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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要他写的目的就在这,让絮氏舜华看么?他写的,絮氏舜华都看得很欢喜么?
“再取水来!”尉迟恭朝他喊道。
连璧奔去再取。
舜华喝了好多怀水,全吐了出来,溅到两人身上,终于发出声音:
“给我……淋……”
这次连璧不等吩咐,立即对着外头围观的仆人喊道:“厨房在哪?”
“尉迟哥……”她勉强抬眼对上他的。“我没报平安……”
“我就是没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声道,拭去她的泪。
“所以……尉迟哥……这信我要写……一直写到老……”
“好,好。”
“尉迟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视她一会儿,点头。“好。我带你追。”
连璧拿着水勺子过来,尉迟恭亲手接过,自她头顶淋下。
舜华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大半了。
尉迟恭脱下外袍,帮她穿上,当他举起她的右臂时,一顿。
舜华没敢往右边看去,只轻声道:“没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迟恭黑眸微地缩起,没有说话,但力道放轻许多,让她顺利套上这外袍,接着他一把抱起她的身 子,对着连璧道:“去找马!我在前门等!”
“是。”连璧不住看着她右臂渗至伤布上的血。
尉迟恭一路将她抱到大门之外,舜华注意到门上悬着的是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但,这其实是一对将 要崩坏许多人人生的白灯笼吧?
连璧没多久就骑来一匹马,他翻身下马,说道:“是白府马厩的。”
尉迟恭看他一眼,将舜华小心地交给连璧。
连璧有些心惊地接过,垂下首不敢看向怀里的舜华。
尉迟恭上了马,自他怀里接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身后。
“抱得住么?”
“嗯。”舜华环住他的身腰,整张脸埋进他背后。
他怕她右手带伤,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后托住她的右腰,随即马鞭一挥,快马疾出。迎亲的队伍绕 街而行,一路有看热闹的百姓。一入街上,马速不能过快,尉迟恭大喝道:“让开!”
尉迟商行的人见是尉迟当家,纷纷拉开百姓让出一条道来,这才让尉迟恭一路无阻。
眼见就要追上迎亲队伍,但观望的人群壅塞阻碍马匹再前进,他及时拉住马头,避免踩伤人。舜华 探出头来,远处马上一身红袍喜气的俊俏新郎。
她放声大叫:“白起!”
白起回头看见是她,抹过惊愕,随即神色冰冷,似是无惧她的出现。
附近巷口正停着一顶轿。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轿里出来,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又嘶哑大喊:
“哥!白起哥!亲亲哥!亲亲白起哥!”
缰绳蓦然自白起手里滑落,他浑然不觉,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刹那碎裂,怔怔地看着她。
她用尽全力大声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宁帝!白起,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说过我将会是最强壮的北 瑭女人!你还看不出来吗?去他的白起!你这个笨蛋,你这样对我,要我怎么回报给你!去他的徐直! 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国所有人!”
