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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9)
女工咬牙切齿说:〃谁要嫁给他?!〃
鸡头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嫁给谁?〃
女工昂起头,凛然环顾电工班。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电工不禁集体哆嗦了一下,接二连三躲出去抽烟。被人砍了也就算了,万一要顶替六根去娶她,那真是生不如死。
那天我站在电工班外面,对小李说:〃万一是我们两个一起撞见了赤膊女人,那怎么办?到底谁娶她啊?〃
小李说:〃我想大概会让我们抓阄吧。〃
〃万一是个老太太呢?〃
〃那就挖眼睛啦,挖眼睛就不用抓阄啦。〃
其实挖眼睛根本不用四把杀猪刀,拍出杀猪刀,纯粹胜于气势。挖眼睛只要一橛直径三公分的镀锌管,也就是家里的自来水管子,套在眼眶上,用手往里一拍,噗的一声,眼珠子就会从管子里掉出来,下面再放个酒杯就能直接泡酒喝。旧社会的土司就是这么干的,用的是竹筒。杀猪刀是很不科学的。
这事最后是由鸡头出面摆平的。反正六根没有娶这个姑娘,也没有被挖眼睛。六根自己很灰心,说,这么难看这么霸道的姑娘,看见她赤膊而且闹得满城风雨,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不肯嫁给他,说明他这辈子娶不到老婆了。鸡头就安慰他说:六根,你不要老是着眼于城里姑娘,你在乡下还是属于优秀青年的。然后鸡头警告我们:以后不许乱跑乱动,尤其是小路和小李,换灯泡那么好玩吗?看看六根吧。
六根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
九三年的春天,我们到处参观胸罩,成了个性压抑。我以为只有我们是性压抑,其实工厂里到处都是性压抑。我师姐阿英就是其中之一。那年她三十二岁,同龄的男人都结婚了,她又不想嫁个拖油瓶,就把目光投射到了三十岁以下的大龄未婚青年身上。
阿英年轻的时候曾经放出话来:上三班的男人别想娶她。此话出口,所有上三班的男人都松了口气,并且哈哈大笑。这是工厂里尽人皆知的笑话之一。上白班的男人看见她都绕着道走,生怕她起歹心。我师姐一等就是十年,闺房之前是门可罗雀,用师傅们的话说:大腿里都结满蜘蛛网了。
那年春天特别长,天气一直是闷闷的,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困怠。污水处理房那一带,白色的污水泡沫在天空中飘扬,像雪,像柳絮,像落花。假如你不介意它们是污水泡沫,这景色还是可圈可点的,很像古代诗词里描写的场景,特别容易产生闺怨之类的情思。我师姐坐在污水处理间里,她给食堂里的秦阿姨摇了个电话,请秦阿姨去撮合一下电工班的六根。秦阿姨说:〃哦,就是那个偷看女人洗澡的人啊。谁那么不开眼,看中了他呀?〃阿英怒吼一声:〃我!〃
后来秦阿姨跑来说媒,她的态度也很务实:六根,你想娶个城里姑娘吗?阿英是唯一的选择。六根就转过头来问我:〃小路,你是老牛逼的徒弟,你觉得他们家怎么样?〃我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老牛逼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骑着土摩托周游列国去了。我只能说:六根,你自己保重吧。
阿英要和六根谈恋爱,全厂都知道了。厂里的人说:这是癞蛤蟆想吃乌鸦肉。这帮工人太刻薄。后来他们约会了几次,据六根说,阿英还是很温柔的,并没有想要咬掉他的那个。出去吃饭,都是阿英买单,虽然她吃相有点难看,嚼东西吧唧吧唧的,但六根不嫌弃,六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师姐恋爱之后,性情大变,去食堂打饭都知道排队了,去女厕所方便的时候也不会让隔壁男人听见她讲话的声音了。鸡头说:〃爱情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那阵子六根也特别精神,穿上了金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还剪了一个像香港歌星郭富城一样的发型,就是前面有点秃顶,挡不住眼睛,只能稀稀拉拉地挡住额头。这是六根生平第一次谈恋爱,起初我们替他捏一把汗,后来我们发现六根和阿英是非常般配的一对,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
有一天,我和小李去换灯泡,回到电工班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凳子上,她把裤带挂在大门的气窗上,打了个结,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我们认得,这是六根的妈,大惊之下,小李抱住老太太的腿,我冲进电工班去报信。六根正躺在里面抽烟呢。我说六根你他妈的还在抽烟你老妈都吊在门框上啦快出去看看吧。众人一听,全都跑了出来。六根跑到他妈妈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妈,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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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10)
六根妈说:〃你是不是在跟那个阿英谈朋友?〃
六根说:〃是啊。〃
六根妈放声大哭:〃六根,你要是把她娶回家,你对得起你爸爸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全家遭罪哟。〃
我们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六根娶了阿英就对不起自己爸爸,难道他爸爸曾经和阿英有一腿?众所周知,六根的爸爸是个乡下人,养猪种菜,长得比六根还不如。六根悄悄告诉我们,事情是这样的:工厂门口的桥上,晨昏之际,有很多菜农挑着蔬菜摆摊,就成了个菜市场。我师姐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她跑桥上去买青菜,总是抓起一把,噼里啪啦把菜叶子掰掉,掰成一个小菜心,她就抓着一大把菜心回家去了。假如她心情好,会顺手扔下一毛钱,假如心情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菜农怕她怕得要死,一旦见到她出现在眼前,菜农就会把整个身体趴在竹筐上,护菜。这个动作好像是在做健身操。我师姐也不说话,就从脚底下摘下鞋子,照着菜农的后脑勺猛打。这些挨打的菜农之中,有一个就是六根的爸爸。
六根说:〃我爸爸至少被她打过三次,抢走的菜心数都数不清。〃
我说:〃她打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爸爸吧?〃
