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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话我呀，我明白，你理解我说的话。”
“对有些人来说，做起来很难。”他说。
“对每个人都很难，”她告诉他。“你有没有考虑去找婚姻咨询。”
“我们去找过了，”他说，渐渐渴望换个话题。“也没什么用。”
“那你就把问题扔在哪儿不管了？”
“唔，”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想，如果有些事情不能很快改变，也许它就要结束了。我也不能确定是些什么事情。很抱歉，我找不出更有效的办法。”
他知道，在父母的世界里，放弃并不是一种选择。他不能告诉她，他已失去了太多的信任，他曾认为凯瑟琳信任他，他错了，那他怎么重新去树立信任？他不能告诉母亲，近来他经历的黑暗是多么深不见底——从感恩节起，他一直在与黑色的、沉闷的情绪搏斗，一种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深深的、持久的绝望；一种昏沉沉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在白天消逝，在夜晚重又降临。
“你觉得这样是不是有帮助，如果你有稍多一点儿的……保障？我的意思是，经济上的。”
“很难说。也许有用。”他换了个话题。“您听说过没有，他们要办一个纪念迈克的派对？星期二晚上，在悼念仪式之后。每个人似乎都这样想，要是我们把他弄到最后的派对中去，他也不会介意的。”
这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不过，如果他曾说过的他不去参加迈克的葬礼，与迈克要求的不举办葬礼有什么关联的话，他怀疑这两者是否完全一致。也许不一样。其实很有可能，迈克并不喜欢任何官方的、以他的名义来举办一个忧郁、愁闷的聚会，因为悲观、沮丧不是他的天性。
“我还没听说过，”母亲说。“我让人捎了一盒炖菜给卡罗尔·奎因，告诉她如果她想找人谈，就给我打电话。我不敢说这有多大帮助。我知道他们决定不把孩子埋在阿林顿 。”
“我最后一次看见迈克，我们在一起打台球，我告诉他，如果他死了，我不会去他的葬礼。你会怎么想？”
《圣诞节清单》第五部分一个九岁孩子的愤怒
“唔，你也不可能先知，”母亲说。“人们总是会这样说的。”
他把所有打碎的曲奇收拢在一个盘子里，推到母亲跟前。她说，“哟，比一个整的还多呢。”她连着吃了三块。对詹姆斯来说，曲奇的味道跟小时候一样。他猜测，对母亲来说，尝起来也一样吧。其实从她年轻时起，糖果曲奇已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母亲用手很快把洒落的碎末扫干净，然后丢到废物篮里。
“您还记得最后一次你看见杰瑞的情景吗？”他问。他和母亲以前从未谈过这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避而不谈。“你还记得吗？”
“嗯，他回家过圣诞节，却接到命令要提早返回。他本打算待到除夕之夜，但是不行了。于是在他走之前，我们在香港花园吃中国炒面，那是他最喜欢的。你能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们打了一架。”詹姆斯说。“那时年纪还小，我不记得是为了什么，有哪些相关的事。”
“也许打架和任何事都毫无瓜葛，”她告诉他。她一边说，一边穿过房间，走到冰箱跟前，从塑料盒里拿出蛋奶酒，把空雪利酒杯装满。“这只是你应付问题的法子罢了。”
“应付什么？”
“应付你感到的压力，还有你的忧虑。”她把杯子里的水空干，然后走到水槽前，用清水冲洗。那时你长大了，能理解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但我认为你还没有长大，你还不会表达你的感受，因此你总爱表演。”
“我做了什么？”
“你每次都表演杰瑞离开的情景。起初你突然跑出去，气冲冲地，恼怒地撅着嘴，然后又疯疯癫癫地回来。”
