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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森林-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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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北京所屈服,又被上海挤压着,眼神真痴,表情也并非假呆。好嘛,这个冬。    
    尽管工作卖力,我也有点担心被解雇,哪敢奢望得到赏识。周围的人都已是新上海人了,独我一个,还不知道将来是怎么回事。又听说上海的人才引进政策将有变化,一般要求研究生学历才行。    
    谁也帮不了我,一大堆问题都须我自己处理。可从何处着手,我也只有问天。    
    和夜吹谈起年终奖的事,她说虽然到这家公司不久,成绩有目共睹,奖金应该有一个月的薪水。我估计自己是没有的,有点郁闷。梅夜吹到现在还不晓得我真实的薪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告诉她。    
    到了发工资时,信封瘪瘪的,果然没有奖金。领导还说,网络业的冬天到了,明年情况可能更糟,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一定会和公司同舟共济。”我的胸脯像做过手术似的高挺起来,一双腿却有些控制不住,在桌下抖着。    
    领导并无喜色,反倒有些尴尬似的。我知道了,这个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我的试用期是半年,他还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决定我的去留。原以为只要老实卖力一点,就可以待在这家公司,没料到还是这种结局。    
    “你,还是多做一手准备吧,反正没坏处。”    
    我木然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环顾四周的一切。在苍白的灯光和混浊的空气中,每个同事脸上都显得很惨淡,似乎都不知道明年的自己身在何处。    
    翻开一本经济类杂志,见里面充斥着“消费难以启动”、“股市危局”、“能源危机”、“赤字陷阱”、“失业高峰”、“社保困局”、“房地产泡沫”、“互联网虚热”、“金融风险”、“中国崩溃论”等触目惊心的词汇。我觉得脚下的这块土地就要陆沉,个人的安危已微不足道。自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哪怕它轻轻动动指头,空气也会振动起来,于是我和所有的人都好似一粒粒尘埃,裹挟着各种病毒和细菌,浩浩荡荡地飘向别处。我有些信命了。    
    改革,改改革,改改改革,改改改……    
    回家了,要面对夜吹。她也是今天发工资,还拿到了八千块年终奖。她把钱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一张脸上的笑——,哎,别提。    
    “以前不是一领了钱马上存起来吗,怎么今天非要带回来?”我的腔调有点酸。    
    “太忙了,没功夫去银行。一整天都陪着一个德国佬……”    
    “他没提出什么非份的要求吧。大冷天的,小心感冒。”    
    夜吹脱口而出:“要提就好了,他长得那么帅。”又敷衍说:“呃,开个玩笑,别当真。”    
    “这有什么,人生就是一场玩笑。你的阴部随时可以对外开放,我也欢迎德国佬对内搞活。”我的话有点过分。    
    “果然是学经济的。”她笑,把我按在椅子上:“我知道你没拿到奖金,心情不好。这    
    样,我请你吃麦当劳。”    
    我们俩之间最不缺的就是摩擦,但关系也还能维持下去。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大经心,聊天是有一句没一句;可她稍稍离开了一会,我还是会记起她,怕外面的治安不好。近一段时间,我们都睡在一起,没有落下一个晚上。我们都没对对方说“爱”,好像羞于提起这个字。上对方床的时候,差不多是同样的表示:边搓手边说,“天很冷嘛,今晚睡你房里算了”。    
    关爱,几乎就沦落为关上门做爱。    
    我们刚好和林水监一起下楼。他开着玩笑:“你们出去吃呀,把我也带上吧。”近来和他也生疏了,我只点头示意。夜吹更像没看见,没听见,挽着我的臂目不斜视地走。她现在这么讨厌他,态度似乎有点过,但我不清楚个中原由。    
    凭这家伙的性格,别人想恨他一下都很艰难,他像无懈可击似的,将来只要逮着一点机会,肯定能出人头地。我忍不住对夜吹说:“林水监这家伙,也真够粘的,好像是世界上最没有自我的一个人。我就奇怪,你现在为什么讨厌他。是不是觉得他很虚伪?”    
