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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斌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他和苏娘子捧着牌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苏娘子道:“确实是舅父的牌子……这……陛下是如何得到的?”
“上月,有人闯入——闯入鸾娘子的别院,留下了这块牌子。鸾娘子带它来,想让朕找到这个人。因为事关重大,我还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正好你们来了,那就说说你们的看法吧。既然这块金牌是虚闾权渠留下的,那么,作乱的人是他吗?他为何要在长安行凶?是故意与我大汉为敌吗?”
我觉得霍斌和苏娘子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混合了震惊、同情、愧疚,我觉得他们一定误解了什么,我得先说些什么,可我能说什么?我又不知道他们误解了什么!
果然霍斌马上道:“天哪不会吧!”
苏娘子拽他一把,道:“舅父从长安回匈奴,路上和妾身等汇合时,曾长吁短叹。”
霍斌接道:“他无意中伤害了一位女子,本想马上向她道歉并补偿,如果那位女子同意,他愿意以迎娶大汉宗室的礼仪迎娶她为自己的正妃。不过当时他只来得及送那位女子到避雨的地方,就接到部下的急报,单于去世,他得回去稳定人心。原来那位女子……是阿妹你?”
刘病己一愣,正要解释,我截住了他的话头,抢先佯怒道:“他太过分了,他欺负我,我当时差点寻死了!如果不是大将军交代我,让我好好活下去,连他的份儿一起,我就真的去寻死了!”
刘病己目瞪口呆,当然霍斌和苏娘子也是。
我继续丢重大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怀孕了!”
“啊,什么?”这次是三个人的声音。
“我不敢打掉孩子,大夫说我身体不好,打掉可能会引起大出血,而且我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可我的将来怎么办?我可以不嫁人,把孩子养大,那我张家的家声呢?名声全毁了呀!”
霍斌磕磕巴巴地说:“鸾鸾鸾鸾娘子子子子——你放心!虚闾权渠一定会负责的!我马上写信告诉他,阿不,我亲自去找他!他要是敢反悔,我就掐死他!”
苏娘子哼一声:“掐死他算便宜他了!”
我酝酿着情感,让声音和神态都带上哭意,道:“我要他负责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为什么要嫁到匈奴那么远地方?我又不认得他,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好是坏。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呢!凭什么他说负责,我就得嫁呀?陛下都和我说了,会帮我遮掩,不叫人知道,我要是不明不白地跟了个坏人,那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了?”
假孕
我一哭,霍斌就慌了手脚,拙嘴笨腮地安慰我、劝导我,又叫我从他那套去不少信息,大概知道了虚闾权渠是个什么样的人——霍斌完全把他的好朋友卖了,连虚闾权渠小时候的糗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我看实在挖不出什么消息来,才止住了啼哭,只低声抽泣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若非涉及两国交往,我非亲手杀了他不可!你先和他说,看看他准备怎么办。总得有个说法,才好知道陛下怎么安排这事吧?这可是牵涉到汉匈的关系,不能随意了结。”
刘病己干巴巴地说道:“娘子说的是,斌子,娘子是我朋友,也是你朋友,她被人欺负,实在让朕生气。朕本想找到那个人把他寸磔了,既然另有隐情,他又身份特殊,又肯担后果,娘子又识大体,那就先把娘子的事告诉他,问他打算怎么负责!”
霍斌摸着鼻子,一脸菜色地应了。
打发了霍斌之后,我马上收了眼泪,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我的茶羹。
刘病己深深地呼吸几次,才勉强让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小鸾,你也太—太——”
“太怎么?我做的不对吗?如果虚闾权渠真要娶我做正妃,那太好了。又能养个汉家的儿女,又能让我亲自教导他,我有了高贵的身份,在匈奴里行事也会方便些。”
“可是这样,目标太醒目,你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人前。”
“我在人前吸引目光,不正好给幕后的人打掩护么?只要能骗过虚闾权渠,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哪些人是知道真相的,哪些人要灭口,要做些什么遮掩,算了一会,我道,“陛下,小鸾还得请陛下帮忙遮掩,嗯,主要就是……”
霍斌和苏娘子很快就举行了婚礼,然后我才将昭帝的画像交给了霍斌。
霍斌二话没说,次日就带着妻子,背着画像,骑着大马,往北出关去了。
对于我自作主张欺骗霍斌,刘病己非常生气,他帮我解决了伪装的问题,帮我准备人手,就是不和我说话。
孩子气发作嘛……证明他把我当朋友,男人有时候就和孩子一样,要哄的,哄到他气消了就好了。
我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小心翼翼地逗乐了他,他终于不再对我板着脸,然而脱口而出第一句话却是:“你假怀孕,到时候生个什么给虚闾权渠?孩子找好了没?”
