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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森林-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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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为我以前不懂事。我就不明白,这花花世界,他怎么就不知道享受,整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不识时务。”她嘟嘟囔囔地回房了。    
    明知道是对奶牛弹琴,我还是追到她房里。“依你看,我们这一拨人中,谁最够意思?你不觉得柔砥是一个稀有物种吗?”    
    “莫名其妙。我只知道要活得开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给脚趾涂指甲油。    
    柔砥的言和行,是很不一致的。他说人家写的赞美母亲的文章做作,但每月发工资的当天他就给家里寄钱;他对朋友有时也不乏嘲讽,但别人遇到难题时第一个赶过去的往往就是他;他总说许多社会现象他看不惯,但又曾热心地充当青年志愿者,还好多次无偿献血。他是行的巨人,言的侏儒。真正懂他的人并不多,他被自己的一张嘴拖累了。    
    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去之前已打过电话。白天渐渐短了,等我下班出了写字楼,已是一派浓重的暮色,又被纷飞的小雨打湿。秋雨带来新凉,也更让我快意。我突变了眼神,想与人亲近。可惜所有的疾行者、伫立人,都与我不相识。我在暮色中分辨出很多的色彩,但又觉察这些都不过是白天的残骸,我失望了。我不再看他们,只走自己的路,眼神直勾勾。    
    路,要把我带到哪里,哪里都不是家。可是他们,这些株守一角的人,又哪里懂得家的好,世间太多的好房子被他们霸占,把这样的一个我排挤在外。我去看一个心目中的真朋友,可夜吹呢,只顾着忙自己的。我和她,真能组建一个家吗。    
    最后赶到他那儿时,已淋得不成样子了。    
    柔砥开门见了我,头一句就是:“也不知道打个伞。小心感冒,去洗个头。”又拿洗发水给我。我问:“你最近还好吧。电话里不太方便,我就没问。”“还好。你先洗了再说。你是干性头发吧,这洗发水是油性发质适用的。”他又去房里给我换了一瓶。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坐下来后,不着边际地闲扯了一会,才问出版社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嘘了口气,接下来没声音了。失意的人更容易忘形,他的头发胡子长得要命,目光也够阴郁,就算让太阳独独照他,他也无法粲然一笑似的。我也不催他,自顾着喝茶。    
    记得他说过,男性之间,要检验是不是真朋友,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就是看能不能在相对时坦然接受一点沉默,如果总是急着填满空白,那两人的感情肯定有些苍白。我和他在一起就能很自在地沉默下去,似乎这样更充实,甚至隐隐觉得有一种信任在滋长着。    
    后来他说:“书店里卖的那些小说,多烂的都有,有的写手据说一两个月就可以写一本。这些假文人,冒牌作家,伪劣文化炮制者!”    
    “是呀。冠盖满京华,鸡犬都升天。”    
    “我的这个稿子,比现在市面上的许多东西强百倍,可出版就这么难。”    
    我不太懂这一行的事:“以前编辑不是说得挺好吗,怎么变卦了?”    
