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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城的手脚冰凉,好久才迟疑着走到了他身旁,然后,出宫。从宫闱到神官府的这一个时辰无比的漫长,除却上一世在牢中的两年,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了解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一个时辰,四匹千里马牵引着的马车飞快地在郊外驰骋,车窗外的景致到后来只有连接成了一片朦胧的绿,到后来,她连绿影都已经看不清了,眨了眨眼才发现是湿润糊了眼睛。
姜梵……怎么会这样?
马车上,谢则容静静看着车窗旁那个几乎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严重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到最后却都化作了一抹极淡的神色。他稍稍挪动了位置,坐到她身旁,却并不敢真正地触碰她,只是缓缓伸出了手却停留在距离她发梢半寸之遥,而后颓然地放下。
碧城抹了抹眼睛,脸上的脂粉晕染开来,被她用衣袖胡乱抹开。
谢则容安静地看着他素来精装的皇后此时此刻像一只花了脸的猫儿,眼睛鼻子一片通红,倒真正地像一个十四岁未及笄的女孩儿该有的模样来。他眼里的光芒更加恍惚,也不知为何记起了多年之前,他沙场归来身中数箭,那个陪在先皇身边偷偷溜到军营的少女就吓得边捂着他的伤口狼狈不堪,一面喊“喂”一面惊惶地瞪着眼睛,等他自己拔了箭撕了衣袖扎紧了伤口喊她打结,她吓得两只手都抖成了筛子。好不容易打了一个完整的结,她却坐在他身旁哭了,血和泥都在她的脸上开了花,眼泪和着污渍都擦到了她自个儿的衣袖上。
那时候,他是燕晗新上任的少将。他恨她,恨她姓楚,恨她是那个人的血脉,恨她为什么能如此简单而单纯地活在这世上,就像这世上所有的肮脏都与她没有干系,而他却要背负着满门血债苟且偷生。他板着脸捂着伤口并不想搭理,却未曾想,那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泪汪汪地双手拽住他的手腕,抬起脏兮兮的脸问他:你会死吗?
他是在那一刻,决定把她列入他的大计划中。
城墙头初见蓦然心动时不曾想,军营中再相见又欢喜又疑惑时不曾想,得知她竟是当朝公主时愤怒夹带失望时不曾想,却在她哭着牵他的手腕问“会不会死”的时候,他决定拉她进万劫不复之境地。
既然无法真正完满,那就一起去炼狱吧。
“碧城。”寂静的马车中,谢则容听见了自己的低沉的声音,“你,别怕。”
“你做了什么?”碧城却忽然抬了头,通红的眼睛里是满溢的怒火,她盯着他的眼道,“谢则容,你对姜梵做了什么?”
谢则容目光一滞,忽而苦笑:“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当真如此不堪?”
碧城冷道:“我不信你没做什么!”
谢则容闭了眼。
碧城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上一次见大神官,他虽身体抱恙却绝没有到病危的境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姜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占天能卜命理,他甚至知晓自己的生死荣衰,怎么会连自己的死期都如此莫测?他不是会如此作苦情戏之人,除非他自己都没有算到今日!
“谢则容……”
“楚碧城,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唯一的仇敌?”谢则容忽的抬眼,冷厉的目光直视碧城。
碧城一怔,道:“是。”
谢则容却倏地擒获了她的双手,把她用力压制在了马车窗边。急促的气息让她的脸上起了憎恶的神色,而这一抹憎恶让谢则容脸上扬起一丝堪称惨烈的效果。他钳制了她所有的动作,直视她憎恶的、厌弃的、惊惶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自己低垂了眼眸,附身在她耳边轻道:“尹陵,西昭太子,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所谓燕喜,她至今并没有给出证据证明身份。即使她是,而你的身体根本不是燕晗皇族血脉,她也是你的威胁。”
“苏瑾,你杀她父亲,诛她九族,你以为灭族之仇当真能放下?”
“碧城,他们每个人对你都不简单,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与我不能释怀?”