“这不是指望陛下给找一个么。小鸾本想,最好是皇室宗亲,不过既然是皇室宗亲,又怎舍得拿稚子去搏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妾身自己在民间看了几户穷苦的人家,粗粗有个意向,到底要哪个,还是陛下说了算。”
刘病己皱着眉,道:“不急,一二年内,虚闾权渠来见咱们的时候再定也不晚。”
他说着,瞅瞅我的肚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绑个枕头在肚子上装怀孕,还好我记得许皇后、张婕妤她们怀孕的样子,枕头的大小很好控制。也幸好已经是隆冬季节,不然大热天的绑枕头,我可受不了。
“也不知道斌子他们到了哪儿,怎么样了……陛下,怎么?”我提到斌子的时候,刘病己脸上路出纠结的表情。
“没什么,就是……他和子孟,未出五服,我偏偏答应了子孟,如非谋逆,就饶他家人性命,所以他们一定得谋反。既然谋反,就不得不牵连斌子。”
“斌子对霍家未必有什么感情,毕竟他打小一个人,是被欺负着长到现在的,只怕大将军去后,剩下的霍家人对他而言,比陌生人尚不如。陛下舍不得,那到时候把他困在匈奴,不叫他回来就是了。”
“是个办法。”刘病己准了。
我向他行个半礼。
霍斌和刘病己的交情很一般,刘病己患难时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难得见几次,也是吵架的时候多,和平的时候少。
刘病己看不上霍斌像个纨绔子弟一样,终日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霍斌也看不上刘病己年少老成活像谁都欠他一千金一样。
刘病己肯罔顾国法放过霍斌,一是他刺探敌情有功,二是他娶了苏武的女儿,三么……大概就是看我的交情了。
而我,只是想给霍家留个血脉而已。
辞别刘病己,我挺着假肚子上了步辇回家。
不过绕过水池时,我又打消了主意。
我看见了霍显。她也坐着步辇,正在从水池东边往南绕行。
我唤住步辇,找来柏梦吩咐几句,她鬼鬼坏坏地一笑,马上就去了。
我估摸着霍显是急着探望女儿。
卫氏怀孕了,这只是一件小事。
刘病己准备册立皇太子,这大概能把霍显逼得跳起来。
我摸着肚子,算算时间,快九个月了吧,不坑她一次真是对不起我这辛苦多年啊。
我掐了一下时间,让宫人悄悄退回去。
霍显的步辇速度很慢,到椒房宫起码也要三刻钟,三刻,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
柏梦压着点回到我身边,借着扶我下步辇的机会,向我微微点点头。
一切就绪。
我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由松格搀着,刘病己的宫人给我撑着伞,慢悠悠地晃向椒房宫。
在离宫门口不远的石榴树下,我终于正面对上了霍显。
她比霍光显老,俨然是个老妪了。
往日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她的皱纹,何况现在因为丧夫,她连那点脂粉也没有了。假发遮不住她日渐暴露的头皮,黑色的染料能染黑白色的头发,可是雪白的发根依然在锲而不舍地暴露她的年龄。
她畏寒,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厚厚的袄子和皮毛氅,把她本就圆滚滚的身材裹得更加臃肿。
我穿着青色礼服,雪青的中衣裙,青色提花织锦绸缎曲裾,上面有银线织出来的鸾鸟祥云图。衣缘是双色织锦,也有银色花纹。雪白的狐狸毛氅衣,料子是霍光送的。我的头发乌黑光亮,长可曳地三尺,梳高高的环仙髻,可挽三个大环,尚有余发可以垂髾至齐腰。
其实我多想素面麻服,正大光明地为霍光服丧。
可我不能。
我今生只恋慕霍光一人,满身心只倾慕一个他。
她在霍光去后不到三个月里,就光明正大地招冯子都寻欢作乐。
我如今年过二十五,容颜正是青春少艾。
可我宁可再老上三十岁,那样我就可以在他尚未娶妻时遇见他。
她拿什么和我比。
为什么我没能早生三十年?
