假的,可事并不是假的。”
“你怎知道?”周鸿惊异地道,“若事是真的,为什么孟大人那里——”
“舅舅是上了别人的当。”顾嫣然犹豫一下,没有将吕良和谢宛娘的事说出来,只道,“正是因着没有证人,舅舅又上过一次当,这件事才不能再拿出来说,否则只会让别人以为舅舅是在诬告。不过此事确实是真的,所以你若去西北,定要当心陆镇!”说来说去,她还是怕周鸿真的对陆镇放松了警惕,中了他的算计。
周鸿看了她一会儿,沉吟着点了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我定会仔细小心的。”他看出来妻子隐瞒了一些事,但至少目前,他只要知道陆镇确实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也就够了。
顾嫣然虽说了这些话,仍旧觉得不够:“你几时动身?若不然,我也去西北!”
周鸿被她吓了一跳:“天气还这样冷,你去西北做什么?何况那地方苦着呢,你去了怎么受得住!”
“宛娘都能受得住,我也未必不能!”顾嫣然脱口而出。虽然疑心谢宛娘,但这些日子她也不曾找出什么破绽,谢宛娘就好像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她真的很想跟着周鸿去一趟西北,把谢宛娘做过的事都做一遍,用这种方法抹掉谢宛娘在周鸿生命中那独特的痕迹。
周鸿的目光倏地温柔起来,带着几分歉意握住她的手:“宛娘跟你怎么能比……西北太苦,你不能去。何况,我也并非是要久驻西北,待打完了这场仗,我还要回京城来的。”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顾嫣然想起他身上的旧伤,哪里能不知道战场的危险?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皇上难道不知道你和茂乡侯府不和,怎能这样派遣?”
“嘘——”周鸿将她抱在怀里,压低声音,“这些话万不可说到外头去。用我,是许将军荐的,原想送我一份功劳的,谁知道——圣心难测,说这些也无用,少不得我自己仔细了。说来,沙场杀敌,报国效主,原也是做武将的本份……”
顾嫣然哭着道:“这些我都晓得,你尽本份,我原也不敢拦着,只是好歹想着家里还有人等你回来,定要自己保重……”
周鸿被她哭得心里酸软,抱着她轻轻哄了许久,才将人哄得不再哭泣,叫了丫鬟传上简单的饭食来,两人用了饭,顾嫣然就要忙着给他收拾行李。周鸿是上过战场的人,有经验,指点着她收拾了些东西,好歹哄着人睡下了,自己回厢房忙活了一会儿,便悄悄出来,连知暖都不叫,独自挑着灯去了后面珂轩。
如今谢宛娘快要临盆,更是娇气,齐妈妈每每深夜还要起来看看她,故而此时还没睡下,见是周鸿来了,连忙迎出来将他接进自己房里,问道:“少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周鸿问了她几句谢宛娘的身孕:“嫣然没经验,这件事,请稳婆也好,挑乳娘也好,都要妈妈做主了。”
齐妈妈忙道:“少爷放心,谢姨娘着落在我身上,若有个差错,只管问我。”
周鸿点了点头,斟酌着将去西北的事讲了。齐妈妈心里虽然不舍,但知道他从前也上过战场,只道:“少爷务必珍重,身边也该带个人伺候才是。”
“元宝就很好。”周鸿犹豫一下,还是道,“此次去西北,怕是比从前要难些……”从怀里拿出几样东西来,“倘若我回不来——”
齐妈妈的脸唰地就白了:“少爷怎么说这样丧气话?从前在西北好几年,不也是没事么?”
周鸿不想对她讲明白有个与你政见不合的上司是多危险的事,只道:“妈妈,打仗这事儿,本就是刀头上舔血的事,谁也不敢说自己上了战场就能活着回来。我也不是说不吉利的话,只是防个万一。”
齐妈妈顿时眼泪哗哗就要往下流,想想这样不吉利,连忙把眼泪又擦了道:“少爷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只是万不可再说这样丧气话了。”
周鸿苦笑了一下,将几张银票先递给她:“这是三千两银票,倘若我回不来,谢氏和孩子都要交给你,先将她们捡个妥当的地方安置下来,若有什么事,可以去许府递个话。周家长房分得的家产,都是周家的,我并不想多求。”
齐妈妈觉得不大对劲:“少爷,那少奶奶呢?”
周鸿慢慢又递出一张纸:“这是一封放妻书。”
“放妻——”齐妈妈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白,“少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次西北的战事,怎么就至于……”
周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地说:“从前我是孤身一人,是死是活都没什么牵挂要,可如今不同了——少奶奶年纪小,妈妈也知道,我们甚至尚未圆房,更不用说子嗣了。倘若我回不来,少奶奶这样的年纪,难道还要让她一辈子都守着么?所以,倘若我没有回来,妈妈就将这封放妻书给少奶奶,让她带着所有的嫁妆回娘家去,另寻良配。妈妈千万记得,若是二房要叫少奶奶守着,又想给她过继子嗣,你必须拿这放妻书出来,放少奶奶回娘家!切记!若是让少奶奶落到二房手里,我死都不能瞑目!”