“只要你想,我甚至可以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的江山,你的荣耀,你的世界坍塌了多少城池,我便可以为你竖起多少大夏。”
“只要你……孤只要你待孤如初。”
谢则容的气息很是温存,碧城却只觉得从头到脚遍体是生凉。她起初用力挣扎无果,在他一句又一句堪称缠绵的声音中渐渐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最后只得瞪着绝望的眼睛任由他束缚着她的手,把她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黑暗的拥抱。
她终于迟迟喘过一口气来,在谢则容的肩头低声开口道:“我父亲的命呢?”
谢则容的怀抱一紧。
碧城忽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再挣扎,在他的束缚下闭上了眼睛,问她:“我的孩子呢?”
“人死不能复生。”谢则容低道,“孩子,我们还会有。”
“每一次受刑中间我大约可以休息半月。”碧城压□上忍不住的颤栗,轻声道,“每一次中间的半月,我都会为你勾画一个理由。可是后来,我再也编不出来了,因为实在是太久,刑罚太痛,理由也用完了。”
“碧城……”
“谢则容,你现在这副样子,连我当初编的都及不上。我的耐心,已经全用在自欺欺人上。”
马车骤停。
车外宫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响起:“陛下,神官府到了。”
碧城猛然一震,趁着谢则容分神的一瞬间用力推开了他,掀开了马车帘子一跃而下!
在她身后谢则容目送她的身影离开了马车,在寂静之中终于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情绪。他跟随她下车,在她离开十数步的时候忽然出了声。他说:“你想知道姜梵为什么会病危吗?”
果然,碧城的身影停滞在当下。
“因为孤下旨,以燕晗祖先之名,恳求大祭司为燕晗国运占卦,燕喜公主是否是真的。”
谢则容温温笑:“他那样的人,即使明知孤另有所图,也不会置之不理。”
“你!”
谢则容冷笑:“燕晗大神官生死都只能留在燕晗,绝不可能去西昭。你身为皇后,也不会去西昭。”
“谢则容,如果姜梵真因为你有所不测,你万死难辞其咎!”
谢则容低道:“那又如何?”
碧城再也顾不得谢则容,她拼尽了全力朝神殿跑去!谢则容已经疯了,在这国难当头时候居然妄图杀大神官!姜梵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燕晗势必大乱!
漫长的青石小道上,来来往往皆是身穿白衣的神官府弟子。她弯弯绕绕朝前走,一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影。“对不住!”她匆匆道歉侧身朝前跑,却不想拦路人却也换了个方向拦住了她。她气急败坏抬眼,却对上一张年轻而又惊诧的脸。
沈七。
“你……”沈七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会以这样的情形再见面,他皱眉看着她一身华贵的衣裳,最后视线落在了她额间的细珠花钿上,愣了。他道,“你,究竟……”
“带我去见师父。”碧城轻轻道,“余下之事,我待会儿与你细说。”她与沈七上一次分别还是在“皇后碧城”身死,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那日匆匆一别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他恐怕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皇后,会惊诧也情有可原,可现在她心思纷乱,绝不是解释的好机会。
沈七眉头紧锁,冷厉的目光在她身后停留了片刻,最终他回了头道:“走吧。”
一刻钟后,碧城在姜梵的房间里见到了昏睡不醒的他。这一次距离上次相见已有四个月,他的面容并没有多少变化,馒头的银丝衬着如雪的白衣,让他躺在那儿的时候就像是一尊这世上最精美的瓷偶。他的眉宇间平坦光洁,整个人安详而静谧,就如同生来便是沉睡之姿一样。
碧城来到床边,轻声开口:“师父……”
可床上的姜梵却没有任何声息。
沈七在一旁冷声道:“日前,陛下送来旨意,以燕晗国运为恳求,求师父占卜。师父原本身体就已经衰竭,这一卜……已经几乎耗尽了他剩余的心神,不知何时能再醒。可即便是再醒来……”
沈七没有说下去,碧城却懂他的意思。姜梵原本就时日无多,即使他醒来,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碧城茫然看着姜梵。
沈七却张望着到了门口,轻轻阖上了房门。
他说:“你是越歆?”
碧城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头:“不,我是楚碧城。”
沈七神色一滞,良久,才轻道:“那师父最后的话应该是传给你的。”
“他说什么?”
