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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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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煅怒极反笑:“你们一步一步引我入彀。要我去取得世之珠,要我带兵,要我受挫回京,要我下定决心在锦安笼络人心,要我答应你回来对付殷如珏。好,你们打的好算盘,我不过是你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薛真膝行上前:“患立,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华煅一怔,与他对视,听他从容道:“我自小和你一起长大,你的脾气我实在很是了解。你绝对不会愿意卷入此事当中。我也曾经劝过叔叔伯伯们,不要勉强你。可是之后的事情又有什么是由我薛家能够控制?天下大乱,胡姜需要另立明君,你自己难道看不清楚?我将薛容安排在你身边,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你。哪怕是去取得世之珠,我也不全是为了我们薛家的志向。你要守住锦安,我自然倾全力相助。当日你我,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其实,也不过是比你早一些下定决心而已。”薛真难以自己,终于垂下泪来。
    “你要是真的不想这么做,薛家绝对不敢以下犯上强迫你。我只在听说你强闯定风寺之后才布置下兵变。现下的局势,就算你不愿意有所行动,唯逍会放过你?他是个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
    薛真的话回荡在池塘水面上,水光清冷摇曳。华煅合上眼,满脸疲惫。在薛真以为他早已神游天外不会再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却只定定的看向华庭雩,嘴里却对薛真道:“为了天下么?这个天下,竟逼得养育了我二十年的爹要杀了我。”
    带刀爬上前来,在他脚边不断叩首,额头砰的撞在地上,血流披面,嘶声道:“太师从来没有说过要杀公子啊。他只要我看到公子有了异心就囚禁公子而已。”华煅心头一痛,默默的看着他,这才隐约有些明白:他终究怕我伤心,所以抢在爹动手之前不顾楚容就在附近贸然出手想制住我,好揽下全部罪责。
    却听华庭雩厉声道:“闭嘴!你若早些告诉我他取了得世之珠,就不会今天这样荒唐的局面。”薛真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师你如果要杀主上,不会有机会活到今夜。”
    华煅深吸一口气道:“罢了。你们放过我……放过他吧。”华庭雩却负手昂然道:“你就算不杀我,我也容不下你。如今你我父子情分已尽,不必多言。”复又长叹,“你身上那个印记,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否胎记,一直想烙去,你娘死活不让。没想到果然留下祸根。”华煅看着他苍老而骄傲的脸,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薛行解围:“那就请太师下去。臣的手下绝对不会怠慢了太师,事成之后再请太师辅佐主上。”华庭雩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华府家丁突然有人痛哭失声,知道太师可以幸免,自己却已无生望。薛真带来的兵马将这些人尽数扯了出去。带刀也起身慢慢的跟着走出去,华煅轻声道:“不要伤了他。”薛徕点头,起身出去布置。
    院中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刮过荷叶轻轻摇晃的声音。火把的光亮投射在水面上,更显得小小池塘幽深清寒。
    薛真等人还跪在地上。华煅注视着前方出神。
    夜那样黑,黑到没有退路。
    桂花还是那么香,香到梦里。
    锦安城这样安静,不知有多少人梦是甜的,甜到不想醒来。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得世之珠自袖中滑到掌心,晶莹剔透世所无双。
    百代光阴在这琉璃珠中,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折戟沉沙,哀鸿遍野,生离死别,家破人亡。
    他终于起身,宛若当日沙场入阵之坚毅,却更添凛冽寒意。薛真偷眼看他,以为自己眼花,为何他乌黑的鬓角染了一层霜白?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真按剑朗声道:“现在唯逍布置的人手都在忙着找寻骆姑娘,疏于防范。乱中可取胜。薛真来此之前,已命禁军南衙帅包围明央宫,北衙帅已被处决,由路瑞暂代其职。锦安城外各州驻军只听圣上兵符调遣,无人有单独进京勤王之力,请圣上再勿迟疑。”