“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能非常确定。但我知道，你看了很多消息报道，你明白他去了哪里，你也知道越战的事；你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你知道那很危险。我想，你为此焦虑不安，但你不知道如何说出来，后来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他经常想，他最后对哥哥说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他记不清他俩为什么打架，但他清楚地记得他说的话，那里面充满了一个九岁孩子的愤怒：“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圣诞节清单》第五部分一种令人陶醉的节日芳香
第二天，詹姆斯驾车去迷你购物中心买礼物。那儿只有十几家店可供挑选，一端是西尔斯 店，另一端是K…Mart店，他还是备齐了礼物。他给克里斯蒂买了一个森德•；奥科纳牌“无与伦比”2 U型午餐盒，给阿比盖尔买了一个“小美人鱼”钱包。给保罗和托马斯，他买了丹佛布朗野马橄榄球队的队衣，上面印着约翰·艾尔威的名字和号码，给亨利的礼物是一只电动鹦鹉，里面装着一个小型录音机。又在B。道尔顿书店花了一小时挑了六本书——一本与艺术有关的书给朱莉，一本园艺书给莉莎，一本关于一战的书给父亲，一本厨艺给母亲，一本恐怖书给乔，一本高尔夫书给埃里克。
他回到家时，阿比盖尔，克里斯蒂，保罗，托马斯和亨利刚从小镇中心的湖上回来，乔和埃里克带着他们去那儿滑冰。保罗和托马斯拿着冰球棒，小亨利手持一个PVC管做的支架来帮他滑行，把它放在身前推着走，以免跌倒。克里斯蒂学会了几个花样滑冰动作，她的冰鞋上系着白色的马勃花。据乔说，这小花让阿比盖尔非常嫉妒。孩子们都为即将到来的圣诞夜兴奋不已，一种并不复杂的方式就能让他们欢呼雀跃。詹姆斯整个下午都和他的侄子、外甥女们在一起玩，也许他们那种天真无邪能让他的心灵清净一些。
“今天凯瑟琳婶婶会来吗？”阿比盖尔声音甜甜地问。
“不会，她今天不来了。她和她的妈妈、爸爸和家里的其他人在一起。”
“我要送她一件礼物。”小外甥女说。
“你可真乖，我保证转给她，她会非常喜欢。”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人陶醉的节日芳香，有壁炉里松枝的烟味，火鸡和填料的香气，蜡烛的香味，还有加了调料的苹果酒的醇香。朱莉，雷切尔和莉莎在书房里。父亲正沿着房前的屋檐悬挂圣诞灯，这不同寻常的最后一刻的工作就由他完成。詹姆斯从窗口望出去，看着父亲在忙碌。在家里，圣诞节对老年人显得尤为重要。詹姆斯曾和母亲谈论过此事。
“嗯，你明白就好，”母亲当时这样说，“不要告诉你爸爸我给你说过这个。他离家去学校时，总像是患上了怀乡病。你也这样，但你爸爸更厉害。他年纪最大，也许会最先离开他的孩子们。他说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很不快乐，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他受到的教育是：从不抱怨。他现在的样子，你也很清楚。每年孩子们回家过节，他都感到非常高兴。”
詹姆斯理解这一点。父亲不善言谈，很少谈他的感受，因此每年就靠着重复圣诞节的礼仪和庆祝，让他确信事事顺利，因为看上去，没有什么东西改变。
詹姆斯还记得他和父亲之间的争论，特别是十四岁那年，他变成一个本能的、激进的左派人士，反对所有的外国军事干涉，不管是不是出于正义；而父亲依然是坚定的共和党，不管对与错，总是支持他的政府和军队，热爱他的国家。“看起来，你好像不记得杰瑞的事了！”年轻的詹姆斯气急败坏，冲父亲喊道。
罗纳德·里根当选总统后，他们的政治争论逐步升级。沃尔特·恩格尔认为里根是美国历史上的好总统之一。“他从一九六一年后就没读过一本书。”詹姆斯争辩道。他当时刚从布朗大学回家。在大学他读到了二年级，脑子里正充满了一个英语专业学生关于文学的傲慢与偏见。“天哪，他最喜欢的诗人是罗伯特。 W 。塞维斯！”这样的争论父亲并不能完全领会。父亲喜欢的是育空 讲故事的人的那种生气勃勃的抑扬顿挫。有一段时间，沃尔特甚至许诺要背诵“丹·迈克格鲁的狩猎场”这首诗。