“他说,他并非不想多助你一臂之力,只是身在其职,收天命而守其心,故而多有辗转,望你见谅。”
碧城沉默。
沈七道:“不过,师父为你留下了最后两份礼。他说,这并不是赠予楚碧城,而是……赠予越歆的。”
“……什么?”
“第一份,现在的燕喜并非楚氏后裔,她是假的,而谢则容已经知道,你要早作打算。”
这倒并不是十分的状况,虽有意外,却并不是没有猜过。碧城深吸一口气,问:“第二份呢?”
“第二份……”沈七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鼻尖露了一点红,眼睫上隐隐约约有一些晶莹闪烁,“师父说,他身死,裴帅必前来吊唁,望你……珍惜这唯一机会。”
师父。
碧城缓缓在他的床边跪了下来,低垂□姿匍匐行礼。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如果姜梵真是因为传说中的力量而衰竭,那么她这皇后之尊行匍匐跪礼,能否换回上苍一丝怜悯?
沈七瞪着眼睛僵硬站在床边,良久,眼泪终于划下。
黄昏时分,燕晗帝都下了雨。神官府外头皆是竹林,倾盆大雨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碧城坐在姜梵床头盯着他的睡颜,也不知道盯了多久,竟然恍恍惚惚见到他睁开了眼睛。她慌乱地站起身来,语无了伦次:“师父、您的身体……”
“下雨了。”姜梵温煦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
姜梵支撑着坐了起来,凝望窗外一片绿影丛丛,轻道:“扶为师去窗边吧。”
“……好。”
碧城手忙脚乱取过挂在床边的神官袍,却被姜梵一个淡淡的眼神阻止。最后,她只能吃力地搀扶着只穿了轻薄亵衣的姜梵来到窗边的椅中坐下——他在看着外头一片绿叶,她却在他身后忍不住眼泪,又唯恐出了声来打扰了他,只能捂住口鼻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灼热的眼泪落在手上,最终又滴落到了地上,可那个白衣银发的身影却始终安详如同白雪。
“我出生在燕晗与西昭国界,三岁便被师父寻回,入住神官府,罕少离开。”姜梵轻轻的声音在沙沙雨声中响起,“下一世,如我不姓姜,我也想去看一看这海洋湖泊,森林繁花。”
碧城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生怕稍稍一动就扯出了哭泣的腔调。
可最终,姜梵还是回了头,见她笨拙地遮掩的模样,他缓缓露出了个笑,道:“怎么你也下雨了。”
“师父……”
姜梵微微颔首,轻道:“……别哭。”
碧城却再也忍不住,跪在他面前松开了手。
姜梵的手最终落在了她颊边发丝上,温暖,转瞬即逝。
燕晗大神官、大祭司姜梵了驾鹤的第一天,举国哀思。碧城换回了神官府的白衣,忙碌了一夜出了房门,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目光黯淡。尹陵。她有些恍惚,许久才缓缓来到他的身旁,把脑袋埋进了那人的肩窝,眼泪濡湿了他一身墨锦衣裳。
尹陵不说话,只安静地拥着她,温暖的手抚过她身后的发丝。
不知过了多久,碧城终于稍稍恢复了情绪,朦胧抬起头来,却见到了在尹陵的身后的谢则容冰冷的目光。他不知道站在那里有多久,阴涩得像是大雨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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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则容站在神官府的回廊之上,与姜梵的房间门口只有十数步之遥,与碧城和尹陵自然也只有十数步。他身穿着属于燕晗皇帝的朝服,脸色却阴沉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的目光落在尹陵的脊背上,像是要把他的胸口刺出一个洞来。
碧城也看见了谢则容,短暂的失措过后笼盖上心头的却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心慌,而是坦然。不过被神官府中人见着终归不太好,她轻轻推开了尹陵站到了他身侧,冷眼与谢则容对峙。
十数步,仿佛天涯与海角的距离。
谢则容浑身僵硬,眼神冰寒,却迟迟没有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缓缓转过了身,道:“黄昏大神官落葬,起程回宫。”
碧城没有做声。谢则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回廊,再也没有多做停留。他的随侍倒是留在了院落内,远远看着,大概是监视。碧城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尹陵,低道:“好像连累你了。”
尹陵笑了,低眉道:“你连累为师很多年了,才发现?”
