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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阶前，一身雪白的我在宴席上显得分外突兀。
“他，你该见过。”停下歌舞，四下里很静，静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极为清晰，“官拜从一品的凌少傅，凌绝尘。”
听说瓦剌太子向来爱民如子。此次面对残杀他百姓的轩辕迟，他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前来议和的？目光移向一旁的贵宾席，却难以再次离开。
是他！
是海都！
隆重的礼服，威严的王者风范，令他北国贵族的爽朗个性更显。然而，他那向来带着阳光般温暖的褐色眼眸，此时此刻却悄悄蒙上了一片淡淡的愁云。
看着一身雪白的我，他手中的酒樽微微有了颤抖。
我没有言语，只是看他，想从他身上找到希望与光。但是我还是忘记了：长夜如此漫漫，无论是怎样的光明、温暖与希望，存在毕竟短暂。
“呼延海都太子。我的少傅是不是很俊俏？”不知道为什么，轩辕迟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阴冷。
“来人。”轩辕迟晃动着他的酒樽，眼低垂着。刹那间，数十双眼都看向那正位上端坐的人。但轩辕迟依旧没有抬头，只不过仔细地抿了口酒。
“让呼延太子和大人们都看看凌少傅的背。”冰冷无情的十七个字，从他的嘴里淡淡吐出。
不！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想起背上那朵碗口大的连枝白牡丹，我平日里一贯的漠然突然间崩溃了。冷汗直冒地看着面对向我渐渐逼近的侍卫。不，不要！我尖叫着爬起来转身奔离。但是，太晚了。他们拖住我的脚踝，往后一拽。
疯狂地挣扎着，我用尽所有的气力扭动着，踢蹬着。可是伤痛未愈的身体哪里会是两个孔武有力人的对手。将我的面朝下，牢牢地压制在大厅的正中。那两个侍卫粗鲁地扯开我的衣襟，麻利地将我的衣物蜕至腰下。
已经，没有用了。停止了无用的挣扎。
听着大厅里剧烈的抽气声，我闭上了眼睛。
“万花之王很适合他吧。尤其是白色的牡丹，他是为白色而生的。”轩辕迟的语气很欢快，好像是刚刚吃过糖的孩子。
侍卫的手终于松开了。我拉拢身上凌乱的衣物，将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厅上的舞者都没有散去，就在这些地位低下的人面前，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我像是一个女人那样被扒开衣物彻底羞辱。我把自己抱得更紧了。经过挣扎后披散的发，像是光亮的绸缎将我紧紧包裹。只是在这乌黑的长发中，银色的光芒更盛。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众人响亮的籼笑声刺穿着我的耳鼓。
我将头埋进自己曲起的双膝之间，莫非是深秋已至，很冷，很冷……。
“奏乐！”轩辕迟的声音听来似乎是很遥远，“呼延太子，‘人生得意须尽欢’……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呐。”
海都的声音很低，但是我仍旧是听见了：“如果太子厌恶他，就把少傅送给本王吧。”
宴上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片刻之后，反倒是轩辕迟先笑了出来：“为何停下？继续啊。”
歌乐之声重新响起，轩辕迟轻快地对海都说道：“呼延太子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是《黄金缕》，又名《蝶恋花》。听这调子……像不像是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然起舞？”
“卫莲生。”轩辕迟拍了下掌。卫莲生？我惊讶地抬起头来。舞者中有一人出列。独自在大厅中舞动了起来。脚在裙下，舞步恰似云飘风行。曲彻之后，他的身影就像是蝶，在花丛中狂乱地飞舞，一旋身，面纱飘然而落。样貌依旧，却正是卫莲生。一曲舞罢，他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呼延太子是不是想知道，如此曼妙的舞姿是如何练成的？”轩辕迟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丝毫的火气。
一张狭长的钉床被摆在了大厅的中央，长钉密布，却又有些松散。
“用这个。就算是对舞‘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学会。”我看向他，感觉到身上冷得更厉害了。
“不信？那我们试试。”轩辕迟看着我的眼里，恶意明显。
“你们两个就扶着少傅在那上面跳一段。”
乐声再次奏起，然而这一次却有了隐隐约约的颤抖。
