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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身亡,小鸾要为母亲守孝三年。若是夫人收小鸾做女儿,一则没有父母俱在,女儿守孝服丧、衣白麻、履草苎的道理,且家有重孝之人,总归不祥。夫人救小鸾一命,小鸾铭记五内,怎敢打扰夫人的日子?二则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小鸾迟早要从将军夫人身上讨回这笔血债,夫人是她的嫂子,小鸾不想欺骗夫人,瞒着夫人去复仇。”
我说完,努力压低身子,将额头触在木板上。
张夫人轻笑一声,扶我起来,道:“你这样有心,我怎么舍得不要你?难得她不容你,而你又是二弟的女儿,天生天赐你该是我们家的女孩儿。放心,守孝随你,你父亲和我都不是迂腐狭隘的人,至于复仇……你等着瞧,也许不用你出手,她就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我直觉她是认真的,于是问道:“为什么?”
张夫人答非所问:“念过书么?”
我乖乖地回答说:“曾经偷听二郎的夫子给他上课。”
张夫人笑道:“跟我念几年书,你就懂了。”
“几年?可是我朝法律,女子十五不嫁,其父母有罪啊。过完今年七夕,小鸾就十三了。”
“可你还要守孝,要三年呢,这三年总不需要罚金。就算要,不过就是几个钱的事。长安城哪个小娘子不是交过罚金的?”张夫人道,“你放心,咱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颇有些波折,家底还是有的,几个罚金有何难?”
我从一大早的紧张和焦灼中稍稍松懈了些,又向她磕个头。
她带我走,可能只是为了打霍晏的脸,然而她肯为我做这么多,不论怎样,我感激她。
逝者如斯夫
此时尚早。
张贺不在家,夫人就让人给我收拾房间,又带我熟悉了一下府里的情形,仔细问我喜欢什么,想如何安排自己的房子。
我因需守孝,房中呈设以简单朴素为要,张夫人让我讲要求喜好说了,命管家记下来,又让找家里常用的匠人来做,衣服也需量身新裁……各处打点妥当,已是晚膳时分,张贺不在家,所以张夫人便让我沐浴更衣,在后院陪她用膳。
我很乖巧地应了,在桃溪的帮助下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打理清楚,来到后院大海棠树底下坐了。
张夫人摇着一柄宫扇,道:“如果你父亲在家,咱们可就没这么自由了。瞧瞧园子里多好看,他偏偏讲究席不正不入,他不在,我就带你到园子里用膳。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在房里闷着不好,在外边风一吹,心里也轻松些。”
话虽如此,我心里怎能轻松下来。张夫人不多言,选了几个清淡的菜让人布好,催着我用膳。
大约是申时过半,张贺回来了。
这是一个身形消瘦,容颜清矍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夫人一样,性格温和,气质端重。
张贺问了我的身世来历,唏嘘不矣,向夫人点点头,又说:“小鸾以后就改名张鸾,都姓张也是一家血脉,不讲究这些了。过几日夫人代我往宗祠里禀告族长,就算定了。鸾儿,你尚在孝中,就暂时不准备酒席,等你出了孝,再说。”
张夫人忙到:“鸾儿,还不快拜见父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满心欢喜,赶紧在侍女放下的软榻上跪倒伏地:“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起来吧!”父亲说道,“为父不常在家,你要好好陪伴你母亲。”
“是,女儿懂得。”
在张贺家的日子非常平静。
逢年节、生辰、忌日,得了母亲的允许,我可以出门给阿母扫墓,其他时间我从不出门,只在家里看书识字。
每天清晨,我先起身盥沐,在灵位前悼念亡母后亲自下厨准备些点心,然后服侍父母起身净面,将妥善放好的点心匣子交给父亲的侍从大猛带上,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出门去掖庭办事,然后回到房里陪伴母亲处理家务。
起初母亲说我太多礼,其实我只是想更亲近这两个最后的亲人。后来母亲习惯了我的陪伴,我不在她身边,她反而不自在。
母亲是个满腹才华的女子,她将她平素所习,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她授我诗书,教我礼义,使我通于文史法略。