也许如期待中那样，随着詹姆斯越来越成熟，他也越来越意识到，他对父亲的评判是不公平的。无论如何，父亲并非平庸之辈或铁石心肠。父亲寡言少语，内向矜持，当他感情涌动时，他宁愿退一步冷眼旁观，尽可能保持一种冷漠的超然态度来观察，由此获得一个全新的、更有用的视角——詹姆斯开始在自己身上认出了这种习惯。父亲也常常把同情和移情 混在一起，父亲总这样认为，考虑他人遇到的问题，和躬身自问“如果我在那个处境下怎么办？”是一回事，并由此来理解他人的感受和经验。父亲聪明睿智，总在自我反省，但有时不免过了头，每天晚上作祷告时，总要请求主能帮他洞察他的缺点。但当他试着去理解他人，特别是他的孩子们时，却常常如同在黑暗中摸索。
《圣诞节清单》第五部分他并不是天生的移情者
詹姆斯明白这一点，大半是因为他知道，他并不是天生的移情者，一旦牵涉到情感的事儿，他也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知道父亲以自己的方式，依据父亲所受的上一辈传下来的如何去爱的教育，尽他最大的努力爱着孩子们。从窗口看着忙碌的父亲，詹姆斯暗暗希望能在他们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争论早在很多年前就结束了，为什么距离还依然横亘在他们中间？
在恩格尔家里，圣诞庆祝一般放在晚上十二点进行，伴随着圣诞夜一顿传统的美餐。火在中午就点燃了，一处是书房的壁炉，另一处在起居室里。家里的男孩子们常常在上午花一些时间把够烧一天用的木柴拖进来。开胃食品在下午早些时候就要备好——一盘盘的炒板栗，开心果，又厚又重的黑面包和脆皮白面包棒，奇特的斯堪的纳维亚熏山羊奶酪和三层奶油的法国奶酪；来自国外的罐装薄脆饼干，熏贻贝；精美的瓷碗装着白鲸鱼子酱，腌制的鲱鱼，熏鲱鱼酱和越桔佐料；一盒盒的瑞士和德国巧克力，老式的美国丝带糖果。鲁思·恩格尔遵循风俗习惯，不下十几次地警告家人不要贪吃开胃食物而弄坏了胃口。
立体音响一直在放德·莫奈斯的乐曲“谁”。广播电台一整天也在放圣诞音乐，在三点还插播了迪更斯的古典收音机版的“圣诞颂歌”。大家各按所需，尽情自娱自乐，到了四点，上楼清洁整装，做好庆祝的准备。年龄超过八岁的男性都要穿外套，打领带。女性着衣则随年龄、身份而定，一般穿连衣裙或裙子。朱莉是第一个穿长裤的，几年来一直如此。这原本是她为求职面试买的一套高档黑色西装，还得到了父亲的肯定。
正餐在五点开始。同往年一年，今年餐桌中央的装饰颇为壮观，摆着莉莎家花园和温室里培育的一品红，冬青树，槲寄生，刺柏丛，小麦穗，南蛇藤和应季桨果。这些植物都由莉莎精心布置，她还专门从家里带来了一串串的蓝色丝带做花饰，每一处都点缀得颇具匠心。
按家里的挪威传统，菜单中少不了鳕鱼和马铃薯薄煎饼 ，其余一盘盘的大菜都是美国中西部风格，压得桌面都有些下陷：有火鸡，鹅肉，马铃薯泥，肉汤，菰米饭，米饭布丁，甘薯，填馅，奶油玉米，拌奶油沙司的椰菜，炒绿豆拌面包心。还有越桔开胃小菜，越桔沙司，越桔汁，越桔酸辣酱，越桔面包屑，和专给乔做的不加越桔的面包（乔对越桔过敏），再加上苹果酱，松软干酪和蜜饯 （埃里克采用的一种新的食物疗法，并极力向大家推荐）。正餐碗盘收拾之后，餐后甜点随之呈上，包括南瓜馅饼，山核桃饼，苹果馅饼，一打各式各样的（未破碎的）曲奇，各种花色的意大利式冰淇淋（涂上节日的色彩）和去核的枣椰子。
用完甜点，到欢庆活动重新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一般在这个空隙里，小孩子们要上楼去准备一些圣诞节表演节目。通常他们会选择唱圣诞颂歌，有时他们也表演滑稽短剧或自己创编的舞蹈，不过只要表演和圣诞节有关就行，也不讲什么规则。