双臂被强硬地提起，压制得我动弹不得。
赤裸的双脚在接触到钉床的瞬间便突然下沉。我听见了刺穿肉体的声音。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要怎样来描述，愣愣地看着穿出我脚背的长钉。鲜血，长钉毛糙的边缘处还有一点点粉红色的东西。此时此刻，从我脚下传来的这种感觉还算是痛吗？我听见大厅里很静，只有一种痛苦嚎叫所引起的回声。
“舞起来啊。傻站着做什么？”轩辕迟又抿了口酒。
提起，压下。提起，再压下……直到最后一刻。
“卫莲生就送给你了。”轩辕迟很冷静、很严肃地对海都说道：“但是阁下请记住：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要是不喜欢，就算是把它毁掉，也不会送给别人。”
绝尘，你怎么没有昏死过去呢？轩辕迟步下玉阶，弯下腰来看着我。看着瘫倒在地，浑身是汗的我。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在他明亮的眼睛里，我的倒影显得如此得孤独。他是恨我的。
用钉板教人跳舞。
为了折磨我，他倒是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
我身上冷汗直冒，却仍然是挣扎着浅笑了起来。
啪。
待他收回右手的时候，我的脸上又多了五条红印。
“来人，把他带回去……啊，对了。顺便找太医去给他看看脚伤。”
他回过身，重新走上他的正位：“好了，余兴节目结束了。继续。”他很愉快地拍了拍掌。乐声起，大厅里美人的娇笑声，大臣们的调笑声再次满溢。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那两个侍卫拖着我残破的躯体走过大厅，经过花园。我仰视着高高的天顶，浮云在尽头游荡。天空依旧很蓝，很蓝，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高阔。深秋已经到了。我知道，自己可以在阖上双眼的瞬间看见那一刻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但我终究没有阖上双眼。将眼帘低垂，披散的长发底下，我看见了两条黏腻的路，在我血迹斑斑的白色衣角下延伸，延伸……。
第十二章：瑞脑消金兽
嘴唇是干裂的，肤色是苍白的。面对自己消瘦的十指，我软弱无力地歪倒在高高堆起的方枕上，知道了，人果然是不堪摧残的东西。曾经能将利器干净利落地刺进肉体，然而现在连握匕首都没什么气力。着人抱过二十一弦琴，手指抚了上去。骨节分明的十指在弦上飞跃，竟硬生生地让琴弦的锋利削断了指甲。
沉默不语地看着指尖流出的鲜血，几乎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楚的感觉了。我要做什么？我问自己。将手指塞进嘴里，品尝着那种特殊的腥味，我竟然欲罢不能。像婴儿吮吸乳汁，我饮着那温热而奇特的液体。
床前的香炉里香气正在房里弥漫，混合着鲜血的气味，沉醉在升温。
我是困兽。
群芳宴之后，轩辕迟派了人来。让他们日夜看着我的房间，不许我出门一步。说实话，有这种必要吗？我冷笑着看向自己那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伤脚。欣赏着指尖上的血痕，我将琴弦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扯断。
大人！他飞扑到我的榻前，捧住我的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拭着我手上所有的伤处。推开他，抽回我的双手。我抬眼看他。我知道他是谁。见过的。看着他唇边溢出的一丝鲜血，我拉近了他的头，吮去了那一丝血迹。
试剑，是轩辕迟让你来监视我的？我没有放开他，反是将他压倒在我的床榻之上。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长期的饥饿令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同样的磨难重重，然而他的眼睛却与轩辕迟的极为不同。
他猛地推开我，匆忙地逃下榻去，苍惶的样子好像是一只夺路而逃的兔子。他躲在角落里，用一双明亮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我。
我费力地举起琴来，将之狠命掼到了地上。
轩辕迟派来的人，闻声冲进了我的房间。
去告诉轩辕迟，试剑这个蠢奴才弄砸了我的琴。冷静地说着，目光却仍注意着试剑的脸色。
看着他震惊的表情，我扯开了一抹笑容。但这笑容一定很苍白，因为，在微敞的窗外，有一个人脸稍露了一下，但又很快地隐藏在了外间幽暗的夜色中。是绝世，我唯一的哥哥。
你要怎样？轩辕迟明知道是我的诡计，却还是来了。他的手上握着一卷书册，俯身看我。一种奇怪而温柔的神色在他乌黑的眼眸里渐渐蔓延开来，将他的眼染得更为幽暗。