六根说:〃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辈子都记住她了。〃
我们把六根妈从凳子上抱下来,老太太的哭声绵长而响亮,并且按照他们乡下的哭法,哭出了起伏跌宕的音调。这下把厂里的闲人都招来了,四周围了上百个工人看热闹。六根妈就把阿英如何用鞋底打六根爸的事情,详细地再三地说给众人听。六根妈是乡下口音,这种口音在大家听来都很有趣,人们一边听一边笑,听不懂的地方还有人主动做翻译。后来六根哭了,六根说:妈,我不跟她谈了,我听你的话。
我师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事,我以为她会抡着鞋底子跑过来,照着六根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太挂在上吊绳上,重新吊死她算了。但她没有这么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污水处理间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后来她一直这么坐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于报废的水泵。在污水处理间里,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泡沫,把它们想象成雪或花,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她就这么坐着,直到成为一坨坚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在厂里,我和小李是哥们。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读书的时候,朋友仅限于同学之间,进了工厂之后就少有联系。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农药新村和糖精厂之间,两点一线,想不出还能到哪里去找朋友。对我来说,异性之爱是一种渴望,同性之间则不存在这种念头,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后来我遇到李光南,我们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一起被诬蔑为变态青少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错觉。
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拦住。她说:〃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
我说:〃你怎么也跟工人一样无聊啊?老是憋着想知道这些。〃
小噘嘴说:〃我问你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你又不是法院,我干吗要这么回答啊?〃
〃肯定是你带他去看黄春妹的。〃小噘嘴涨红了脸说。
〃你说错了,明明是他带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发现的。〃
小噘嘴真的生气了,扭头就走,一根红肠似的辫子在我眼前晃。
后来我把这事情说给小李听,小李说:〃我正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洁面前胡说八道啊?〃我问他,谁是杜洁。他说就是小噘嘴。我有点明白过来,我问他:〃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小李交待说,他和小噘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九年时间里,陆续有四五年是同桌。小噘嘴读书的时候很凶,小李比较温顺,老师大概也有点变态,就爱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负小李。谁知这两人最后竟欺负出了感情,初中二年级就谈恋爱,毕业以后,小噘嘴读了个中专,学什么企业管理,小李考上了技校,读电工。照理说,前者是干部编制,后者是工人编制,两个人应该吹了才对,但青梅竹马毕竟不是摆炮的,两人感情深得很,把阶级差异忘记得一干二净。小李从橡胶厂调到糖精厂,就是为了小噘嘴。我听了这些,不禁也唏嘘,我的小学同桌全都被我欺负得嗷嗷叫,当时我只图一时之快,没想到长大了还能搞一个过来谈谈恋爱。我想她们是再也不会愿意理我了,她们不带着男朋友来报仇,已经算是我的运气了。 后来一段时间,小噘嘴一直说我带坏了小李,本来好好的一个男青年,夏天也光着膀子穿着太子裤,露出阴毛被老阿姨观赏,成了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我对她解释,我根本没有带坏李光南,我是和他一起光膀子露阴毛的,这都是跟电工班的师傅学的。但她根本不听,好像是我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当初她送我到电工班报到,并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为了去看李光南。这两个人谈恋爱纯粹偷偷摸摸,好像学校里搞早恋,让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边依旧是一群科室青年围着,小李身边则没什么人愿意围,也就是我跟着他一起去换灯泡而已。不过,厂里谈恋爱确实很不方便,会引来围观,干部群众说三道四,最后双双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班次还给你错开,一个早班,另一个夜班,整个成了猫头鹰和三黄鸡之间的恋爱。秘密恋爱是一种聪明的办法,熬到登记结婚,领导就不好意思对你下毒手了。
那一年除了看过黄春妹的胸罩,还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凭运气撞上的。但我们都没敢说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李到锅炉房去换灯泡。锅炉房的师傅我们都认识,他们打架的水平在工厂里首屈一指。他们个个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撑得像一个充气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很容易,发几根香烟就可以了,锅炉房的师傅要求特别低。
那天,师傅们指了指那排铁制的楼梯说:“上面有七个灯泡都不亮了。”我和小李说:“操,邪门,七个都不亮了?”锅炉房师傅说:“不是一起坏的,是一个一个坏的,叫你们过来一起换了它,省得你们跑七趟。”我和小李冲着师傅们竖大拇指:“哥们,够意思。”师傅们笑了笑说:“自己上去吧,我们就不陪你们了。”