    梅夜吹甩开我的臂,“他笑得再好,也只说明他心情好,对自己满意,爱自己,跟看见的人如何如何没一点关系。就是对着一具死尸,他也能这么笑,你信不信。他不过是冷血的自恋狂、偏执狂罢了。”    
    夜吹说得倒也别致,人们往往喜欢看见笑脸,但那笑脸儿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仅仅爱他自己?人生不能细察,愈察愈见可怕。我说:“夜吹,人和人可以很隔膜,我们不要这样,多对对方袒露一些,好吗?”    
    “是呀。”她抓住我的手。我的手紧了紧。    
    麦当劳的生意不错,我点了两个套餐去占座位。大多是年轻人在吃,我也不明白,这玩艺好吃在什么地方。这也许就是代沟。我近来对自己和别的年轻人的种种不同很敏感,就是在吃饭这种小问题上亦如此,怕自己两边都没有着落:从年龄上看,我属于年轻人,但从心态上讲,又似乎老气得像个中年人。    
    也许,像麦当劳这样的,只不过是符号和象征,味道并不重要,但你不能不吃。在心暂时还跳动着的每个24小时,也许人们做的绝大多数事情都不过是符号。但你必须去做,但你不能说破。    
    也许哲人说得对,说到底,恋爱不过是一场自恋而已,至于对方,只是一汪水或一面镜,换了个伴,也不过像换了面镜子,镜子里的人依然是自己。再说,你“爱”的前提,就是对方“值得”你爱,既然你要求他“值得”,其中就饱含了索取和功利。夜吹说得好,他可以对你笑,也可以对别人笑,因为说到底,他只对他自己好。    
    柔砥前两天在电话里对我发过以下宏论:“爱是基于性的,而性是一种崇拜,这崇拜又源于神秘感。人体的神秘感,纯粹是由衣服造成的,所以,人如果不穿衣服,满街乱窜,破了这神秘感,只消进化一百年,人的性欲就会消退。最后和许多动物一样,只有春季才发情,而这完全是为了种族繁衍。你看,天下会何等清净,社会才真叫太平。要我说,衣服值多少钱,爱情也就值多少钱。其实世间本没有爱情,它不过是人类发明的一种游戏,与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本质上并没什么两样。所以,对爱情只能玩玩,适可而止;玩得太投入,或者根本不愿意玩,都是走极端的态度。——何止爱情,也许人类的文明都不一定是必需,而只是余裕。”    
    夜吹过来,我拿起自己的一份就咬。夜吹说:“你也不去洗一下手。”    
    我说:“我吃我自己的一份,你嫌弃什么?”    
    “我是为你好,你是不是想得病。”    
    “好,我去洗。”我放下汉堡站起身,很乖的样子。别说洗一下手,就是洗上半个小时,把手洗瘦了都没问题,愿意和《西厢记》里长亭送别时莺莺手腕的变化一比,松了“手表”。——去他妈的歪理邪说,虽然正统的前世往往正是邪说。    
    桌上的气氛还不错,两人边吃边开起了玩笑。环境太嘈杂,不宜谈正经事,我打算回去后,再把失业的可能坦白告诉她,看看她什么态度。人和人之间没有不瞒和骗的,区别只在于度。我已经有一些事瞒着她了,这次想老实一些。我也分析了一下,如果失业最后没有兑现,我的坦白可以赢得她的信任;真失业了,瞒也瞒不住,而且会促使她做出对我更坏的选择。    
    我看着她的眼睛,预测我们的未来。一切都是徒劳,我的眼睛累了。    
    后来她接了个电话,一脸无奈:“主管今天加班,说有个重要的资料让我锁到抽屉里了,叫我过去拿给他。”    
    我看着她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突然觉得她其实也很可怜,一直就这么奔忙着。有什么意思呢,谁敢去想。她的笑容比我是多得多,但我总觉得那些笑是浮浮的;她越来越能干,但我有时也视这种能干为脆弱。    
    有一次在地铁站,看着匆匆前进的无数双脚,我突然感到有些受不了。所有的人都在赶往一个巨大的竞技场,胜利者从失败者的眼泪中提炼喜悦。幸福只来自无数种攀比,没有几个有种的人敢跳出来说,“我的幸福只是我自己的,和谁比我都不屑。”    
    我为什么要和别人比。拜托你活出点生命的高贵和滋润味儿行不行。毓泽的先我离去,加上自己工作上的起伏,让我对生活的看法有了改变。    
    我要去她的公司看看她,给忙碌中的她一个惊喜。我走出麦当劳,招手拦车。可我的收入已不太和这个工具相称,我灰溜溜地坐公汽去了。    
    公司的玻璃大门,被密码锁锁上了,前台一片漆黑,只里面办公区的灯开着。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隐约能听到他们两人的说笑声。我手上还拿着刚买的一束花,就这样叫她似乎有些冒失,他的主管弄不好还要把我当怪人。估计梅夜吹拿了文件就该出来,我干脆下楼,到路边等她。    