“这要朕怎么做呢?”小小的身躯坐在华椅上,非常感兴趣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门富户。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琼宴,此宴宾客以朝官、小富户以上的商家为主。北瑭至康宁帝之后,深知富户 不可独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国土,从此历代皇帝以此为诫,投琼宴 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张胆共处一宴,官不可无财,商不可无势,一拍即合 。曾有落魄文人着诗一首暗讽投琼宴下的官商勾结,但此宴依旧延续几百年,彻底巩固北瑭上层社会不 变的结构。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间的最低阶,因而从未被邀请上过投琼宴。
历代皇帝也不见得会亲临此宴,宴尾时宫里送来御赐玉佩,在名门富户里择一赏之,此名门富户三 年内自北瑭境外运回的货物一律免重税,但同时得捐献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桥铺路,以谢隆恩。
换句话说,皇室左手给了个好处,右手回本还倒赚,一手的精算盘,名门富户实质上就只得了个御 赐琼玉与好名声。
“崔当家,听说你好大的狗胆子,居然在大街上咒骂康宁帝?”小皇帝今日专程来投琼宴凑热闹, 看好戏。
舜华与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华并非咒骂,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择言……这就跟舜华打马吊时,每每赢了,就会喊 声‘去他的崔舜华,干得好!再来一次’,实在是……舜华称赞时的口头禅,是舜华的无心之过。”
跪在最左边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华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皱起眉头。
她另一侧的尉迟恭半垂着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骂道:
“母后跟朝臣都当朕是娃娃皇帝,怎么朕觉得你这个名门富户比我还小孩子。朕记得……一年前吧 ,你一年前,不是这样的。”
舜华两侧的年轻男人眼皮都没眨过,最侧边的戚遇明闻言则若有所思。
紧跟着,小皇帝一脚踹向舜华肚腹,尉迟恭与白起同时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时收回,这一 脚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华已经习惯天子暴力,往好处想,至少小皇帝愈长愈大,脚力却是愈来 愈小,懂得轻重了。
她又爬回来跪着。名门富户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华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迟恭,对她道:
“崔当家,朕本该治你大罪,不过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满意,要朕不许太为难你, 那你功过相抵,你自己打个名目,上缴千金吧。”
“陛下恩典。”这一年的经验就是告诉她,名门富户看似身在最高点,但一山还有一山高,世上最 大的剥肉商人非一国之君莫属。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问道:“名门富户白起,听说前阵子你家犯丧?”
“回陛下,舍妹舜华因病而亡,絮氏已经绝后。”
“舜华?不就跟崔当家同名?朕想起来了,难怪耳熟呢,就是那个絮氏金商么?终于绝后了啊。” 他笑。他对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琼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这人,此人不但有南临血统,还容着絮 氏在他家里苟活……
“你是南临人么?”小皇帝打量着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临血统。”
“只有一半?你忠于北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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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只有一半南临血统,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来到北瑭落地生根后,一心在北瑭立业, 再无回归南临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絮氏老爷花尽心血培养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后费尽心血培养你这个白起,你却无法跻身名门富户之首。”小皇帝笑得很开 心。“原来絮氏之后不过尔尔,居然连朕之下的名门富户都比不上。”
舜华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陛下说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爷若然有能力,也不会落得小富家之身。”
“正是。”小皇帝忽而正视他道:“既然白起忠于北瑭,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朕,絮氏究竟何姓?”
舜华盯着地面,没有给白起任何暗示。徐风自窗外吹来,拂过舜华身后,她撑在地上的宽袖轻轻飘 扬,连带白起平静的声音也跟着送入她耳里。
“絮氏老爷临终也未曾说过本家姓,但絮氏舜华幼年对白起说溜过,絮氏自始而终,本姓徐,字通 西玄徐姓。”
舜华阖上目,嘴角上扬。
小皇帝几乎跳起来。“西玄徐姓?白起你真真确定?”
“白起再确定不过。”
“果然叫母后料中!”他说不出心里滋味。自己是北瑭天子,居然还不如深宫母后,但,几百年的 絮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本姓,如今絮氏在他手上终结,也在他手上得知本姓,更藉着本姓确定几百年 前的絮氏家主通敌叛国,光是冲着这一点,他这个皇帝老了后,就能很有颜面地去见祖宗们了。
他看白起愈看愈顺眼,愈看愈忠心,絮氏拼命遮掩的秘密,被他一口揭破,这不是忠诚是什么?
即使被絮氏养着,他心还是向着皇室。小皇帝笑盈盈地:“没事,都没事,絮氏若然没死,定要叫 絮氏付出当年该有的代价,既然人死了,这世上再无絮氏,人入土为安,朕自是不再追究了。”
“陛下恩典!”四人齐声道。
小皇帝又笑:“说到入土为安,严格说来絮氏舜华根本不曾入过土,白起你遁尸为求佳人,崔舜华 你怎么当街阻止白起娶亲呢?”他颇为好奇。要不,投琼宴这种地方他才懒得来呢。
“我……”
“莫非你喜欢白起?要朕赐婚么?”他打趣道。
“不……”她满面惊惶。
“陛下!”尉迟恭不疾不徐道:“崔当家的意中人是尉迟,而非白起。”
小皇帝刹那目瞪口呆。他往身边的太监看去,太监也是一脸困惑,偷渡进皇宫的《京城四季》里没 写到这段啊!尉迟恭不是痴恋一个孤女吗?何时变心了?
