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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坐在那里,华煅的话听在耳内五味杂陈。其实这些话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罢了。他自有许多道理可以义正言辞的驳斥华煅,可是经过这许多人事之后,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竟一句也吐不出。这个刹那,他忽然有种想要浪迹天涯不问世事的冲动。可是,那个可以携手的人在哪里?他的天下,他所恪守的君臣之份,最终要由他与她的幸福来成全。
他缓步踱开,迟迟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就要离去,心下一阵不舍:“大哥和王大人都很是烦恼,可是我却帮不了他们,还要撒手就走。”
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竟然有袅袅炊烟升起,竟有些战前的样子了。
迟迟起身,轻轻的道:“大哥,我要找我爹爹去了。”
华煅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我也想着,再不能留你。”他们的视线未曾相触,他甚至略偏过身子,然而彼此都似乎可以看到对方的神情。他淡漠而镇定,只有眼眸里有火光,不知是烧伤了自己还是别人。她倔强而脆弱,分明有眼泪要滴下来,却仍笑着。
带刀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开了。迟迟低下头:“大哥,我不放心你。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
华煅点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记着。”
“大哥,碧影教神通广大,却找不到乱云的解药。而你在锦安的那位小候爷朋友,却有办法。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会……”
“迟迟。”他打断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饮鸩止渴。”
她呆在原地,这四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孤独,痛苦和挣扎。他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为了那一点微弱的温暖,他却选择忽略可能的危险和伤害。到了这个时候迟迟才知道,他的多疑谨慎缜密才是弱点,将他与世间阻隔。而他自己也深深明了,所以有时亦会委曲求全。
“你快走吧。天黑了路难行。”华煅催促她,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迟迟的泪水终于跌落,华煅不由想道:“比翼鸟流下眼泪的时候怕是要比这痛上千倍,所以才会凝结成晶。但是有聚就有散,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大哥,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迟迟终于下定决心起身。他重遇她那日,正是初夏,虽然只是她袖中纸人所化,他也无可克制的喜悦。倏忽就是夏末,倏忽就是别离,从此山长水远,或许只有梦中可以相见。
看着迟迟的背影越来越小,华煅极轻的叹了一口气。胸口那滴比翼鸟的眼泪灼烫如沸。他会记得她的冰影绡丝,他会记得她的冷虹剑,天大地大,来去如风,夭矫如虹的是她,而饮鸩止渴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
行草深(九)
(九)丝萝追风堡天下闻名。
良驹追风。
座落在横断山岭落凰峰地势和缓的北坡下,面对着大片大片的草场,追风堡以牧马为生。胡姜皇朝多年战马都产自追风堡,这里历来与朝廷关系密切。