祸害
我算好时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主动和霍显打招呼:“夫人安好,多日不见夫人,夫人,清减了。”
跟着她的和跟着我的宫人,很给面子地窃笑起来。
霍显还没蠢到连这样直白的讽刺都听不出来,嗤笑道:“我清减不清减的不必你关心。倒是你,丰腴了不少呢。我好像没听说你嫁人了吧?唉,我那个苦命的阿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一户人家,女孩子还没嫁出去呢,肚子先大了,真是家门不幸。”
“幸不幸的,谁知道呢?容我提醒一句,我这孩子,可是寒食的时候怀上的,孩子的父亲要给我名分,是我同情他的夫人,守不住丈夫的心和身,连名分都快守不住了,女人怎好为难女人?所以我才不要这名分的。但是孩子的父亲可是说了,我怀的这个如果是个男丁,就立我这个做嗣子,死了,要和我同穴呢。”
霍显讽刺地笑着,正要说话,忽戛然而止。
我欺身上前,在她身边低声笑道:“至于这孩子的父亲,夫人,您猜,是宣政殿的那位,还是茂陵西边的那位啊?嗯?”
我离的这样近,说的两个男人,宣政殿的是陛下,茂陵西边的是霍光,立嗣或者合葬,字字句句能戳她的心。她暴跳如雷,一把就将我推倒在地,柏梦松格等人拥上前来扶我,却抹了一手血。
柏梦尖声惊叫起来,我拧着眉□一声,往宫婢身上一倒,装晕。
柏梦去取了鸡血和醋,装在鱼鳔里,伺机捏破,血马上就把我的裙子、袍子浸透了。
松格很懂事地给我把脉,急道:“天哪,这是要早产了,快扶娘子上步辇,咱们快找个宫室吧!乳医呢,哪里有乳医?”
她们急的好像和真的一样,我乐得装晕差点装不下去。
不多久我被抬上步辇,刘病己给我找了个侧殿待产。
临去我醒来,朝霍显投去挑衅的一眼:不服,不服来掐我啊!
破坏我大汉对匈奴的布局,阴谋伤害匈奴单于的儿子,这罪名,她担得妥妥的。
对于我的小心眼,刘病己只有哭笑不得的一声“胡闹”可以概括。
然后就是霍皇后前来请罪,刘病己将一部分计划和她说了,所以此刻她还是以为我怀的是匈奴单于的儿子,将来是要图谋国家大事的,因此她跪在刘病己面前为母亲求情。
我则在室内,隔着一扇屏风一扇门,听着外面求情的戏,吃着宫中的糕点,喝着羊乳杏仁羹,不时配合乳医发出挣扎□的声音以示我真的在生娃。
刘病己和我的心腹,忙忙碌碌地把鸡血狗血兑热水端进端出,汤汤药药的一刻不停。
我这一“生产”,就是一天一夜,没办法,我预先安排的那些人家,近几日生下孩子的那户,恰恰是住得最远的。把孩子抱进来,要花很长时间的,一天一夜已经算很短了。
小孩子皱巴巴的,瘦瘦小小,哭得像个野猫。
刘病己想笑,可是他不能笑,他还得装着生气,装着担忧,装着焦急……
我负责装晕,装痛苦,装慈母……
近身伺候的宫人侍女一个个低着头努力忍笑……
反正愣没留下破绽。
霍姃明显松了口气。由不得她不担心,这个孩子可是关系到未来很多年,大汉和匈奴的关系,而现在却差一点被她母亲害死。
她进产房探望情况的时候,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和过去气度超然的贵人形象,天差地别。
“还好有惊无险,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陛下交代。”
我佯装虚弱:“也是我不好,不该刺激令慈。明知道她不喜欢我,我偏故意刺痛她。她是一腔心血都为了殿下,有母如此,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她重重地叹一口气,失神许久,我适时地表现出倦意,她借机告辞。
她走了以后,刘病己才进来。
我直接坐起,刘病己劈头就道:“简直胡闹!”