白起忽道:
“陛下,一切全是白起的错。絮氏舜华虽是白起的妹妹,但,絮氏老爷临终前盼白起娶她为妻,庇 护她一世,白起本不当回事,但迎亲那日心头大悟,既承诺就该履行,便退了柳家婚事,如今絮氏舜华 已死,白起无法弥补,所以,愿为絮氏舜华守身三年,不论婚嫁。”
舜华瞪着他,傻住了。
戚遇明面露微诧看向他。
尉迟恭半垂着眼,唇畔隐约带冷。
小皇帝心里也是错愕。“这,你选择守身三年,这真是一桩美事,朕也、也十分同意。”北瑭境内 ,如这类阴阳相隔时有所闻,但男方多选择冥婚,婚后照娶妻妾,少有人如白起一样公开宣告守身三年 。糟,他更欣赏白起了。
白起转头朝舜华笑道:“崔当家,长幼有序啊。”
“耶?”
第十一章(2)
白起越过她,与尉迟恭四目交接。他当众拉起舜华的左手,道:
“舜华当日阻止我婚事,就是要我不得背信忘义,我若是忘恩负义之人,就不配当个北瑭人了,舜 华之所以阻止我,正因她与我情同兄妹,舜华,为成全我的愿望,要委屈你三年了。”
“……”舜华语塞。白起没有必要这样做啊!明明是兄妹,何必守身?
尉迟恭看似若无其事,也牵起舜华的右手,淡声道:
“崔舜华与我有白首私约,为替白兄完成情义,我们等上这三年也无妨。三年之后,你这大舅子定 要主持我与崔舜华的婚事不可。”
白起听得那大舅子三字,眼皮连跳也没跳,笑道:“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人心难测,到时你成亲, 不管对象是不是舜华,我都会亲自上门祝贺的。”
舜华轻咳一声,道:“反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她心里百般滋味。三年啊……絮氏舜华才 二十二,崔舜华都二十六,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想到此,她心里好生叹息。
尉迟恭淡声道:
“近日坊间有人闲话损伤崔舜华的名节,我全心信她,自然不想那些闲话伤她。虽然延后三年成亲 ,但一等万兽节过后,我就先将这门亲事定下。”
舜华闻言,垂下的脸隐约带笑。她右手掌心传来温意,直流入她的心口。她见到左手还让白起牵着 ,白起是她兄长没错,但男女毕竟有别,她轻轻抽开,右手反握住她的亲亲尉迟哥。
白起面不改色道:“编派闲话的那些人,我自会在京城一个个翻出来。”
小皇帝一一看过这些名门富户微妙的表情,最后落在小太监的面上。小太监差点哭着跪下求饶。
他私买呈上的《京城四季》里明明写着这个跟那个,那个跟这个,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在书里最被 女子看中的戚遇明,现时根本在一旁纳凉哪!
他买的是正版《京城四季》,绝不是假货啊!
小皇帝又看看尉迟恭袖上金红双线,再看看崔舜华的袖上双线,最后落在白起的袖上双线。小皇帝 头有点晕了……“去把玉佩拿来。”
小太监连忙托着银盘过来。小皇帝执起玉佩,来到四人面前,笑道:
“朕这玉佩就等着三年一次投琼宴,这次要送给谁呢?”他来回走在四人面前,最后停在尉迟恭前 头,道:“尉迟当家,接下来的三年北瑭境外的货物就交给你了。”
“陛下恩典。”尉迟恭垂目,承下玉佩。
“私唤神官为己用,即使神官曾是尉迟家人,也是罪无可恕,朕念在你为救崔当家,特地开皇恩饶 恕你。唯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陛下皇恩。”
“投琼宴还等着你们,都下去吧,崔当家你留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白起本要起身,听得舜华留下,他迟疑一会儿,依她性子怎能平安而退?舜华察觉他的担忧,往他 看一眼,嫣然一笑。
白起心里一震。是啊,她跟他提过她因絮氏咒文害死她的崔舜华体内,是在钟鸣鼎食那夜,至 今已过一年多,其间陛下召她多少次入宫,她哪次不是全身而退?他心里那个长不大的舜华……早就因 为周遭的变化成长了么?
