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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明就走过干爹这边来。
老师傅附了五明的耳说:“记不记到我以前说的那话。”
五明说:“记不到。”
“记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个人做媳妇?说实话。”
五明不答,用手掩两耳,又对阿黑做鬼样子,使阿黑注意这一边人说话情景。
“不说我就告你爹,说你坏得很。”
“干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么?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许多,岂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实在话,若欢喜要干爹帮忙,就同我说,不然打油匠总有一天会用油槌打碎你的狗头。”
“我不作什么哪个敢打我?”
“我就要打你。”老师傅这时可高声了,他说,“亲家,我以前同你说那事怎样了?”
“怎么样?干爹这样担心干吗。”
“不担心吗?你这作爹的可不对。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经会拜堂了的人,再不设法将来会捣乱。”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对她爹说:“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饭?”
五明的爹就说:“不回去吃了,在这里陪师傅。”
“爹不回去我不煮饭了,早上剩得有现饭。”阿黑一面说,一面把背笼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与老师傅说:“伯伯,师傅,请坐。我走了。无事回头到家里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后干爹才对打油人说道:“四哥,你阿黑丫头越发长得好看了。”
“你说哪里话,这丫头真不懂事。一天只想玩,只想上天去。我预备把她嫁到一远乡里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只好嫁当兵人去。”
五明听阿黑的爹的话心中就一跳。老师傅可为五明代问出打油人的意见了,那老师傅说:“哥,你当真舍得嫁黑丫头到远乡去吗?”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5节 秋(3)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显然是自己所说的话是一句笑话,阿黑不能远嫁也分明从话中得到证明了。进一步的问话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没有,那打油人说还没有。他又说,媒人是上过门有好几次了,因为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太马虎,一面问阿黑,阿黑也不愿,所以事情还谈不到。
五明的爹说:“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马虎,总之这是命,命好的先不好往后会好。命坏的好也会变坏。”
“哥,你说得是,我是做一半儿主,一半让丫头自己;她欢喜我总不反对。我不想家私,只要儿郎子弟好,过些年我老了,骨头松了,再不能作什么时,可以搭他们吃一口闲饭,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办好了,我为你找女婿。——亲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给我这做干爹的一手包办。——你们就打一个亲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两人显然是都承认这提议有可以继续商量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时无话可说了。
听到这话的五明,本来不愿意再听,但想知道这结果,所以装做不明白神气坐到灶边用砖头砸栗球吃。他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用心听三人的谈话。旋即又听到干爹说道:
“亲家,我这话是很对的。若是你也象四哥意思,让这没有母亲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选择自己意中人,我断定他不会反对他干爹的意见。”
“师傅,黑丫头年纪大,恐怕不甚相称吧。”
“四哥,你不要客气,你试问问五明,看他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打油人不问五明,老师傅就又帮打油人来问。他说:“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说的话你总已经听到了。我问你,愿不愿意把阿黑当做床头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装不懂。
“小东西,你装痴,我问你的是要不要个女人,要就赶快给干爹磕头,干爹好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后再见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断你的腿。”
五明不怕吓,干爹的话说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虽然愿意阿黑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说要什么人帮忙,还得磕头,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认,一面是逼到要说,于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个办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赶快跑到阿黑家中去。这一边,三个中年汉子,亲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紧,只是还无法事可作的老师傅,手上闲着发鸡爪风,得找寻一种消遣的办法,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团总家去打“丁字福”纸牌去了。
且说五明,钻进阿黑的房里去时是怎样情景。
阿黑正怀想着古怪样子的老师傅,她知道这个人在念经翻筋斗以外总还有许多精神谈闲话,闲话的范围一推广,则不免就会说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心正怔忡着。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谈到了阿黑,且谈到一件事情,谈到五明与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话了,因为报告这话来到阿黑处的五明,一见阿黑的面就痴笑。
“什么事,鬼?”
“什么事呀!有人说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个,不放多。我听到你爹说预备把你嫁到黄罗寨去,或者嫁到麻阳吃稀饭去。”
“我爹是讲笑话。”
“我知道。可是我干爹说要帮你做媒,我可不明白这老东西说的是谁。”
“当真不明白吗?”
“当真不,他说是什么姓周的。说是读书人,可以做议员的,脸儿很白,身个儿很高,穿外国人的衣服,是这种人。”
“我不愿嫁人,除了你我不……”
“他又帮我做媒,说有个女人……”
“怎样说?”阿黑有点急了。
“他说女人长得象观音菩萨,脸上黑黑的,眉毛长长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说鬼话。”
“岂有此理!我明白说吧,他当到我爹同你爹说你应当嫁我了,话真只有这个人说得出口!”