撤了他。我仰面看着轩辕迟，手指悄悄攥紧了被单。难道我会不知道他将试剑安在我身边的用意吗！未免太过小瞧我了。幽闭的空间里，我像是笼中的狂兽，焦躁不安。假如双脚还能行走，哪怕是跳窗跳楼，我也在所不辞。冷冷地盯着轩辕迟，我搂紧了身上覆盖着的丝被，手指竟在微微颤抖。心里忆起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是怕了他，我心里清楚得很。但说实话，其实我并不是十分地了解他。他对我的所作所为都表现出了他对我深深的恨，可是我不懂，不懂他在如此地折磨过我之后，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人的方法有很多，能令人尝尽痛苦的死法其实也有很多。他却都没有做。他只是想了办法来折磨我，践踏我，然后把伤痕累累的我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里。这算是什么心态？看着他渐渐逼近的身影，我下意识地向床角缩去。
办不到。他将书册抛在桌案上。摇曳的烛光下，他的肤色显得极为苍白。
都下去。他喝道。然后静静地站定在我的榻前。
绝尘，你想要做什么？他很温柔地问我。难道把试剑撤了，我就不能掌握你的一举一动？我原本以为你不会这么天真的。他笑了起来，是和煦的笑容，但却令我感到了心寒。
想想背后的牡丹，你总该知道触怒我的下场。我惊惧的眼瞳里，他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伸出手，搭上我的肩膀，他吻上了我的耳垂。
绝尘，你的耳垂像是块微凉的冷玉。他温热的呼吸喷上了我的脸颊。酥酥麻麻的感觉顿时袭击了我的全身，猛地一个冷颤……他居然用牙齿与滑舌轻轻咬噬、吞弄着我的耳垂。无耻的混蛋！我不能自已地瘫软在榻上，阖上的眼帘。
似乎是什么声响突然间戳破了我的耳膜，我回过神来。绝尘啊绝尘，你还真越来越像是一锦街的花娘。他闷笑着，将头埋在我的肩上，不可抑制地笑着，双臂却将我搂得更紧。方才听到的是他的笑声吧，我茫然地看着他。真贱。他吐出这么句话来，然后抬起头，他脸上的笑此时看来的确是很刺目。是不是谁都可以解你的衣衫？他轻挑地用右手的食指来回勾抚着我的脸，毫不在意地说着更带侮辱性的字眼。“啪”无意识地，我的手挥上了他的脸。脸色骤变，他面色铁青地抓住我的右手。你居然敢打本宫！他暴怒着，咆哮着。少作清高了，抱你我还嫌脏！他一使劲儿，巨痛立刻在我的手上蔓延了起来，那痛越来越强烈，最后，只听得“咔嚓”一声……我猜，自己的手怕是断了。他甩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房里静悄悄的，我漠然地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看着那不自然的起伏线条。
看见了吧？我亲爱的哥哥。我放下手，微笑着面对窗外始终不曾离去的人。为了绝尘，你是这么恨我，眼看着我受尽折磨。怪你么？不，我该为你高兴的，终于有人为绝尘报仇了。我笑着，声音渐渐微弱起来。喉舌处泛起一抹腥甜，低下头，一口红色的液体静静地淌在衣袖上。
香炉的烟还在弥漫，一个许久不曾想起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绝烟。父亲，你当初为何会给我取如此之名？如果你一向偏宠我，又为何会给我安上这么个短暂似烟的名字？莫非是早知道我的将来？
手腕处慢慢肿胀起来，会废了吧。我注视着香炉里缥缈而出的烟，寂静的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也许我死去了以后，木棺中也会是这么一种感觉。想死么？我问自己。
“哥哥，你请进。如果你还有话要对我说。”我的眼直直地盯着香炉。
第十三章：独酌无相亲
原来我竟是这种人。靠着晃动的车壁，面对着轩辕迟，我的心思早已经远离。
华车缓慢地摇晃前进着，车外马匹的嘶叫与乱蹄声以及整齐的跑步声叫我全部都抛在脑后。今天是起程回皇城的日子。我阖上双眼，将头埋进自己曲起的双膝间。
绝世仿佛还站在那里，冷着一张和我相似的脸，似乎是很讨厌自己会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风从他身后敞开的木窗吹了进来，微弱的烛猛烈地闪动了一下，灭了。他站在那里，窗外明亮的月光给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边沿。的确很美丽。
半幅垂下的薄纱在飞舞，我不知道在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存在沉默。我们是亲兄弟，不是吗？即使他恨我，那也该有所表示。
你还很恨我是么？我看着他，感觉到从窗口吹来的寒风一直侵入了我的心底，你恨我杀死了绝尘，这我理解。