就在这休息时间，父亲问詹姆斯能不能到他书房里谈一会儿话。方才用餐时，大家都尽量避开了令人不快的话题——比如迫在眉睫的海湾战争，银行业的危机，拉尔森家的派对等——大家不约而同地都紧紧抓住一些日常趣事来聊，像孩子们在学校有哪些表现，明尼苏达海盗队在比赛中犯了什么错（“我很怀念巴德·格兰特，虽然他未能赢得超级碗，”乔这样说），丹佛的新机场（“从远处看，”埃里克说，“它很像世界上最大的一间冷食店”），莉莎想给妈妈建一个温室，或者朱莉在靠近海军码头的新画廊取得的成功，等等。
《圣诞节清单》第五部分不能和我们在一起的人
詹姆斯注意到，唯一牵涉到凯瑟琳的，是在做饭前祷告时。“我们非常感谢那些在场的和不能到场的人给予我们的爱，”父亲这样说，“我们也祝福那些今晚不能和我们在一起的人。”
在书房里，父亲做了个手势，让詹姆斯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他自己坐在读书的椅子上。父亲还带着红色的圣诞蝶形领结，否则看起来更像一个银行家。在詹姆斯的孩提时代，就是在这间书房里，父亲坐在椅子上，给他上过很多次的道德教育课，经济讲座，也包括对他顽皮劣迹的调查、听审或者进行惩戒。詹姆斯一直觉得，在这里不感到疑惧也难。
“我想和你谈谈凯瑟琳的事。”父亲说。
“好吧，”詹姆斯说。“她让我代她道歉，她希望大家能理解。”
“唔，我不敢肯定我能理解，”父亲说，“你妈妈和我想让你明白，我们感到很遗憾，因为我们两个都喜欢凯瑟琳，看到孩子伤心，也令我们感到悲伤。实际上，是朱莉提出来让我和你谈谈，但我不知道对这些事情能说些什么。我没有太多的经验。因此，我感觉很不好。”
“您不要这样，”詹姆斯说。“它只是一个过程的一部分而已。”
“你是说这事正处在那种冷却期吗？”父亲问。
“嗯，”詹姆斯说，“严格来说，它不在那种冷却期。已经从头冷到脚了。”
他的脑海里崩出一个词：北极。
“但还没到最后结束，不可逆转的地步吧。对吧？”
“可能吧，”詹姆斯说，心里疑惑父亲到底想知道什么。“希望总在前方，是吗？”
“我知道我还在黑暗中摸索，”父亲说。“也许有更好的方式谈这件事，但我还是想跌跌撞撞往前走，我笨嘴笨舌的，如果说的不合适，请原谅我。我和你妈妈谈过，我们想也许我们能帮上一些什么。我猜，你们两个可能是经济上有些紧张，造成了一些麻烦。”
“不管怎样说，我想这只是大多数情侣都会遇到的，”詹姆斯说。“对大多数研究生也一样。”
“老实说，”父亲继续劝道，“我觉得，你得到一些东西，你才能感到成功——是在以后得到，而不是现在。对不对？”
“嗯，这要看您说的成功是什么。”詹姆斯说。
“我不是批评你。我的意思只是说，看起来你有一个长远的计划。如果得到一个教职或出版一本书要花十年或十五年时间，你都愿意去等。我知道，有一些作家是一夜成名，然而大部分作家要靠时间打磨、靠积累才行，很多人不到四十或五十岁很难获得真正的成功。对不对？”
詹姆斯意识到，父亲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来关注着他，期待着他。父亲做过一些调查，得到事实数据后又进行分析。他肯定在哪儿读过一些文章，了解到一些作家花了多长时间来建立他们事业的基石。不过，父亲设想他有一个长远计划，这让詹姆斯感到好笑。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花多长时间，”詹姆斯说，虽然这不全是真话。“有些事情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外。但是我想，嗯，它需要多长时间，我就会一直去做。”
“教书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不是。”詹姆斯说，“不过，我收到磨坊河学院的信，说他们可能设一个写作指导教师的职位。我原先的一位老师推荐了我。可能薪水不高，但开始几年，新教师可以住宿舍，这样吃住就好办了。”他原本不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他想考虑得更仔细一些再说，不过看起来这个时候提还正合适。他觉得老父亲听到后会更高兴一些。
“我明白了，”父亲说，“这就是你现在正考虑的事情吧？”
“我也是不久前才得到这个消息，”詹姆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