锅炉房在厂区边缘,外面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民房。整个锅炉房黑乎乎的,灯光暗淡,到处都是煤灰,而且很热。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就算浑身长满腱子肉,到老了以后还是会有肺病。人的气要是喘不过来,腱子肉就彻底白练了。
本厂的锅炉房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化工厂有四害:毒气,脏水,煤灰,以及母老虎。其中,煤灰之害就产自锅炉房。一年四季,不管刮什么风,煤灰都在天空中飘扬,到了下雨天,顺着屋檐淌下来的全是墨汁一样的黑水。那时候经常有居民拎着扫帚木棍打到我们厂里来,白天晾出去的衣服,晚上收回来居然变成了黑的。男人回到家一看那衣服,劈手就给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大哭,就冲到我们厂里来闹。
煤灰之害还造成了那一片居民的肤色与众不同,都是黑擦擦的,小孩更是像特种兵一样,完全看不出他们的人种。一到下雨天,那些小孩的脸上就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好像斑马一样。
那天,我和小李顺着铁制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达了第一个平台,找到了第一个不亮的灯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个不亮的灯泡。锅炉房非常大,光线很暗,四周有窗,但这些窗的采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经不存在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煤灰。
我在第三个平台换灯泡的时候,小李忽然踢了我一脚,说:“你看。”我当时什么都没看见。小李指了指窗外说:“看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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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套“回”字形的二层瓦房,这是戴城最常见的民房,中间一个小天井,四周一圈屋子。我们的位置略高于房顶,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扇窗,在那扇窗里面,有个女人在慢慢地脱她的衣服。她先是从脑袋上摘下了汗衫,露出肉色的胸罩。说实话,因为胸罩的颜色接近于肤色,远远望去,还以为她是个没有乳头的女人。再后来她就把胸罩也摘了下来。整个一幕,从头到尾,她的脸都被屋檐挡住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胸罩和胸。
我立刻想起了李晓燕奶奶的麻袋片,在乌糟糟的人群中惨不忍睹的那一幕。我一生中看到的乳房从此不再是麻袋片,而是圆形的,饱满的,有着实实在在的乳头的。每当想到这个,我就要头疼,好像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最好去吃阿司匹林。这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所以你不能说我是个色狼。古代欧洲那些大航海的水手,在漫漫的航程中犯起了性苦闷,远远看见大海中的海牛,于是把那长着乳房的怪物当作美人鱼。同样的道理,我们两个无聊的小电工,看见真实地人类乳房,对此没有任何免疫力。
我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她缓缓离开了窗口,我们的视线被黑色的屋檐阻隔。如果我们的目光具有杀伤力,肯定会把那屋檐轰成碎片。我听见李光南咽了一口唾沫,于是我也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俩都默不作声。后来小李说:“这个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你当我傻啊,黄春妹的亏吃得还不够啊?”
小李说,这件事情比黄春妹的严肃一百倍,那些生活在民房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厂里的人认得,有些甚至还是职工家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来报仇,把我们俩杀死在锅炉房里,用煤渣掩埋起来,变成两具人干,或者索性毁尸灭迹,扔到锅炉里烧掉。我听了这个,心里一寒,我倒是不怕被烧掉,但变成人干太可怕了。白蓝带我去看过博物馆里的“楼兰美女”,妈的,那也叫美女,整个一具被烘烤过的尸体,那就是人干。
九三年我怀疑自己是个性压抑,有关这个词,我也是一知半解。没有女人而想女人,那是性压抑,想女人而撞到女人换衣服,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当时我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认为是麻袋片之后上帝给我的补偿,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到的只是半裸,比六根差远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活了五分之一个世纪,才撞上个半裸,运气也不见得好。但我不能说自己运气差到了家,如果真是运气差到了家,我应该是看见了黄春妹的裸体,并且被她逼婚。这些都是小李说的。
现在走到化工厂的门口,看到的依然是十年前的厂门,水泥砌成的一个门楼,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很多人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门口进进出出。再往东走是郊区,有大片农田,农田之间有一条公路,去往上海。这条公路在我的视线中是笔直的,好像用西瓜刀劈开的一样。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一辈子出入于厂门,那就是翻墙。
化工厂的围墙很长,大约两米五高。这个高度我即使穿着枪驳领的西装,也能一跃而上,西装上绝不会沾着一点泥巴。通常我在司机班那一带上墙,那儿比较干净,不至于掉进什么阴沟里。众所周知,化工厂有很多阴沟,阴沟里流的不是脏水,而是沸水,是盐酸,掉进去再捞上来就成了涮羊肉。
翻墙乃是我的嗜好。小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叫《崂山道士》,说穿墙术的。我对穿墙术特别感兴趣,可惜它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既然不能穿墙,那就只能学翻墙。在这件事上,我好像很有天赋,我以为自己可以去做特种兵,但别人说我是天生的贼胚子。上学的时候因为翻墙,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