阿黑欢喜得脸上变色了。她忙问两个长辈怎么说。
“他们不说。他们笑。”
“你呢?”
“他问我,我不好意思说我愿不愿,就走来了。”
阿黑歪头望五明,这表示要五明亲嘴了,五明就走过来抱阿黑。他又说:“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永远不!”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么你就应当做。”
“我不听你的调度。”
“应当听,我是你丈夫……”
“放屁,说呆话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去告干爹,说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气不过,当真就是一个耳光。被打痛了的五明,用手擦抚着脸颊,一面低声下气认错,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阳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门边望天,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各个人家炊烟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一切景象全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
在这光景中的五明与阿黑,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6节 婚前(1)
五明一个嫁到边远地方的姑妈,是个有了五十岁的老太太,因为听到五明侄儿讨媳妇,带了不少的礼物,远远的赶来了。
这寡妇,年纪有一把,让她那个儿子独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却守着一些山坡田过日子。逢年过节时,就来油坊看一次,来时总用背笼送上一背笼吃的东西给五明父子,回头就背三块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妈来时五明父子就欢喜极了。因为姑妈是可以作母亲的一切事,会补衣裳,会做鞋,会制造干菜,会说会笑,这一家,原是需要这样一个女人的!脾气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为这老姊妹的续弦劝告,因而无话可说,只说是请姑妈为五明的婚事留心的。如今可不待姑妈来帮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拣定了。
来此吃酒的姑妈,是吃酒以外还有做媒的名分的。不单是做媒,她又是五明家的主人。她又是阿黑的干妈。她又是送亲人。因此这老太太,先一个多月就来到五明油坊了。她是虽在一个月以前来此,也是成天忙,还仿佛是来迟了一点的。
因为阿黑家无女人作主,这干妈就又移住到阿黑家来,帮同阿黑预备嫁妆。成天看到这干女儿,又成天看到五明,这老太太时常欢喜得流泪。见到阿黑的情形,这老太太却忘了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常常把自己作嫁娘时的蠢事情想起好笑。她还深怕阿黑无人指教,到时无所措手足,就用着长辈的口吻,指点了阿黑许多事,又背了阿黑告给五明许多事。这好人,她哪里明白近来的小男女,这事情也要人告才会,那真是怪事了。
当到姑妈时,这小子是规矩到使老人可怜的。姑妈总说,五明儿子,你是象大人了,我担心你有许多地方不是一个大人。这话若是另一个知道这秘密的人说来,五明将红脸。因为这话说到“不是大人”,那不外乎指点到五明不懂事,但“不懂事”这话,是不够还是多余?天真到不知天晴落雨,要时就要,饿了非吃不行,吃够了又分手,这真不算是大人!一个大人他是应当在节制以及悭吝上注意的,即或是阿黑的身,阿黑的笑和泪,也不能随便自己一要就拿,不要又放手。
姑妈在一对小人中,看阿黑是比五明老成得多的。这个人在干妈面前,不说蠢话,不乱批评别人,不懒,不对老辈缺少恭敬。一个乖巧的女人,是常常能把自己某一种美德显示给某种人,而又能把某一种好处显示给另外一种人,处置得当,各处都得到好评的。譬如她,这老姑妈以为是娴静,中了意,五明却又正因为她有些地方不很本分,所以爱得象观音菩萨了。
日子快到了,差八天。这几天中的五明,倒不觉得欢喜。虽说从此以后阿黑是自己家里的人,要顽皮一点时,再不能借故了,再不能推托了,可是谁见到有人把妻带到山上去胡闹过的事呢?天气好,趣味好,纵说适宜于在山上玩一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却不行,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结了婚,阿黑名分上归了五明,一切好处却失去了。在名分与事实上方便的选择,五明是并不看重这结婚的。在未做喜事以前的一月以来,五明已失去了许多方便,感到无聊;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今天在阿黑的家里,他碰到了阿黑,同时有姑妈在身边。姑妈见五明来,仿佛以为不应当。她说:“五明孩子你怎么不害羞?”
“姑妈,我是来接你老人家过油坊的,今天家里杀鸡。”
“你爹为什么不把鸡煮好了送到这边来?”
“另外有的,接伯伯也过去,只她(指阿黑)在家中吃。”
“那你就陪到阿黑在一块吃饭,这是你老婆,横顺过十天半月总仍然要在一起!”