红若坐在树下,阳光流金的碎片在她衣角跳跃。她低着头缝衣服,已经将近时辰没有抬过头。院子那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似乎听到耳熟的笑声,猛地抬头,方发觉后颈僵硬得疼痛,她伸手去揉,眼前突然一黑,一双手蒙在她的眼睛上。她先是吓了一跳,但感觉到那双手不大,掌心肌肤柔嫩却有薄薄的茧在指尖。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红若无限欣喜的唤:“迟迟。”顺势转身,搂住身后的少女,笑做一团。
骆何在不远处微笑注视她们。几个月不见,两个少女都有明显的变化。迟迟笑盈盈的端详红若,发现她的脸色不再苍白,反而有种流光溢彩的生动,眼底仍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嘴角却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红若也打量迟迟,肌肤呈现极淡的棕色,分明是晒多了太阳。一双瞳眸更深,脸上多了些许坚毅的神情,年纪好似长大了几岁。
红若拉着迟迟的手:“我以为你还要过段时间才肯回来。”迟迟眨眨眼睛,似有些委屈:“我有这样贪玩么?”红若笑着摇头:“伯伯说啦,你要是出去,一定会遇到许多预想不到的事情。多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就像,”她侧头想了想道,“像天上的鹰一样,总是要飞,飞得越高越远,就越有可能遇到电闪雷鸣,却不会停下。”
迟迟呆了一呆,看向父亲。骆何含笑站在那里,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她心头一酸,搂着红若的脖子,撅着嘴嘟囔道:“我才不要做什么鹰。我要永远陪着你们。”
追风堡风平浪静,并无迟迟预想的恐慌。
“悠王的人来过几次了,我看堡主很是沉着,胸有成竹。”红若端上茶,斟给骆何与迟迟,一面说着。
迟迟皱眉,猛喝一口茶,烫得厉害,她立刻吐在地上,见骆何脸色似有些严厉,更加顽皮,用手背大大咧咧擦嘴,还学那些江湖汉子掀着衣角对着嘴巴扇风。果然一个爆栗敲到头上,痛得她龇牙咧嘴,却哈哈笑着:“头痛就忘了舌头痛了。”骆何又好气又好笑,红若却边笑着去帮她揉额角。
骆何问:“你怎么知道悠王的人找到了这里。”迟迟老实答道:“我又遇到赵靖。”偷眼去看红若,红若仿似未闻,她放下心来。
骆何点头:“难怪。迟迟你也无须操这么多心,赵易公子毕竟是悠王的侄子,悠王定会善待于他。”
迟迟立刻接口道:“可是爹你说过,宫里的事可没有什么骨肉之情。”
骆何板起脸来:“小丫头又胡说八道。如今追风堡一切安好,你莫非想生事端不成?”他嘴上教训着,心里有些话却不好直说。这一月的情况他都瞧在眼内,这追风堡主陈祝川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赵易,一定早就有了打算。双方相谈甚欢,不似早些时候迟迟和自己担忧的那样。陈祝川做事老练,分明是早就打算好了当赵易奇货可居。这原也怨不得他,悠王渐渐势大,将来的事谁都看不清楚,早留条后路也是好的。反正此事也已经泄漏,他不如将计就计遂了悠王的愿,用身家性命来维护旧主那原是说书人的故事。这件事情,就连当日舍命救下赵易的萧南鹰也并不反对。骆何却不觉得奇怪,这些人如藏在布袋里的锥子一般,总是想等待最好的时机露出锋芒,也总不能让赵易在这追风堡内牧马一生。
迟迟被教训了两句,也觉得自己见了爹爹和红若以后小孩子脾气发作,未免莽撞,连忙岔过话题去,尽拣着路上好玩的事情说来。
追风堡主甚是好客,知道迟迟来了,命人来请三人赴宴。骆何坦荡荡的应了,迟迟却趴在他耳边低声道:“爹,咱们知道的事情多了,这堡主会不会……?”她没有说话,却用手在颈边做了个一拉的动作。骆何见她学了好多粗鲁男子的手势,狠狠的瞪她一眼,方道:“若有这个心思,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迟迟心思较从前曲折,他却不知是喜是忧,虽然板着脸,看向女儿的眼神却甚是怜惜。
红若挽着迟迟的手前行。突然听到院中有马蹄声。迟迟瞪大了眼睛。这追风堡虽是牧马闻名,但是居住的这亭台楼阁都是江南的式样,精致婉约,怎会有人在这里骑马?偏头去看红若,见她微微的低了头,嘴角含着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玉一般的颊上投下阴影,不免更添疑惑。