我喜欢歌舞音律,她只擅长抚琴,于是除抚琴外,她又额外为我延请师父,教我以乐舞。
世家大族出身的母亲非常不喜欢我跳舞,但是因为我喜欢,所以她也不反对,她比寻常女子的亲生母亲更慈爱,更通情达理。
岁月在母亲的教导和父亲的关爱中缓缓淌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时光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无影无形,不可捉摸,痕迹难觅。然而它又用一种无法逆转、延缓的力量,迫使世事变迁,人事易改。
它使我身长拔长,它使我不复稚嫩,它将我的青涩撤去,换上少女的窈窕。我的脸不再圆润,五官日渐纤巧。
它让我的年华悄换,让春光爬上我的脸庞、发梢。
它命我褪下浅薄无知,而充盈我以诗书文华,它让我脱离卑微鄙贱,堪称世家女。
我守孝期满,便跟着母亲,上门拜访了几户交好的人家。
其中既有和我有宿怨的右将军家,也有和我家同命相怜的暴室啬夫许广汉家。
我还在守孝时,许广汉家的女儿许琛就曾上门来拜访。
许广汉和我父亲是朋友,两人同为废太子的旧臣,同样被处以腐刑,许广汉几经辗转,成了我父亲的下属。
许琛走动得比较勤快,她是个相当活泼的姑娘,虽然出身同样不高,气度却很不凡。她有个不错的师父,也是我的半师,邴叔父。
邴叔父亦是太子旧臣,眼下已官至廷尉,颇得大将军大司马霍光重视。他为人一向正直,待人亲和有礼,并不因太子失势、父亲受刑就疏远我们。
母亲提出想请邴叔父教我儒、法学理,邴叔父马上就答应了。
因为彼时我需在家服丧,不能出门,所以一直是邴叔父到我家来教我念书,作为他的学生,许琛自然也就时时常来。
我猜测邴叔父是看出了些什么,他时常劝我要放下仇恨。
他不知道我的经历,我也不可能将母亲的死亡告知他。他是执掌刑律的廷尉,向来重视律法和正义。这样的人会轻而易举地得罪许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赢得尊敬,比如我。
邴叔父只教了我三年,我出了孝之后,他就不再登门了。
许琛是行过拜师礼的,不像我,只是父亲看我喜欢念书,才请他帮忙给我讲学。所以她可以全心全意地跟着邴叔父学,而我不可以。
她真是个好命的姑娘,但有所求,父母无所不应。当然她本人也很值得交往,聪明可靠,没枉费了她父母的关爱。
我羡慕她的无忧无虑,但我知道这来源于她内心的坚强和乐观。她是个寻常的姑娘,和所有的长安娘子一样,侍奉父母,养身修心,做针黹女红,下厨讨父母欢心。
可她又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她心里从来满满都是对未来的美好的期待,和她在一起,即使终日无话,只是相对临书描画,整个人仍然会变得轻松、欢乐起来。
我自认不比她软弱,但我比她现实,无法像她这样乐观,她让我羡慕而无法嫉妒,这种区别更让我喜欢她。
端阳的时候,正逢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掌上明珠、小女儿霍姃的生辰,因父亲是霍光的门人,所以母亲便带我前去祝寿。
我给霍四娘子准备的礼物是一匹手绣的料子,绯色的缎子底,绣满了桃花。展开看来能拼成一幅很大的桃林行莺图,风流别致。
一匹料子,正可以做一身曲裾袍,或者一件足以当做正装用的广袖袍子。
霍光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虽然是他女儿的芳辰,前来聚会的夫人娘子络绎不绝。
霍显穿一身紫色系的三重衣,华贵无匹,却输给了一身淡雅、气质淡然的母亲。
我跟在母亲身边,看她与其他人家的女眷往来。我们家地位并不高,但母亲往那儿一站,就足可以将对面那位不知是哪家贵戚的夫人比下去。
母亲曾说过,一个女子,若乍看不美艳,细思却很出众,那么大多是就因为她生来坚强,再念过书,便不同凡俗了。
母亲正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她将其他女子都比了下去。
我随母亲在签好了名字的漆案边坐下,看着花厅里人来人往地寒暄。
不多时女主人霍显看看时间够了,便让人请小娘子出来。
霍姃身着石榴红曲裾,外笼同色绣榴花照眼图案的绢纱襌衣,内衬白色中衣裙,作时行的斜红妆,她年方十四,初露仪态。美自然是极美的,霍显自己容貌只是一般,生了四个女儿,三个随她,不好看,四女儿随了父亲,姝丽动人。四娘子年纪虽小,身量却高挑窈窕,极为清俊。
只是她脸上虽带笑,却很假,像戴着面具一样。
我想也是,对这一屋子的陌生人,如何能真心高兴呢?