我撇嘴道:“妾身看见霍夫人就不高兴,没管住自己……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啊。”
“算了,挺好的。”
“啊?”
“能帮上你,我很高兴。虽然我宁可你什么都不做。”
“……谢谢陛下。”
“好好坐你的‘月子’吧,不准再惹事。还有啊,万一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妥……怎么办?”
我不以为意:“换一个就行了,又不一定非得用这一个。那么多孩子可以选呢。”
“也是……那得选个好的,父母都得聪明,而且还得忠义,嗯……斌子那边的消息是颛渠阏氏和虚闾权渠争权之战水深火热,虚闾权渠现在顾不上中原的事,不过他说如果侥幸未死得胜,废黜颛渠阏氏之后,立刻南下,以求娶公主之礼娶你回去——只要你不伤害孩子。朕……倒是希望他失败,这样你就不会走了,而咱们有他的孩子在,想拥立幼子,对颛渠阏氏发难,岂不易如反掌?”
“如果真如此——”我瞟一眼安安稳稳睡着的孩子,“也不枉我们费心算计了。对了,桃溪……也算是于国有功,陛下,能不能善待她的夫君和孩子?”
“这个容易,想怎么办,你提出来,朕许了就是。”
“桃溪的夫君猛子,孔武有力,武功很好,为人重情重义,妾身和他谈过,他想投军,杀匈奴人,挣来军功,也可为桃溪换名声。妾身已经让他赎为良民,不过投军……还得靠陛下。”
“准了!到时候朕叫人试试他的武功和谋略,大小给个官职。”
“妾身代桃溪和她的家人谢谢陛下。”
刘病己道:“如果是一员猛将,那朕还得谢谢你的举荐,是不是?”
“只盼他能在杀戮中获得心里安慰,害死桃溪的人是虚闾权渠,可偏偏不能讨回个公道,还得让他帮忙瞒着。妾身以为,陛下最能体会这种心情。可陛下又比他强些,陛下复仇指日可待,而他还能把满腔怨愤,发泄在军中。”
“他尚且有个发泄渠道,受了伤,有你为他做主讨回公道,朕只能忍着……如果霍显聪明些,及时罢手,朕甚至只能就此罢休,谁能为朕做主呢?”
“苍天无情,坐视人间万事变迁,它会为任何人做主,会为陛下做主,也会为小鸾做主,也会给被小鸾伤害过的人做主……这就是天道吧。小鸾相信陛下一定能得偿所愿。”
刘病己笑道:“朕从不相信飘渺虚无的天道,路,是自己走的,事,在人为。”
“小鸾愿帮陛下走这条路。霍显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只要她身边不出妖孽,她一定不会改变,犯事不过是个时间上的问题,关键在于轻重。谋逆事大,要一个怎样的事件,才能既不动摇国本,又让群臣无话可说呢?”
“朝里的人,几乎都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朕铁了心要办霍家,他们不会阻拦。借口也不难找。朕先把霍家的权势削下来,不怕他们不狗急跳墙。明年开春,朕要册立太子,顺理成章地就能加封许、史二族,提拔亲信。可惜朕母族衰微,自登基来,朕一直在寻访族人,到现在也没找到几个,倒是骗子真的很多。可叹能用之人实在太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能寻到史老夫人一家,已经是多少年的运气。”
“能遇见你和你阿弟,也是多少年的运气。如果我们的计划进行顺利,朕连张安世的夫人也不会留下。张安世是个明白人,大事精明小事糊涂,有时候未免又沾惹了子孟的脾气,死板严苛,过分纵容家人——倒没什么错,就这夫人娶得实在不好。你看张安世再娶一个什么样的夫人,会比较好呢?”
“让他扶正二夫人,最好了。当初他能为了权势,娶一个婢女的妹妹为正妻,怎么年纪大了反而要脸了?二夫人也是贵家娘子,性格温柔大气,贤惠勤俭能持家,又是彭祖的生母,不亏了他。再者这样做,也给彭祖长脸。”
刘病己思忖片刻,灿然一笑,道:“听起来不错,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