    半小时过去,还不见她的影子。我拨了她公司的电话,没人接。大概又等了半小时,才见夜吹和那男人并肩出来。男人的模样我看不清,夜吹的长发本来是绾起来的,现在披散下来。他们招了一辆出租,看样子还要找地方再沟通沟通。我想鼓起点愤怒冲过去,鼓不起来,好像精力都被地心吸干净了,四肢都有些发软。我把花扔了,用脚碾碎。    
    回去的这一段路也不算短,我在车上已把情绪调理好了,没事人似的。我对自己说,这就是生活,我要善待自己,也要包容别人。我射出一声冷笑,音响效果相当理想。    
    公汽里尽是人,呼出的废气在车窗上凝结成了水珠。邻窗坐的一个小女孩于是伸手擦去玻璃上的水,好看清楚车外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人,你难道没看够,可能是你还小。    
    世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时时在意周围的一切,总试图从别人的行事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方式,因而迷失了自己却不自觉。我应该勇敢地先于他们跨出一步,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参照物地做我自己。有一种勇气和悲壮涌上来,我情不自禁,旁若无人地哼起了歌。    
    天气虽然冷,经过一番折腾,我出了些汗。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边洗,边隆重举行个唱。    
    从浴室里出来,我泡了一壶茶,关了灯,躺到沙发上细斟慢饮,候夜吹回来。我不会追问她什么,夜吹前一阵不是感叹公司里的人事让她不顺心吗,今天用“肉弹”改善和上司的关系,恐怕也不为过。否则,万一她失业了,我们岂不是更糟。暂时租借一下她的“肉弹”,我们能得到更多的肉和蛋。我帮不了她什么,只能看她按自己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打拼。再说了,如果他们的交媾算是交易,我和孟姐的欢娱难道就是爱情?——他们的交易对我多少还有些好处。    
    脑子里突然有一念在闪。我到她房里,看见装工资的信封还扔在桌上。拿在手中,感觉很有些分量,我的思维加快了运转。这一万多,可以做很多事。如果梅夜吹以后把我甩了,这笔钱可看作对她的惩罚;如果我们结婚了,这钱还等于是她的。反正水监也在这住过,天知道他有没有把钥匙复制一份,刚才来了个旧地重游。就算他有不在场的证明,也未必是我,这房子已经出租了三年,住过的人多了……。但我还是有些怕,不知道一万多在法律上算不算大数目。    
    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变了好多,差点由学者的东床蜕变为怯懦的偷儿。将来工作上有了起色,不愁钱了,我也要备受折磨,跟自己战,脸上的一切正经,皮下都当它是玩笑。    
    无力感和疲惫感齐齐碾来,后来我就在客厅睡着了。等醒过来时,灯已经亮了,夜吹正站在我面前。我揉了揉眼,没错,是她,终于回了。    
    “吓了我一跳,怎么不回房睡。”她的头发又绾起来了,脸色也红润润的。    
    我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我在等你。你出去一大晚上,我不太放心。”    
    她伏下身吻我:“谢谢。我这么大人,会照顾自己的。”    
    “你的头发还是披下来好看,做爱的时候,特别是从后面进入的时候,飘来舞去,特别撩人。”我抱住她不放。    
    她央告说:“还是改天吧,今天我很累。”    
    “那我替你按摩。”    
    “不用了,你也困了。快睡吧,回自己的房,别感冒了。”她挣脱我跑回房了。    
    我觉察到了她的不安。有这份内疚就够了,这一晚上我没有白等。    
    我仔细地环顾客厅里的一切,好像临终前恋恋不舍的最后一瞥。然后,打个哈欠,摇摇晃晃回到自己床上。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在小区的花坛边碰到航航。他压低声说:“汉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讲。”    