第94章
虽然有侯夫人的大力宣传;但周家长房闭门不出;并不与外人多交际,故而庶长子出生之事,并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当然;这也与京城如今新闻颇多有关,相比之下;一个四品武官的庶长子;实在不算什么。
首先当然是二月中的春闱。关系着万千学子未来前途的大事;瞬间就吸引了京城大半的注意力。三场考过,取中的考生们于三月中参加了殿试;其后;皇上亲点三鼎甲;大张皇榜,昭告天下。
一榜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其中探花郎更是多取年少英俊之才,甚至前朝还有因为在三鼎甲内生得最为俊俏,原该点了状元的,也给点成了探花,为的就是令“探花郎”名符其实。
今年的殿试,探花郎更为引人注目。状元榜眼均为四十岁上下,多年的老举子,一朝中第。可探花郎却是去年才在秋闱中折桂,今年便在殿试中身登一甲,这二元及第本已是美事一桩,更不必说他今年未及弱冠,生得风流倜傥,文章亦写得花团锦簇,当真不愧探花之称。皇帝欣喜,见其名姓籍贯,问起来方知,这位姓韩名晋的探花郎,原来还是曾经的太子少傅后人,皇帝当场便予评价曰:极肖祖父。
说儿子像爹,像祖父,这简直是最高的评价了,尤其韩晋的祖父还曾经任过太子少傅,给今上做过先生,那这句话之赞誉,便又深了一层。一时之间,探花郎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和榜眼,尤其是三甲打马游街的时候,更是风光无限。
“奴婢听说,那天表少爷穿着大红衣裳,打扮得跟新郎官儿似的,头上还插了早开的芍药花。在街上走那么一圈儿,怀里少说也落了几十个香囊香球的……”丹青边说边掩着嘴笑。
本朝风俗,虽说严禁男女私相授受,但三鼎甲游街的时候,闺阁少女们却可以向他们中未婚之人投个香袋儿什么的。当然,这多半也都是那些市井人家的女孩儿干的,至于真正的大家闺秀,并没有这样放肆。
顾嫣然听着也笑了笑:“姨母该高兴了。”她面前摆的就是韩家送来的帖子,儿子高中探花,必然是要摆酒庆贺的。韩家自回京之后一直默默无闻,韩缜跑了几家旧交,起复之事都不曾搞定,此次儿子一举中了探花,还不得借此机会与旧交们联络一下?想必有了皇上的那句赞誉,韩家这次的贺宴,客人都是可以踏破门槛的。
丹青看少奶奶虽然在笑,眼睛里却仍旧是化不开的沉郁,自己也有些笑不出来了。表少爷的事儿本就该韩家去高兴,她这么卖力地说,不过是为了逗少奶奶一笑罢了。既然少奶奶都不笑,还讲它做什么。
“贺礼都备好了么?”顾嫣然也是强打起精神。自打周鸿走了,她每日都给自己找了不少事做,可仍旧有些没精打采的。
“少奶奶放心,都备好了。”石绿连忙应声。其实殿试的黄榜一贴出来,这里就在准备贺礼了,哪里会等到韩家的请帖到了再备呢。
“那明儿你们两个陪我过去吧。”顾嫣然把请帖推到一边,“二房三房那边怎么说?”
“三太太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去了,侯夫人倒是说三少爷要去道贺的。”周三太太前些日子感了风寒,这会儿还带着病容,着实不宜出门做客。至于侯夫人,大概是自矜身份吧,不过能让周瀚去道贺,那也就是对韩家有结交之心了。毕竟周瀚与韩晋还有北麓书院的同窗情分,结交起来更让人无可挑剔。
顾嫣然点点头:“新做的那荷叶糕,别忘记给三婶娘送一盘子去。珂轩那边,大哥儿怎么样?”周鸿在外,孩子也没人给起名字,只是大哥儿大哥儿地叫着。
“齐妈妈说大哥儿好着呢,能吃能睡的。”
顾嫣然想了想,不怎么起劲地站起来:“去看看吧。”到底她是嫡母,这洗三满月不做还有个道理,若是平日里都不去看看,就不大有道理了。
珂轩安安静静的,顾嫣然进去的时候,大哥儿还在摇篮里睡觉。出了月子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迅速地白胖起来。谢宛娘有孕时吃得好,大哥儿本来就结实,这会儿胖起来就更可爱了。顾嫣然看他攥着个肉乎乎的小拳头,像只小青蛙似的翻着肚皮呼呼大睡的模样,也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胖脸。
谢宛娘这一个月子坐下来,真是养得血气充足,连肤色都比从前白皙了许多,一张微圆的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精神极好。看见顾嫣然过来,便笑道:“少奶奶来看哥儿?”