    “谁知道他们出版社在捣什么鬼,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刚开始责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觉得好,肯定能出;可后来她又说自己作不了主,要室主任才能拍板;再后来,又说要发行部门点头,因为出版社现在把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没办法,只得又去了趟北京,请他们吃了好几顿饭,还是没得到一个准确的回音。”他不停地咳嗽,差点把喉结也咳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导他。他的才华,人称“羞死班马,赛过元白”,曾让我觉得高不可攀,可现在什么都没有,连我都不如。说句残忍的话,这么一比,我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一点欣慰了。我劝他赶快重新找点事做,先稳一稳再求发展。    
    “我还有多少书要读,有多少东西想写。再找个工作,朝九晚五地,为人辛苦为人忙,有多少时间归自己支配。”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弄文学,以你现在的条件,只要踏实工作,生活肯定很好,老婆、房子、车子都会有。这不就可以了吗。”    
    “不,决不行。我做不到。”他的声音很轻,但坚定。    
    沙发上堆着很多书,我随手一翻,有碑帖、绘画、印鉴、《资治通鉴》、《GRE词汇速成》、《大学法语》、《西方名著选读》。看着这些玩艺,我知道自己的话是白说了。    
    “我能做的,也就是来看看你,帮不了别的什么。中国这么大,总会有识货爱才的编辑。祝你好运。”    
    他送我到门口,我又说:“你是浙江人,听说,南人北相是贵人之相。那你应该是有福的。”无法可想,给他一棵唯心的稻草。    
    我出了单元楼,发现雨还在下,想回去找柔砥借把伞,走到二楼,我又停住。他一定已把自己深深地关在房里了,我不想再去叨扰他。我在楼梯间坐了一会,回忆着我和他的交往,一边吸着烟。    
    然而我的心情,悄然地发生了变化,感到一种轻松。我作了进一步的设想,如果柔砥的情形更糟糕些,作为朋友的我,心情又会怎样?只怕还是可能在两人的对比中感到一点愉悦。    
    这似乎很“不够意思”,但我想起我失业的时候,柔砥虽然表示关切,还提出借钱给我,但心里是怎样的,怕也很难说。天才的艺术家,能把别人的痛苦,乃至自己受的折磨,都化作审美。如果柔砥真是天才,则当时的他未必会为我难过,这时的他也可能正捧着小说看得发笑。    
    比如李杜之间。李白对杜甫似乎并不太感冒,而杜甫为李白写的诗一共有十五首之多。正常的友谊该是对等的,所以杜未必真把李当挚友,而可能只是通过夸奖李来肯定自己。说得再明白一点,李死也好活也好,好也罢坏也罢,都可成为杜烹调诗歌的材料,让杜获得快感。就是对自己受的苦难,杜也可能乐在其中。    
    人心真不可测。我的愉悦也未必残忍,扪心自问,我甚至可以说,我爱自己未必比爱柔砥更多。这么说来,我岂不成了特伟大的一名男子?我觉得有某个地方不妥,又想了想,发现问题在于,我还不能肯定,以下两条描述的状态哪一个更契合我:    
    1.我像爱自己一样爱柔砥。    
    2.我像不爱自己一样不爱柔砥。    
    不要再想了,再想,我他妈成一哲学家了。    
    感觉有些疲软,我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又朝墙上踢了两脚,很用力地。用力。有力量总还是一件好事,至少在目前。    
    我掐灭了烟,大步下楼,再次把自己交付给夜雨。    
    


第三部分第十节(2)

    迎面过来一个女孩,身影有些熟,路灯很暗,她又打了伞,看不太清。她叫了一声:“姬汉,你怎么来了。”是俟漪。我忽然气上来,冷笑了:“我怎么就不能来,我又不是找沈蓦。”    
    “谁惹你生气了,板着个脸。也不知道打伞,小心淋病了。”她陪笑着凑近些,伞也遮过来。    
    我的冷笑本来就冷得不够,她一亲热,我不知怎么办了。我往伞外躲了躲,“沈蓦看见了要不高兴的。”    
    “他今天出差去南京了。——看到了也不怕啊。”    
    我问:“那你来干什么。”    
    “有些东西落他房里了,我过来拿一下。——你现在还好吧。”    
    我耸耸肩说:“还好,没死,让你们失望了。”    
    她有些不满:“呃,我是真心关心你呐。正经说话行不行。”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你比我大好几岁吧,说话还是这样。”    
    “俟漪,我有时觉得你比我大。真的。”    
    “我长相显老?或者打扮成熟了些是吧。”    
    “倒不是。或者这么说吧,我说的大小是相对的,你倒不是显得绝对的大,只是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相对的小。”我没多想,直话直说。    
    “我就这么有威慑力,让人敬而远之?”她对我的话有点困惑。    
    “怎么会敬而远之。不是威慑力,是亲和力,魅力。——伞,我拿着吧。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吗?”    