    “尽管说。”我递给他一根烟。    
    “梅夜吹的事。我是怕你蒙在鼓里。”航航交了老底:梅夜吹曾屡次和水监来电,但水监无动于衷。    
    夜吹对水监有“举动”我早该猜到。愤怒?谈不上,我自己也不过如此;而且大家恐怕都这么活着。等航航走了,我一个人绕着树徘徊,绕着花坛徘徊,绕着单元楼徘徊,抽了半天的烟。花坛的树下,草也仍然青葱,人生的热力,都未必比它们持久。终于离去的时候,我把烟头按在一株草上,给它们一个恶毒的礼赞。    
    


第三部分第十一节(2)

    春节就在眼前了,怎么过法,要看夜吹的态度。我们家乡的观念还比较传统,如果夜吹带我上她家,就说明我们俩的关系有了谱,定了性;如果她不愿带我回家,事情就有点悬。    
    失业的可能,我已经告诉了她。她除了吃惊和跟我长谈一夜出谋划策,也没说别的什么。    
    我没当面向她提,但毫无疑问希望跟她一起回去。农历二十七的晚上,她说:“我明天出差去重庆,年初六才能回。你要一个人过年了,现在的年过得越来越淡,无所谓。”    
    “大过年的,你们至于忙成这样吗?是你一个人去,还是和同事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你不懂,我们就是要趁着过年的时候去跟客户拜年,搞好关系,来年的销售业绩才会好。”夜吹忙着收拾行李。    
    “为什么不派个男的去?你一个女孩子,出差也不方便。”    
    夜吹得意了:“谁叫我们公司男的没女的能干。”    
    不是能干那种事吧。她的人身价值,终于得到兑现,在办公室政治的层层迷雾中,更加勇敢地破浪前行。    
    “注意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我拍着她的头,好像很关心她似的。    
    一个人的年怎么过,我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反倒比平时更懒散。比如抹桌子、拖地之类的事,以前一周总要做一次的,但现在也不管不顾,一尘不洗,由着它去了,甚至觉得满屋子的脏和乱更契合我的心境。年货更谈不上办,只买了一堆罐头、方便面之类的速食品。    
    柔砥也回家了,没人给我拜年,只有孤单的感觉排山倒海地涌来。我没地方好去,随便上一辆公汽,看哪儿人多,就在哪儿下,融到人群里去。装出购物的样子,实则是派送孤单,看人群中能否找到一张我似的落寞的脸。我又突发奇想,一个人跑到动物园去逛了一天,在每一种动物面前,我都要直勾勾地盯着看好半天。这时我需要对视,哪怕只是跟动物。    
    和夜吹在上海的重逢,也可说是同自己的过去重逢。我的过去和现在,已不全然是串在一根时间的绳索上,有时会以手挽手的姿态鲜明地立在我面前。认识梅夜吹已十年,这十年我除了多读了几本书,知道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之外,还得到了什么。    
    我闭目枯坐时,如见雪花漫天的西安。就那天,毓泽和我去见Hobbes。外面有些风,我们手牵着手出门时,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真苍白啊,又这么瘦,也不知道怎么会事,一直都这样。我当时想,不行,以后在饮食方面一定要她注意科学,再陪她去看看中医。她脸色不红润点,不长得丰润点,就是我的失职,就是我的不够格。我当时是下了这个决心的,只没说给她听。谁曾想,一刹那间,一切改变,一切永久定格。    
    “汉哥,你一个人真可怜,到我家过年吧。”航航有次碰见,有些同情似的。    
    我只浅浅一笑。回到屋子里,在寂静中坐,似乎感觉连空气都凝结成了晶体。但心还在动,还想他的话,想自从毓泽去了,我其实就一直是一个人,孤清得很。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口气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像在强奸地板似的,而且入木三分。起来后,在屋里走了几圈,最后到阳台上,独对四处人家的灯火。    
    家家的人都在灯下匆忙吧,虽然未必如我想的那么快乐,但毕竟能在一起承担,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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