    华煅负手扫视众人一圈,语声清冽沉着:“去吧。”
    甲胄撞击剑鞘之声骤起。
    ――
    酬勤厅里还高烧着烛火。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在唱歌,华煅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几个扮了小丑的小太监哭丧着脸,明明是首诙谐的曲子,却被唱得十分凄婉。唯逍还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拍手叫好,这才看向华煅。
    “你瞧这扮相儿,有趣不有趣?是朕亲自画的呢。”他笑嘻嘻的看着华煅。华煅微微一笑,找了张椅子闲适的坐下:“有趣的很。”
    唯逍眨了眨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华煅,笑道:“你就为了一个女子,连江山都不守了么?”华煅一笑,坦然道:“我本就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才肯替你守江山。”
    唯逍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跟薛真亲厚一些,竟肯助他。”语气里竟也带了一丝惊讶与感伤。
    华煅温和的笑笑:“我没打算帮他。”唯逍一愣,华煅嘴角的笑容让他想起晴朗无云的秋空,而他鬓边的白色又让他想到灯火最阑珊处的萧索。华煅平静的看向他:“是我,是我自己要做皇帝。”
    唯逍呆了片刻,突然爆发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华煅道:“是你啊。朕怎么都没想到。”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刻薄阴骘,“朕更想不到,你居然肯做一个只有半壁江山的皇帝。”
    华煅淡淡道:“我何必替你拼命呢?我要是真的凯旋归来,只怕等待我的,是姐姐和父亲的首级。”话说到这里,他好像轻松了起来,也对着唯逍眨眨眼睛,“与其替你打仗,不如替我自己打仗,不是么?”
    唯逍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笑完了嘲讽的看着他道:“你打算怎样?大概还不能现在就杀了我吧?”
    华煅注目于他:“你实在不该是个昏君。”
    唯逍挑眉诧异:“难道不是你们非要朕做皇帝的么?那朕怎么做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华煅怔住,唯逍又道:“朕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觉得朕想当皇帝么?”
    华煅沉默片刻,老实答道:“不想。”
    唯逍笑道:“我从前的确是不想,也把唯遥当作最亲的兄弟,他要皇位,给他就好了。可是你们非逼得我手上沾满了他的血。所以我就想,这是上天给我的命吧,我得痛痛快快的做个皇帝。做皇帝多妙啊,除了做皇帝,还有什么别的位置能大手笔的,倾尽天下的玩呢?”
    华煅笑起来,不由颔首:“你说的没错。”
    唯逍看着他,口中啧啧道:“你瞧瞧你,还没做皇帝就白头了。将来真做了皇帝,当得跟太师一样辛苦,那为什么还要做皇帝?”见华煅张口,他又截断,自顾自道,“你大概得跟我说是为了天下百姓吧?要照看好天下百姓干嘛不让定风塔上的和尚来当皇帝?手里拿个珠子,什么天灾人祸都提前躲了。”
    华煅点头大笑:“很是,很是。”
    两人一起笑了许久,终于无言,默默相对。烛火照得极亮,烛芯噼啪爆开。那一室明黄,那些繁复精美的刺绣,那些妙不可言的摆设,那垂手立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同从前的千百个日子并无二致,却刺得人眼底生疼。
    外面脚步声急促响起,伴随着金戈之声。华煅站起来,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他对躺在塌上懒洋洋的唯逍轻声道:“我会善待骐儿。”唯逍终于不笑了,平静的
    看着华煅:“那么,你替他积点德,别让他的兄弟死得太痛苦。”
    华煅点头转身,却又被叫住:“要是知道你钟情于骆迟迟,我大概不会逼她逼那么狠。我真不晓得,原来有人宁可死,也不肯要我给的一切。”
    华煅胸口一窒,却没有回头多看一眼。随着华煅远去的脚步声,第一缕曙光照了进来,恰好照在唯逍明黄的衣角上,而他的身体和脸藏在浓重的阴影里,终于黯淡不可见。
忽岁晚(七,八)
    (七)凡心
    迟迟闻到桂花的香气,逐渐清醒过来,却不想睁开眼睛,因为总觉得如果还坚持睡着,那么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个梦。
    华煅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他举动温柔,她睁开眼吃力的牵了牵嘴角,随后默默的偏过头去,看着窗外摇曳的桂花和晴光。