“嗯,哥儿可好?”顾嫣然看见摇篮上就挂着自己送大哥儿的赤金镶玉长命锁,心里舒服了几分。
“好着呢。”谢宛娘说起儿子也是眉飞色舞的,“又能吃又能睡,哭起来声音震天响……”
她在那里滔滔不绝,顾嫣然低头看了一会儿孩子,忽然转头问旁边的齐妈妈:“峻之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这一句话出来,谢宛娘的声音仿佛被刀砍了似的突然断了,齐妈妈脸上更是一副尴尬的模样,勉强笑道:“小孩子都是一个样儿,至少要到周岁才能长开,看得出像谁……”
顾嫣然就再没说话,叫过乳娘嘱咐了几句精心看顾大哥儿之类的话,便离开了珂轩。回到自己屋里,她屏退丫鬟们,独自思索起来。这些日子,她越想越觉得,谢宛娘生的这个孩子,仿佛不像是周鸿的。虽然毫无证据,可是她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却是始终挥之不去。
等周鸿回来吧。顾嫣然抬头往西北边看了看,等周鸿回来,她一定要问一问。
韩家宴客,果然宾客盈门。
孟素兰忙着招呼夫人太太们,韩绮与韩绢就招呼各府的姑娘们。不过因着今儿来的大都是嫡出姑娘,韩绢能招呼的人便少之又少,倒是有空来跟顾嫣然说话了:“表姐瞧着瘦了些,可是担心表姐夫?自己身子可要保重,等表姐夫凯旋,若是看见表姐瘦了,可要心疼的。”
这话说得倒还是真心真意,顾嫣然也就认真点了点头:“多谢表妹了。我还好。”
韩绢笑了笑,说话又有点儿阴阳怪气了起来:“也是,表姐怎么说都是已经成亲的人了,这次听说仗并不难打,等姐夫回来,说不准还要升官呢——怎么说,也比没着落的好是不是?”
顾嫣然被她说得伤感都没了,只得道:“表妹这话说的——如今表哥中了探花,又得皇上赞誉,日后上门来求亲的多着呢。”
韩绢撇了撇嘴,叹道:“那也轮不着我呢……”这句话说得声音又轻又低,顾嫣然也只好装没听见了。
孟素兰今日真是志得意满。韩晋说来年纪已经不小,在家乡守孝的时候也颇有些人家明里暗里地提亲事,都被她压住了,就等着儿子一朝及第,身价百倍,再来谈亲事。瞧瞧,今儿这些带着女儿来的夫人们,可不都是这个意思么?
当然,韩晋如今只是新进士,循例不过授个翰林院的编修,也就是个正七品的小官,在京城里比个芝麻大不了多少。但要紧的是他得了皇上的赞誉,翰林本就是天子近臣,现在又入了皇上的眼,将来的仕途比之普通翰林,又不知强出了多少。自来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以韩晋如今的年纪,自然还远说不到入阁拜相,可比起别的新进士来,却有更大的可能。今儿这些带着女儿来的夫人们,也都是看中了这点可能。
孟素兰心里想着,转眼又看了看招呼着这些女孩儿们的韩绮,嘴角不由得又泛上一丝笑意,韩绮也十五了,如今哥哥有了这样的前程,她的亲事,也就可以更上一步了。
韩绢远远看着嫡母的目光在嫡姐身上不停地打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垂下眼睛,遮住了自己眼里的恨意。
今日顾家人和孟家人做为亲戚,当然更是尽数到场,就连孟瑾也挺着肚子来了。她的身孕已经有近六个月,宽松的衣裳都掩不住,自然是被安排在内室。林氏和孟素蓉都对外头的应酬不甚感兴趣,更不想去抢孟素兰的风头,不约而同都在内室陪着孟瑾说话。
“铭哥儿的身子不大好,这几个月请了三四次太医,就没有哪个月是不生病的。”孟瑾说起王娴生的儿子,不由得也叹口气,“我去看过一次,不过也只看了一眼,瞧着那孩子瘦巴巴的,比满月的时候大不了多少。”
林氏颇为惊讶:“怎么会?满月那日我也瞧过了,那孩子虽然是早产,可精神也不错。再说王府里——怎么说也是王爷的长子,难道还会苛待了?”
孟瑾微微苦笑一下:“王侧妃既然不愿把孩子记在王妃名下,王妃也就让她自己抚养孩子,只是她——我瞧着好似有些疑神疑鬼的,王妃本来指派了几个丫鬟和嬷嬷过去,她却都找借口打发在外头,不让进屋子,王妃自然就不过问了。就连王爷——也并不喜欢。”
晋王跟王妃感情之好,是京城里头有名的,若不然,也不能王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落地,晋王就说若是儿子便由王妃抚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