    “当然好。今天真巧,能碰见你。啊,天凉了。”她很长地吸了一口气,笑着。    
    “那,你上去拿东西,我在这等你。”    
    她有点尴尬似的:“刚才骗你的,我是专门来看柔砥。”    
    我很高兴:“好嘛,我也是来看他,这么巧。”    
    “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她捕捉着我的眼神。    
    “没想法。应该来看他。哎,叫梅夜吹跟我来,叫不动。”    
    “是吗。算了,我改天再来吧。今天,我们好好聊聊。”她又靠近我。    
    “改天一定要来。柔砥现在最需要朋友。”    
    我和她,就在一张伞下慢慢地走。出了小区,经过好几家咖啡馆、茶楼,我们都没停步,似乎都希望在这张伞下多挤着走一会儿。事情也真怪,我好像就一直和她是这么亲近着,不曾有过长时间的疏远,不曾有个叫沈蓦的东西插在两人之间。看看柔砥,想想自己,我现在真的很想多有几个朋友。    
    “天凉了,是吧。”她又说了好几次,每次都耸耸肩,看着我。怎么不晓得把外套脱给她,我骂自己粗心。我问她要不要,她又说不要,只笑着看我。    
    我们归终还是坐到了一张桌前。服务生把茶送上来时,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放在了杯口。等他背过身,我把俟漪的杯子拿过来,用面巾纸擦了擦杯口。    
    “谢谢。你很讲卫生。”俟漪说。    
    “是替你讲卫生。来,将进茶。”平时,我可没这么讲究。    
    我装作偶然提起,“你觉得林水监怎么样?”    
    “有才华。我比较尊重他。”    
    “对女孩有杀伤力吧。”我笑笑。    
    “为什么问这个,帮他做媒?我的那些同学跟他不合适。”俟漪很漠然。    
    “他也不来看看柔砥,我估计,总在外面忙着交女朋友。”我掩饰了过去。    
    “也许。我没兴趣去打听他的事。”    
    我比较放心了。茶很难喝,但谁也不介意。开了半天玩笑,我忍不住把宫商那天告诉我的事讲给她听,问是不是真的。    
    俟漪说:“是这么回事。你也不要怪沈蓦,他是个很现实的人。就是现在整天和他混在一起的那拨人,也不过是酒桌上的朋友,谁和他当真,他又和谁当真。有次我们看电视,我笑了,他也跟着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却说不出来。由此可见,他这人,有很强的从众、趋同心理,紧拽着游戏规则,在这个商业社会游刃有余,一步路都不愿走错,也不会在无谓的事情上花功夫。他要觉得你不是同道,肯定就不跟你来往。”    
    “因为他那天的态度,你过意不去,所以今天就对我好一些?”    
    她有些急:“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本来就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我也想开了。”    
    “那沈蓦不生气?别看平时嘻嘻哈哈,他也不是好惹的。”    
    她沉默很久。“我和沈蓦那次不是有危机嘛,你和柔砥做了他的工作。后来我们有一段时间感情很好,我也觉得自己不该有别的什么想法。但再后来,感觉变了。他是初恋嘛,新鲜感多一些,过了那个阶段,就不太把我当回事了。他也在外面玩女人,当我不知道。”    
    我想骂骂沈蓦,又觉得自己假。我不也在玩女人么,而且是一个不嫩的女人。    
    “那,你和他,还这样维持下去?”    