“喂……”
“你别太伤悲,姜梵若是真有魂魄,想必也不会想见到你哭得忘记了正事。”
“嗯。”
“小歆。”尹陵忽的低了头,在碧城的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他道,“他一生都没有逃脱神官府。我作为他外戚族兄,替他拿了个主意,把他火化,等往后你我不需要为国事所扰,我们可以带着他去看一看如锦江山。如何?”
“往后?”
“嗯,往后。”尹陵忽然脸颊有些绯红,似乎是在犹豫和纠结,良久,轻吻落在了眼睫。碧城有些痒,稍稍一躲,他的唇便触上了她的鼻尖。于是……眼瞪眼。尹陵忽的干咳几声,狼狈松开手干笑,“你昨日粒米未尽,我去搜一搜沈七房间看看有没有吃的。”
“……”碧城尚未回神,愣愣看着尹陵又红了几分的脸,却忽的被他的手捂住了眼睛。
“别看了。”尹陵的干涩的声音传来。
“……”
“人饿得时候,难免错觉。”
“……”
“过会儿来找你。”
说罢,尹陵收了手,只留下了一抹衣摆和狼狈离开的背影。碧城站在他身后摸了摸鼻尖,微微勾了勾嘴角。可是一想到姜梵,她却始终不能真正地露出笑颜来。
谢则容已经离开,他随侍的宫人却并没有离开。他在尹陵走后默默来到了碧城与尹陵面前,把他端在手上的一碗药递到了碧城面前,道:“陛下说皇后娘娘劳累了一夜,需要进补。”
“倒了。”碧城淡道。
谁知那宫人却缓缓跪倒在了她面前,道:“陛下说,皇后若是……若是不喝此药,神官府会死的,不止大祭司一人。”
神官府……碧城陡然回过神来,遍体生凉。她皱眉看着宫人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只碗,被姜梵死讯冲乱的思绪却渐渐清明了起来。这碗药……不用他明说她也知道意味着什么。谢则容是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做事不折手段,不计后果,这些时日她在他眼皮底下做了那么多事他既然知晓,绝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之前的日子,他处处忍让,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完满和心甘情愿,而如今,他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
“神官府,一共多少人?”
“回娘娘,神官府一共三百二十一人。”
“是么。”碧城淡道,目光掠过郁郁葱葱的院落。神官府食宿皆是府内自理,谢则容应该不会下毒。如果真是实打实动手,哪怕谢则容身手了得也绝不会是三百余人的对手。
“娘娘,”那宫人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声音却是冷硬的。他道,“娘娘,陛下说娘娘应该知道可为与不可为。”
碧城一怔,冷笑:“让他亲自来。”
宫人的手抖得更加的厉害。碧城看着那一碗漆黑的东西,被勾起了许多晦涩的回忆。她冷眼看着发抖的宫人,忽的一抬手打烂了那一碗药道:“滚。”
午后,姜梵的尸身被换上了一身奇异的衣裳,连同他的权杖一起被安置到了神殿中。神殿中除了神官府弟子,还有朝中最受人尊重的老臣,碧城作为他亲传弟子,在老臣们惊诧的目光中与沈七并列跪在他的身侧。也难怪,朝中至今无人知道当今皇后会与神官府有所牵连,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殿上此起彼伏响彻着哭声,却绝大多数来自朝臣,神官府弟子几乎都是面无表情,静静地在姜梵面前行三跪九叩之礼。一个接着一个,三百二十一个鲜活的生命用最高的礼节送别这一任的神官。在最后一个白衣弟子行过大礼之后,紧掩的神殿大门被人缓缓的推开了。
外头的光亮顷刻间洒入了昏暗的殿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向门口。只见随着巍峨的神殿大门渐渐敞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数个衣着奇怪的人的簇拥之下缓步踏入了神殿。那是一个少年,大约只有十二三模样,看起来比沈七还要小上几岁,身着一件火焰一样艳红的衣裳。他肤白如纸,仿佛没有看到殿上的所有事物一样缓步靠近姜梵,绣着奇怪的图腾的衣摆划过暗色的神殿地砖。
“这是谁?”朝臣中有人轻声问。却马上被年长的老臣斥责:“嘘——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