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为那一晚的事而恨过你。那一晚，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他站立着，身躯笔直得好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是你唯一的弟弟。破碎的二十一弦琴横卧在冰凉的地上，在他无心踩上的瞬间发出“嘎吱”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人所发出的最后哀鸣。
因为我恨你。但不是因为那一晚。我不懂你，绝烟。你为什么可以如此得自欺欺人？我真是佩服你。
他在说什么？我震惊地看着他。但是，光线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现在是绝尘对不对？当初你说要代替她活下去。省省吧！你会这么好心？
从你十岁那一年的一个晚上开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
那个晚上的月亮很暗，天上有流星。还记得吗？那时候父亲最宠爱的就是你了。他曾经告诉我们说，对着流星许愿就一定会实现。所以你就在那个晚上躲到花园的角落里去许愿了。
那天，我正巧在花园里玩。看见你来，本想躲起来吓你一跳。但是……你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我居然听见了自己可爱的弟弟对着陨落的流星许愿，许愿我们自己的亲生妹妹早些下冥府，然后好把她的名字给你用。
母亲是宠爱妹妹，但父亲却更宠爱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时你是缠着父亲说自己的名字不好，总被玩伴们笑，说你喜欢绝尘的名字。父亲对你说，绝尘就是绝尘，她的名字不可能给你用。我记得这是唯一一次父亲没有把你要的东西给你。难道为了这，你就诅咒自己的亲妹妹么？
从那一天起，我就处处防着你。
一年接着一年的过去。到了你十四岁的时候，你不知怎么知道了诅咒是不管用的。所以从那一年开始，你学会了在她的食物里下毒。知道她为什么都没被你毒死吗？那是因为从我偶然看见你第一次下毒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凡是从你那里过来的东西，我都不让她吃。所以她才能保住小命。
但是你从没有放弃过，下了整整两年的毒，你发现自己都失败了。于是你又开始想些更狠毒的方法来达到你的目的，但在我严密的保护下，你都失败了。可是在这四年后，命运却帮你完成了一切。
绝尘死了。我的希望也就完结了。
所以我离开你，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弟弟。
不会的，怎么可能！我倒抽一口冷气。我决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会杀人？为什么会活在过去幸福的阴影里？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难怪他会恨我！难怪他能眼看着唯一的弟弟受尽折磨！
但绝尘活着的时候，你都没有让我感觉到任何的异样？
他向我又靠近了一步。绝尘是我的妹妹，你同绝尘一样，你毕竟是我的弟弟。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其实我这次本不想来，但是含笑要我在带他走之前来见你一面。所以我来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跟我走吧。他叹了一口气。你是我唯一的血亲，而你所受的折磨也该抵偿你的过去了。
不。
我仰面看他。我知道，他对我的恨意已经在看见我所受到的折磨后，渐渐地淡去了。但是，我们之间将永远隔着一道鸿沟，不可逾越。
不？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走不了。撩开底下的丝被，露出我层层包裹的伤脚。我绝望地看着他。哥哥，我所受到的折磨，是你所无法想象的。也许你再来迟一些，看到的，就会是我冰冷的尸体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失神地看着我的伤脚。
白色的纱布上，已经有血迹慢慢地渗出。
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房门外有着纷乱而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他翻过窗棂，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生硬的坚强几乎崩溃。
大人！你们快去找胡太医，告诉他，凌大人又受伤了。试剑紧张地捧住我的手，检查着伤势。明日就要起程回皇城了，怎么还会这样！
试剑，你都不恨我么？我看着他。碎裂的二十一弦琴还静静地躺倒在地上。
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