只是片刻,那人已经骑着马冲过来,一个漂亮的翻身落下地来,哈哈笑道:“这一定是骆姑娘啦。”一面说着,却没忘了先向骆何行礼。迟迟这才看清楚眼前的男子,浓眉大眼,肤色深棕,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爽朗大方。红若已经微笑着道:“是啊。迟迟是我妹妹,你可不能这样鲁莽,吓坏了她。”迟迟暗自皱眉,红若说话太过斯文古板,以自己的性子,又有什么能吓坏了自己。却瞧见她盈盈眼波,心中登时恍然,这两人关系定非寻常,红若才会这样不自觉的管着这人。
红若对迟迟介绍道:“这个就是易哥哥。我们从小就认识啦,后来分开了几年。我回来之后他还是一般照顾于我。”迟迟瞪大眼睛,她心里不只一次设想过赵易的样子,只觉得他一定郁郁寡欢,行事待人有几分华煅的意思,却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的性子。那边赵易已经笑道:“那我也叫你迟迟,我既是红若的哥哥,你也就是我的妹妹。”迟迟回头看看骆何,骆何慈和的望着两人,迟迟这才明白,自己和骆何不怕陈祝川,唯一担心的是红若,但是以赵易对红若的态度,自然不必担心陈祝川要使什么诡计。
陈祝川已经五十多岁,精神矍铄,说话声如洪钟。陈家共有三子,最幼那个也已成家,留在堡中打理事物。三人话都不多,席间只听见陈祝川高谈阔论。赵易性子大大咧咧,一面埋头苦吃,听见有趣的事情也不忘抬头插话。不到片刻迟迟就发现他好动又随和,与红若截然相反。
当日救下赵易的萧家家臣萧南鹰也在座。迟迟却不喜欢他,只觉此人脸色阴沉,似有无限心事。迟迟暗自思忖:“幸好赵易一点也不像他,否则岂非无趣之极。”赵易见迟迟一双大眼睛不住的瞟萧南鹰,瞟一眼咀嚼食物就愈发用力,显得腮帮子鼓鼓的,不由冲她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迟迟噗哧一笑,用手肘顶了顶红若,悄悄冲她翘了翘拇指,意思是此人不错,红若脸颊微红,白她一眼,自顾吃饭。
那夜月明星稀。迟迟坐在屋顶上,扔了块小石子下去。红若正四处找她不着,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抬起头,好气又好笑的道:“你爬那么高,小心摔着。”迟迟皱皱鼻子:“我会摔到?我六岁那年就可以爬树了。”一面用冰影绡丝卷住红若的腰:“上来,我偷了酒,咱们喝两杯。”
红若只觉自己腾云驾雾般的就坐到了屋顶。望下看去,亭台楼阁之后是大片的牧场。长草随风起伏宛如波浪,草尖上是月色抹的霜。明月在远处山岗的缺桠处洒下清辉。
“原来在这么高,看到的景物果然不相同。”红若幽幽叹到,下巴搁在膝盖上。
迟迟递酒给她,笑问:“敢不敢喝?”红若莞尔,喝了一大口:“和你在一起,我有什么不敢的?”
迟迟也自饮一口,索性在屋顶上躺下来,好风入怀,酒香阵阵,十分惬意。过了半晌她才道:“其实高处可能太冷,莫说是你,就是我也受不住。”
红若听她话中有话,不由偏头凝视她。迟迟却一笑:“不过,横看成岭侧成峰。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咱们总得好好看看。”
红若听她说的不伦不类十分拗口,不由笑道:“才几个月不见,你说话的样子都变了。”
迟迟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人哪有不会变的?世间万事万物若不变化才叫无趣。”
红若听了,默然半晌:“我明白。你在宽慰我。”
迟迟一个翻身坐起来,搂住她:“红若,我是真的为你高兴。我看这个赵易哥哥是个不错的人。他待你很好,因此也对你的家人好。”
红若淡淡一笑:“我在这追风堡住了这几个月,把发生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我从前就是想不透,一丝半点也不肯委屈了自己。这么要强的个性,却没有个人可以依靠,更觉辛苦。如今遇到这么好的人,难道我还避开么?从今往后,我只愿丝萝托乔木,把事情都交给他也就罢了。”她神情中有微微苦涩,但那种笃定坚忍却又回到了柔木郡守府里做当家大小姐时的样子。
迟迟握着她的手:“红若,咱们都是没有娘亲的孩子。见你有了好归宿,我真是开心。只不过,将来你想必要去悠州的,我要见你可就难了。”
红若微笑:“傻丫头,千山万水于你不过是等闲罢了,这会倒没来由的犯愁。他若是去悠州,我自然也跟着去。我已经倦了蹉跎岁月,既认准这个人,就再不反悔。”
姐妹絮絮说着话,突然听见箫声悠悠响起。迟迟凝神细听,那箫声光风霁月,开阔清朗,与眼前景色恰为应和。
迟迟微笑:“是不是他?”红若含笑点头。迟迟拉了她的手:“我送你去找他。”红若来不及反对,已被她抱着跳到地上。两人低声笑着,穿过花丛,顺着箫声而去。