霍姃带着得体的笑,陪母亲一一问候在座的勋贵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到霍显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不过她毕竟是大将军的夫人,而我父亲,是大将军的人马,在人前她不会轻易显露情绪。
霍晏因丈夫身份高,坐在离霍显很近的地方,姐妹两个不时交头接耳一下,而生辰宴会的主角霍姃恍若未觉,只含笑坐着,不时向上前来贺寿的夫人娘子颔首示意。
这样人来人往,直到未时许,才渐渐起了歌舞丝竹之声,又有舞姬献舞,歌子为声,这方算是正式起宴了。
大将军家的歌妓舞姬,多是皇宫里赐下的,也有公主们赠送的,均是上乘之选,等闲人家的比不得。
我素来对乐舞有兴趣,因此很是研究了一番。
曲子是《贺芳辰》,不是什么名曲,但是长安的小娘子过生辰都是用这支曲子。
舞虽然是新排的,但是动作服饰,毫无新意。
舞姬所穿的郁金裙,腰里系的五彩丝绦珠玉杂宝,均是流行的式样,毫无半点特色。
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寻常了些。就只是将别人家也拿得出来的乐舞编排得更精巧,单说技巧,勉强可以算一流吧,只终究泯然众人,这样的舞,别家一样拿得出。
我收回思绪,一门心思地品尝将军府的佳肴。
第一次交锋
不多时,歌舞既罢,膳食完毕,花厅里的夫人们又开始想其他的主意游乐了。
这一日恰好是端午,有关端午的玩笑,多的说不完,因大家都是贵妇人、娇女儿,那些需要耗费体力的便不拿来说了,只选了轻松雅致的几项,写在竹签上放在瓶里,由霍姃拈来大家一同嬉戏。
霍显在座上喝她的甜浆,一点也不在意霍姃拈出个什么来。霍晏却是一脸期待。我略一思忖,便隐约猜到有人要针对于我家。我倒不惧这些,只是也不会主动参与,但若是惹到我头上,不借她们的“美意”为我扬名,那也太对不起母亲对我的栽培。
母亲抬起手,以云霞般的衣袖轻轻掩口,笑着看我一眼,显然她也看出来了。
霍姃拈出了第一支竹简——供花。
供花,除了考验供花人的技巧、审美,更重要的是花材和器皿。
能选出这个来我一点也不奇怪,在霍家,霍姃什么花材用不到?什么器皿拿不到?说不定霍显已私下请了名师制作供花,让霍姃当堂复制,又有谁能看出来呢?
霍姃将竹简递给自己的侍女,霍显便张罗着让人取花器、花材了。
母亲不动声色,默默地啜着甜浆。
其他贵家女眷,有的跃跃欲试,有的面带轻蔑,有的紧张,有的和母亲一样淡定自若。
母亲的家世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也很有来历。那是很早以前就没落了的家族,没有富贵,没有地位,但是沉浸在骨子里的积淀,远远超过了霍、张二家。
霍显姐妹可能以为,用供花作题,可以难住母亲吧。
不多时就有几位侍女,捧着漆盘上来,给每一位夫人都呈上了大小不同的器皿和鲜花。
落到母亲手中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黑陶钵形碗。
难为霍家还能找出个这么丑的器皿来。
分给母亲的花,也是没精打采的蔫花。
一旁坐着一位高夫人,晃了一眼母亲手里的花材,都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色。
母亲却依然面带笑容,很从容地仔细观察着木碗和花枝。
木碗很丑,自不必多言,它还很浅,口大肚大,不容易固定花材,根本不该拿来供花。
石榴、菖蒲、艾草、佩兰是端午供花必备的花草,这四样是全的,只是分给母亲的石榴枝均是花苞,一朵也未绽开。
又有已经错过了季节的芍药,因为开得太晚,过了花期,未长大已绽放,瘦瘦小小。
我忍不住往主座上看了看,霍姃面前的石榴花,朵朵大如拳,像火焰一样肆无忌惮地绽放,富贵华丽而狂乱,一如霍府。
再回头,母亲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花枝,将多余的杂叶和枝条全部去除。
丝竹乐又缓缓而起,母亲取下芍药,很轻柔地一点一点处理掉外面残缺的花瓣。
母亲一边做着手中的事儿,一边低声笑问我:“阿鸾,你想做成什么样的供花?”