姑妈说这话,意思是五明未必答应,故意用话把小子窘倒,试小子胆量如何。其实巴不得,五明意思就但愿如此。他这几日来,心上痒,脚痒,手痒,只是无机会得独自同阿黑在一处。今天天赐其便,正是好机会。他实在愿意偷偷悄悄乘便在做新郎以前再做几回情人,然而姑妈提出这问题时,他看得出姑妈意思,他说:“那怎么行?”
姑妈说:“为什么不行?”
小子无话答,是这样,则显然人是顶腼腆的人,甚至于非姑妈在此保镖,连过阿黑的门也不敢了。
阿黑对这些话不加一点意见,姑妈的忠厚把这个小子仿佛窘到了。五明装痴,一切俨然,只使阿黑在心上好笑。
姑妈谁知还有话说,她又问阿黑:“怎么样,要不要一个人陪?”阿黑低头笑。笑在姑妈看来也似乎是不好意思,其实则阿黑笑五明着急,深怕阿黑不许姑妈去,那真是磕头也无办法的一件事。
可不,姑妈说了。她说不去,因为无人陪阿黑。
五明看了阿黑一会儿,又悄悄向阿黑努嘴,用指头作揖。阿黑装不见到,也不说姑妈去,也不说莫去。阿黑是在做鞋,低头用口咬鞋帮上的线,抬头望五明,做笑样子。
“姑妈,你就去吧,不然……是要生气的。”
“什么人会生我的气?”
“总有人吧。”说到这里的五明,被阿黑用眼睛吓住了。其实这句话若由阿黑说来,效用也一样。
阿黑却说:“干妈,你去,省得他们等。”
“去自然是去,我要五明这小子陪你,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不去。”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这里,他会哭。”阿黑说这话,头也不抬,不抬头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气生来是这样,劝他吃东西就摆头,说不饿,其实,他……”
五明不愿意听下去了,大声嘶嚷,说非去不行,且拖了姑妈手就走。
姑妈自然起身了,但还要洗手,换围裙。“五明你忙什么?有什么事情在你心上,不愿在此多呆一会儿?”
“等你吃!还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妈这几天把钱已经输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账房去拿。”
“五明,你近来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我还疑心你是要姑妈做媒,才这样殷勤讨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妈。”阿黑说了仍不抬头。五明装不听见。
姑妈说:“要我做什么?姑妈是老了,只能够抱小孩子,别的事可不中用。”姑妈人是好人,话也是好话,只是听的人也要会听。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7节 婚前(2)
阿黑这时轮到装成不听见的时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声,五明则笑。
过了不久剩阿黑一个人在家中,还是在纳鞋,想一点蠢事,想到好笑时又笑。一个人,忽然象一匹狗跳进房中来,吓了她一跳。
这个人是谁,不必说也知道。正如阿黑所说,“劝他吃摇头,无人时又悄悄来偷吃”的。她的一惊不是别的,倒是这贼来得太快。
头仍然不抬,只顾到鞋,开言道:
“鬼,为什么就跑来了?”
“为什么,你不明白么。”
“鬼肚子里的事我哪里明白许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办法,是扳阿黑的头,对准了自己,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口对口。他做了点呆事,用牙齿咬阿黑的唇,被咬过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只右手,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经一望到,缩了转去,摩到自己的耳朵。这小子的神气是名家画不出的。他的行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这东西写得出。说到这个人好坏,或者美丑,文字这东西已就不大容易处置了,何况这超乎好坏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吓,凡事见机,看到风色,是每一个在真实的恋爱中的男子长处。这长处不是教育得来,把这长处用到恋爱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说,要五明这时来做诗,自然不能够。但他把一个诗人呕尽心血写不成的一段诗景,表演来却恰恰合式,使人惊讶。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们不见到你,会笑。”
“因为怕他们笑,我就离开你?”
“你不怕,为什么姑妈要你留到这里,又装无用,不敢接应?”
“我为什么这样蠢,让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
“这时他们哪里会想不到你在这里?”
“想!我就让他们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抢了,丢到麻篮内去,他要人搂他的腰,不许阿黑手上有东西妨碍他。把鞋抢去,阿黑是并不争的,因为明知争也无益。“春官进门无打发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钱也好,多少要一点。”而且例是从前所开,沿例又是这小子最记性好的一种,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两种情形下,总之是无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说如了五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换了样子,她在施舍一种五明所要的施舍了。
五明说:“我来这里你是懂了。我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场上去,请抱斗卖米的经纪抱你一天好了。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我这腰是为你这一双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点力。五明的话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听来简直有点讨嫌,所谓说话的冤家。他觉到阿黑用了力,又说道:“姐,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