    她维持那个姿势躺了很久,好像已经成了木泥雕塑,乌黑的眼眸了无生气,象干涸了的井。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光影一点一点在屋里偏移。
    “我爹,是怎么……”她干哑着喉咙问。他听见那努力压抑的哽咽,紧紧的握了她的手,缓慢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暮色沉沉的罩过来,她表情平静,一动不动,只在最后轻轻的回应一句:“嗯,知道了。”
    他喂她吃东西,他命人替她梳洗,她毫无表示的任他摆布。华煅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守护过的那个纸人少女,不正是这样?他想说点什么,她却抢先开口:“大哥,让我自己静一静吧。”他默然离开。
    夜半,迟迟推开门走了出去。深秋露冷,她却丝毫不觉,只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的向着某个地方走去。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华煅跳下车,用斗篷裹住她,低头道:“我送你去。”然后抱起她上了车。车窗上帘子被掀起。道路两旁的屋檐,酒旗,牌匾不住后退,在微弱的星光下映在她的眼眸里。
    到了卫门,他牵着她的手一起下车,然后松手站在车旁默默注视。她走过去,茫然的转了个圈,四通八达的道路漆黑而空无一人,她站立的地方空旷冷清。她却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哀嚎哭泣的犯人,挤得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唯独没有看见的是骆何。她睁大了眼睛,想要找寻他的身影,可是周围黑影幢幢,象要吃人的怪兽狰狞着扑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慢慢蹲下去,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眼泪却好像干涸了一般,始终掉不下来。月光静静的洒下,稠密繁华的锦安一片寂静,鳞次栉比的屋舍远远铺到目光所及之外,瓦上一层霜色浅淡交错,宛若闪着微光的海面。在她身后,定风塔沉默的矗立着,插入云霄。
    乍然一点凉意扑到面前。华煅略抬了抬头,就发现细密的雨丝织在头顶。他走过去半跪着,凝视她憔悴而平静的脸,痛彻心扉,道:“迟迟你哭吧,不要憋着。”小雨无声落下,灯笼被风吹灭。深秋的第一场雨毫无预兆的来临,她却茫然的抬起头:“啊,什么?”他难以克制,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说:“再不会有人敢伤害你,真的,我发誓。”她纤细冰凉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摇摇晃晃的借着力站起来:“回去吧。”那样坚决镇定,似乎真的一切都没发生。
    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淅淅沥沥的雨骤然停歇。枫叶落了一地,湿漉漉的地面有小小的坑洼积水,映着月光的碎片。
    迟迟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跃到屋顶上去。瓦片很凉,她就那样坐了下去,看着前面的院子,还有墙外尽枫河的水光。
    木鱼声悠悠响起,带着一股宁静祥和的力量。仿佛天河洁净无垢的水流过心房。
    她先是想,啊我又在做梦,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什么,站起身四下张望,看见一个僧人站在远处,周身有光华流动,比月华更加皎洁莹润。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摆。隔得虽然远,两人却能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无悟的容颜好像从没有改变过,三年也好,三十年也好。迟迟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疑心自己已经尘满面,鬓如霜。
    她放下手,笑了笑,大声问道:“你参透了没有?为什么有这么一颗珠子?”
    无悟轻轻颔首,迟迟却道:“如果我能看透观影琉璃珠,我就能挽回这一切,对不对?”
    无悟摇头:“一因既起,其果已定。一果不成,他果又起,终不可逆。”
    好像饮了烈酒,从喉头烧起火,连头顶都有熊熊燃烧之感,迟迟握紧了拳头,哈哈大笑:“是么?那你修行为什么要拿着一颗这样的珠子?世间最残忍的物事就是这颗观影琉璃珠。告诉我,你的慈悲呢?你看见人世一切苦难,却无力更改,还要这颗珠子干嘛?你有没有哪怕片刻想要阻止?还是你根本没有勇气提前去看一看?”