我笑道:“当然是将艾草、菖蒲上下修整,用劈开的菖蒲经脉捆成束,烘干至枯萎,将芍药杆子放在火上烤弯成前环抱形,佩兰用作山形点缀,石榴除去叶,留红花苞用小火轻焙,催开,提色。”
母亲也笑道:“和我想到一块儿了,那艾草和菖蒲就交给你了。”
我迅速按照母亲的想法将艾草和菖蒲切成长短不同的两束,将艾草的大多数枝叶都剪掉,只留下一两枝可爱的,然后用菖蒲叶扎紧成束,上下推平,放在煮酒的泥炉上烘烤成褐色。然后将菖蒲一端堆平,顺序相叠也扎紧,烘干。这时母亲已将芍药修剪齐整,我按照母亲蘸水画下的形状,将芍药的茎放在火上烤弯,同时小心避开母亲要保留的叶子和花苞。
这朵芍药并不艳,剥除外面的花瓣后,剩下的花心颜色惨淡。霍显是故意为之,但这却帮了母亲大忙。
我将芍药弯好后,母亲递来石榴花,我在石榴花苞上喷足水,放在空的酒壶里,架在火上小心加热。这活儿很细,需要掐准温度,温度一过,花就焦了。
我拿捏得还不错,母亲点出来的几朵茁壮的花苞,都催开了,像小宝石一样镶嵌在枝干上。
母亲很满意。
她将芍药先固定在木碗中,这枝芍药很长,末端被烧成圈状,能定在木碗里。
芍药花延伸出木碗来,绕着木碗盘旋半圈,颤巍巍地探着头,一片带着缺口的花瓣将落未落,更添凄冷之美。
接着母亲将菖蒲和艾草束一前一后插在碗中,末端用芍药弯曲的茎抵住以免脱落。
然后她将佩兰一簇一簇地别在艾草和菖蒲束的缝隙里,用木楔卡紧。
最后则是娇小的石榴花,它的茎细长坚硬,母亲剥开树皮,用木质的芯刺进艾草中,再将树皮打个结,也掩盖在艾草里。
母亲的供花,带着她的家族的审美情趣,那是一种疏阔俊雅的风味。
我端详着最后的成品,首先吸引了视线的当然是那几朵艳红的石榴花,然后是点缀在艾草和菖蒲上的碧翠的佩兰,视线顺着佩兰和花苞的位置下移,才会注意到从菖蒲后面伸出的一枝芍药。
“呀……”我掩口轻呼。
母亲笑道:“怎么,乖女儿你看出来啦?”
我答道:“这怎会看不出来,每年春天去郊外踏青,自长安城遥望烈侯(即卫青,汉大司马大将军,封长平侯,谥号烈)、景桓侯(即霍去病,霍光同父异母兄长,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侯,谥号景桓)之墓,车马行道,就是这个路径。,风景也依稀相似呢。此中石榴所在的位置,不正是二位大司马的墓址?芍药,自然就是长安了。”
“你认得快,母亲不过是希望有的人不要忘了自家的根基出自哪里。”母亲笑了笑。
不过很快,她又出手调整了一下花材的位置。我不解,母亲轻叹一声,道:“还是算了,毕竟是一个小姑娘的生辰,何必争这口气,加上这丧气的风景。”
母亲是个厚道人。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强拧着把花变回去。
母亲又点拨了我一阵供花的技巧,便听见侍女摇铃说时间到了,各夫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完成的供花交给侍女,展示给众人瞧。
首先当然是霍姃的供花,她有最好的花材,最漂亮的花器,作品自然也不错,团团锦簇的石榴拥着盈尺大小的芍药,堪称大气雍容。
真难为霍显找来这样大的芍药。
众位夫人娘子都交口称赞起来,母亲却皱起眉,道:“阿鸾,你觉得呢?”
我说道:“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既然是端午节令下的供花,自然当以榴花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