他暗地看向尉迟恭。尉迟恭泰若自然地下楼去……这就是认识的时机不同,以致他错过了么?
小皇帝见其他三人都下了楼,也让身侧的小太监先下楼等着。
“好了,崔当家,就你跟朕了。”
“是。”
“你还记得去年朕跟你讨的香囊吧?带来了吗?”
“带来了。”她自袖袋里取出香囊呈上。
“你还真变出来了,亏朕还让人全都离开,就怕你什么也拿不出。”小皇帝好奇地接过,凑到鼻间 闻闻,闻了半天,他终于道:“跟朕平常闻的香气不同……好像真有那么点你说的心情平静,是因为南 临香叶之故么?”
“是。”
“你起来回话吧。”小皇帝又闻了闻香囊。
舜华双膝早就疼得要命。名门富户看似风光,但有时还真不是人干的,她心里这么想着,却是十分 规矩地站在那儿。
“这一年你为了那些他国乐曲花了很多税钱,让你的那些家乐表演,搞得京城对这些乐曲朗朗上口 ……朕不明白你意欲为何,但朕勉强容许你这些小动作。”他再闻闻香囊,笑道:“如今与那小家子气 南临相比,朕可是胜出多多吧。前几日朕又听人提及小周春江曲,你那乐师还没杀了?”
“嘿嘿,还没利用完呢!陛下,没有利用完的东西就这么丢弃太可惜,乐师染懂得多国乐曲,小周 春江曲虽出自亡国,却是小周国最重要的重生之曲,陛下,你不觉得北瑭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重生曲 么?”
“就像你一样重生吗?”
舜华吓了一跳,差点脱口:“你怎么知道?”
“你这一年来跟以往真不太相同,就像重生一般,难道小周春江曲有如此威力?朕才让教坊将那乐 师转给你,你就给朕变了个人。以前的崔舜华,削那些阉人皮肉不手软,朕看了就欢喜,现在你却只给 朕玩些孩子游戏。”
“舜华认为……那些游戏皇上不常见着……所以……”
“崔舜华,你老实回答朕。”
“是。”
“是太后要你教朕那些残暴的杀人游戏么?”
“……”
小皇帝喝道:“说,崔舜华,你是忠于太后还是忠于朕?”
她毫不考虑答道:“自是忠于陛下。”
小皇帝嘴角抹笑。“朕就知道。朕身边一直有太后的人,他们都回报给太后这一年多你陪朕玩了什 么,你受训不少,是不?”
“……是有点。”
“将来也会忠于朕?”
“陛下是北瑭天子,天命所归,舜华不忠于陛下,还能忠于谁呢?”
小皇帝满意了。“其实那玉佩朕本要给你的,但尉迟家的蚩留将要成为大神官,朕自然不能怠慢他 。你要谅解。”
“舜华明白。”
“你好好忠于朕,朕绝不会亏待你的。昔日有絮氏金商,三年后你与尉迟恭若能合亲,也许将会成 为北瑭第二姓金商。听说,当年絮氏金商家主是康宁帝看到大的,如今你若能成为金商,也勉强算是看 朕长大的,朕与你也算是美谈吧。行了,你下去吧。”
“是。”舜华垂首退下。
小皇帝若有所思,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崔舜华与另外三人会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看着这四人神采飞扬,想着将来崔舜华与尉迟恭的合 亲,想着康宁帝与絮氏金商的纠葛,想了许许多多……
“金商是万万不可能再在北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