    她的泪越汹涌,笑声就越大。
    他从容答道:“世间万事牵绊,非一因一果可简单蔽之,此乃因缘所生法,诸行无常也。”
    迟迟仰头大笑道:“我不懂,别跟我说这些。我只知道,我爹不该这样,不该这样,而你又一次袖手旁观。”
    无悟沉默片刻,终于答道:“观影琉璃珠中景象,乃世间万象。有近有远,有先有后,非一己之力可看透。”
    迟迟愣住,终于喃喃道:“没错。你心里并没有我,自然也不会时刻想起我,更不会从观影琉璃珠里及时看到我的未来。我对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即便你身体力行自度度人,也只会救你先看到的人,而不是我啊。”
    她凄然而笑,摇了摇头:“你走吧。我自然不该怪你,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要怪你,更怪自己。这就是凡人的心,凡人的惑。”
    无悟静静的瞧着她,想到那个明朗秋空下的红衣少女,更想到观影琉璃珠中那惊人的预言。宫装少女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不顾一切的把唇吻上他的。她抱着的那个婴儿不住哭泣,她全身都是血,倒在他怀里。禁军从巨大宫殿的角落不断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曾经恐惧过,焦虑过,极力克制自己不能去回想那个场景。后来能够如观流水,不起妄念,证入空净之境。但是不知为何,方才被质问时胸口竟隐隐疼痛,一切开导点悟的话语从嘴边滑过,不能成辞。
    迟迟没有再看他一眼,跳了下去,关上门,坐在门边把脸埋在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膝盖上。木鱼声并未中断,她未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得啪啪直响。
    她心中的怨恨痛悔在不知不觉中减少。好像她又跋涉在从前走过的路上,她躺在树下,对着星空问了无数的问题,然后遇到他,木鱼声带领她飞向广袤无垠的地方,又看得见世间最微小的细节。她终于开始相信,发生了的是真的发生了,无论她做什么也不能挽回。
    “爹,你真的不在了啊。”她轻轻的说。他不着一字的抚慰让她意识到剧痛过后的疲惫,眼皮终于沉重起来,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床边倒下去,很快就睡熟过去。隐约中她竟是盼望睡着的,那样,就能再见到父亲。
    无悟伸手替她将窗户关上,悄然转身离去。
    同一个夜晚,华家别院中另一个人也难以入眠。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池塘上闪烁的碎光。华庭雩自墙上取下一盏灯笼,刚推开门,就被持剑的侍卫沉默拦住。
    他并没有坚持,回去扶膝而坐。冷不防看到桌上铜镜中一张老态龙钟的脸,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听到外面守卫换班时的低语,嘿嘿的笑了起来:“真是老了啊。”路瑞从朴等人并未多做考虑,就对华煅死心塌地。那日血洗锦安,竟跟随薛真毫不手软的布局,杀戮。他一生心血,终究抵不过所谓天命。
    墙上石凝的肖像仍是脉脉含情,巧笑嫣然,仿佛随时会从画卷上走下来。他不敢转头去看,嘴里却喃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外面突然响起了木鱼声,他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的聆听着。那声音平和沉稳的敲打在他心上。他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和佩剑叮当敲击腰带的声音,不免有些着急。可是很快的,一切就安静了下来。木鱼声还在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近。他起身推开房门,对上无悟澄静的眼眸,一时做声不得。
    无悟念了一声佛号,微微一笑:“施主。”
    华庭雩转开目光,负手注视着黑夜,嘴上道:“大师为何到此?”
    无悟道:“不知施主可愿离开这里,从此隐居山林?”
    华庭雩笑起来:“不必了。”
    无悟一愣,道:“要离开锦安,并非难事。那位姓薛的施主,未必肯放过你。”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意,身子也不由一僵。落到华庭雩眼中,他却笑意温和:“凡事有始有终,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无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喃喃道:“施主成全了自己,可是,宫里那位女施主又该如何?”
    华庭雩默然良久,终于道:“有煅儿照顾她,我放心得很。”
    无悟胸口一痛,竟劝不下去,此时不用观影琉璃珠他也能预知,固守庙堂还是退隐山林,对眼前这位老者的结局已无分别。
    华庭雩久久的注视他,突然转身走到屋子里,把灯火挑亮,道:“大师请进。”
    无悟走进去,墙上正中挂着一副画,上面的女子秋水一般的眼睛正盈盈注视着他。仿佛当头一声棒喝,他突觉万箭穿心,跪倒下去,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娘”,不由自主的叩下头去。
    华庭雩注视他点着香疤的头顶,多少次在明央宫和他擦肩而过,都需要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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