    “先这样吧。”她挑挑眉毛,吸了口饮料。“我算对得起他。”    
    我对得起梅夜吹么,我想是对得起的。    
    我和她没有可能。工作未必保得住,真失业了,地位更和沈蓦有天壤之别,俟漪跟着我,我能给她什么呢?想想也觉得有些丧气。    
    “俟漪,你可能也知道,我们公司弄不好要裁员了。世事难料,也许我会成为领导的目标。”    
    “知道。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聊一次的。你要努力呀。你要失业了,我也只能躲着沈蓦去看看你,就像今天来看看柔砥一样。别的忙,我也帮不了。”    
    我有些心酸,“好,我努力。”    
    “想想也有些不对劲,你看沈蓦他们活得多好,偏偏是你和柔砥这样的人——。”    
    我笑笑:“别难过,我只是可能,还不一定呢。你不歧视我吧。”    
    “这话你就不该问。”    
    茶楼要打佯了,我们只得出来。雨已经停了,俟漪笑着伸开臂,转了几个圈。我以前没见过她这么活泼。    
    恋恋不舍地分手。转身走了几步,她叫住我。“给你个建议,梅夜吹好像不是很适合你。”    
    “也许吧。”我说。想等她下面的话,她没有。    
    回到家后,我仍很兴奋,不记得和夜吹的小摩擦了,和她开了半天的玩笑。她惊讶地说:“curiouserandcuriouser,我还一直当你是笨蛋,今天哪里学来这一套,完全像个情场浪子。”她渐渐来了劲,上来扒我的衣服,热情似火地求欢。    
    我只得和她周旋,提议互相为对方的生殖器画素描,她也大有兴趣。辛苦了半天,我把笔扔了,笑她的那玩意太难画了。    
    “我是清清爽爽的一根,而你是模模糊糊的一坨。”我说出了绝好的句子,眉头微皱。    
    她的自尊心惨遭蹂躏,赌气说:“你要有本事,就永远别摸我那儿。”    
    不摸就不摸,留着你自己当夜宵吧。我推开她,说今天身体不舒服,气得她直骂。    
    我哈哈大笑,把自己关在房里,伴着音乐自编自演了一段脱衣舞。这一晚我得留给自己,要把记忆经营一番,加色,加香,加料,酿成醇酒,在以后苦闷时,趁夜吹不留神,偷偷啜上一小口。    
    一个晚上,我们都没出去。夜吹窝在房里上网聊天,她以前不热衷这个,近一段几乎天天要上网聊一会。我把客厅的地板擦了擦,蹑手蹑脚地到她房里拿消毒剂,忍不住站在她身后瞧了半天。她和网友聊的是感情问题,还好不色。    
    “看够了没,偷窥癖患者。”她头也不回。    
    我说:“不要形容得这么难听嘛,网上鱼龙混杂,我是怕你稀里糊涂被人骗了。”    
    “有谁能骗我,我不骗人就不错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人关心我。”    
    这客气让我觉得疏远。一面准备着骗人,一面又谈感情问题;谈就谈吧,又不跟身边的人谈,非要到网上去交心。这鸟世界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我说:“怎么了,你今天,从回来到现在就没怎么吭声。”    
    她停住手,“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公司里勾心斗角得厉害,这几天有几起让我不开心的事。”    
    好几天就有事,却憋着不和我讲,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哪些事,怎么不早讲给我听。”    
    她支吾说:“我,我看你近几天也闷闷的,就不想打搅你。”又是这么客气的一句。我不接话,坐到床上,静候下文。    
    她讲的几件事,我乍听之下都没听出门道,等她一一讲解了,这才明白过来。同时对照自己,这样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混世界真不容易,连夜吹这样的高手都左支右绌了。我不愿多想这些事,拉着她的手说:“出去走走吧,老琢磨这些事,人就容易消极。”    
    刚出门,正好碰见陈伯往家里走。我说:“陈伯,你又到哪儿乐了一晚上?”他朗声笑着:“跳了一会舞罢了。哪有你们小年轻会玩,现在还出去过夜生活。”到了街上,才觉得空气中已经有了很浓厚的秋意,凉风叫人微栗,树叶也响得不已。我打了个寒噤,对夜吹说:“天有点凉,我回去加件毛衫吧。”    
    “用得着嘛,陈伯都穿那么一点,你身体不至于比他差吧。”夜吹漫不经心。我也算了。夜吹又说:“陈伯还挺会保养,这么大年纪,腰又挺,声音又洪亮,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他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帅成怎样。”“这话你以前好像已经说过。我看,不要说他年轻时,就是现在这把年纪,也把你迷得够呛。”夜吹心虚似的掐了我一下。    
    许久没有这样散步,不知不觉走远了。到了武宁路上,我发现前面好像是林水监,正搂着一小女孩。我对夜吹说:“你看,前面那人像不像林水监。”毕竟是晚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夜吹瞪着眼看半天,“身影倒蛮像,衣着却不像。他什么时候穿得这么休闲。——不对,是他。”    
    “走,跟上去看看。”我拉着她说。    
    夜吹跟我跑了两步,停下说:“看他干嘛呀。”    
    “我发现他有点问题,连这么小的女孩也不放过。”    
    夜吹冷笑:“他本来就是混球一个,不管做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别管他。”他们已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我说:“你不看我看。要不你等会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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