溪流之畔,赵易敞着衣襟随意的半靠在树上,裤管卷得高高的,分明刚才贪捷径而涉水。见到红若与迟迟,明亮的眼睛蕴满笑意,吹的曲子也充满了不尽的欣喜之意。红若听着,不由走过去,立在他身边,被他心中开朗喜悦感染。
迟迟瞧着月光下立着的两人,一首曲子就能说尽心事,言语也是多余,她心中又欢喜又是慨叹。
一曲既毕,迟迟转身要溜,却听赵易说:“迟迟,过来帮帮我,咱们给你红若姐姐做灯笼玩可好?”迟迟只得过去。赵易指了指地上放置的灯笼,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莲花的,金鱼的,鸳鸯的,白兔的,做工精致已极。迟迟讶异,蹲下来细看,一面问:“谁做的?”赵易洋洋得意:“自然是我。”
迟迟见这些灯笼还有些特殊之处,里面并无放置蜡烛的地方,反而在开口处有片薄纱遮着,不由诧异:“这灯笼怎么亮?”赵易一笑,指着对面树林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道:“咱们去捉了萤火虫放进来。”
迟迟跳起来,连连摆手:“我可不去。”
红若噗哧一声笑了,赵易一愣,也哈哈大笑:“你姐姐总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怕这小虫子。”迟迟懊恼顿足:“你不知道,有人会用萤火虫欺侮人的。”
红若忙问:“怎么回事?”赵易也撸起袖子大声道:“有人敢欺负红若的妹子么?我去教训他。”这下迟迟撑不住笑出声,红若方放下心来,瞪赵易一眼:“说风就是雨。”迟迟接口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我自己胆小,被人捉弄过。”赵易点头:“那好,下次再见到这个人,你跟我们说,我们给你做主。”
红若微笑:“迟迟才不用人给她做主呢。”赵易挠挠头:“嗯,也是。那我去捉萤火虫啦。迟迟你陪着红若,若有虫子啊野兔啊不要让她吓到。”迟迟笑弯了腰:“知道,知道,你快去吧。”
接下来数日迟迟仿佛又回到在锦安的日子,整日跟着赵易和红若骑马打猎捉鱼摸虾。红若最是文静,时常只是站在一边观看,但是眼角眉梢均是笑意,较从前开朗许多,惹得赵易总不专心,频频回头,好几次差点用鱼叉叉了自己的脚。
又过两日,悠王的特使再次来到追风堡。迟迟正陪着骆何下棋,自亭中往下一看,只觉那人背影极为熟悉,将棋子随意一放,趴在栏杆上向下张望:“爹,你瞧那是谁?”骆何坐在那里:“下棋就下棋,岂可心有旁骛?”迟迟不情不愿的走回来,骆何已然抬头:“你已经输了。”迟迟低头一看,几乎要哭出来:“爹,你真赖皮,我刚才是随便放的。”骆何凝视她:“你总该知道,这棋子落了棋盘,就再不能悔。”迟迟怔怔坐下,听骆何又道:“那人,是曾跟着靖将军的米政米大人。”
迟迟啊了一声,埋怨道:“爹你还不是分心了。”骆何捻须微笑:“你想跟爹比么?再过二十年罢。”迟迟瘪嘴。骆何却突然叹气:“你去陪陪红若。我总有点担心。”迟迟抓着他的手:“担心什么?”骆何拍拍她的手背:“但愿是我多虑。你快去。”
红若正在纳鞋底,迟迟凑过脸去笑:“这么大的鞋子,肯定不是给我的啦。”红若被她吓了一跳,狠狠的白她一眼:“你不是去下棋么?又安静不下来被骆伯伯数落吧?”迟迟皱皱鼻子,不以为意。
过了一会,一个丫鬟进来,欲言又止。红若放下针线,温言道:“出什么事了?不要紧,慢慢说。“那小丫鬟几乎要哭出来,立刻跪下:”我听前面的人说,今日有个十分显贵的大官来给易公子提亲,陈堡主和萧老爷都已经答允了。”
天色突然暗下来,周围的人纷纷在说话,那些嘈杂的声音落到红若耳内,只是毫无意义的音符。她觉得呼吸被压制在喉咙口,困难得几近疼痛。仿佛置身于荒无人烟的山谷,她只有她自己,地面开始坍塌,她无能为力,只能坠落到无尽的深渊里。
行草深(十)
(十)同心不过短短一天,溪水畔吹萧的开朗少年就变了。他沉默的坐在那里,脸色阴郁,双手紧握,神情越来越愤怒,只有视线里出现红若的身影时才有一丝的柔和,甚至带着些祈求的脆弱。红若却好像根本没有瞧见。她容颜莹澈,弱不胜衣,仿佛尘世间最美也最易破碎的梦,却有种从容沉静的力量从她纤秀的身体里传达出来,倒叫他心惊惶恐。
“我累了。”红若简单的说了一句。迟迟忙扶着她,她将手搭在迟迟臂上,头也没有回自后门走了出去。
“你就这么走了?”迟迟低声顿足。
红若一笑:“那我还能怎样?你要我说句没关系,那决不可能。但要我流泪哀求他不要答应,我也做不到。他本来就是天湟贵胄流落凡间,命运自与别人不同。我怎可左右?就算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