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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侧有一扇通凉风的窗户,她将别致的窗户大大敞开,让户外清风吹进屋内。按照她的爱好,地板使用了樱树材料。有桌有椅。只有八张席大的西式房间,周围却做成了到顶的书架,摆满了书籍。不过,错落的书本空档里,也装饰了不少玩具娃娃。
信子在读原版参考书。这是热心的副教授帮她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但还有其他参考书要读。她生性锲而不舍,一边读书一边记笔记。已经是下午四点,阳光灿烂。附近非常闲适宁静,所以家中也很安静。偶尔里屋传出声响,那是小保姆在干活儿。
这块地皮是丈夫亡父的财产。在一千五、六百平方米的地面上,丈夫建起了三百平方米的房舍。本来丈夫的亡父有一所旧房子,丈夫拆掉后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了新房。以西式房间为主,附带几间日式房间。丈夫是东都相互银行的常务兼总务主任,才三十五岁。
这么年轻就身兼董事和总务主任,是因为其父曾是该银行的创业元老。那还是在名为东都无尽株式会社的年代,提起盐川弘道,那可是领导本公司走向繁荣昌盛的人物。更名为相互银行之后,仍然担任了几年行长。弘治升任现在的职位已经五年。作为名门之后,他的工作能力应该说是相当强的——外界评价很高。
丈夫今天也不在家。昨天周六,他说下午要去川奈打高尔夫,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丈夫在外住宿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以前还找些接口搪塞信子,但这一年来,外宿也不打招呼了,回来后也不讲明原由。做妻子的了解到某事之后,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了。
信子有些疲劳,便向窗外望去,池水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泓池水也是按照丈夫的喜好设计成了西洋风格。正面有一座花坛,种满了草坪。尽头隔着网球场式的铁网栅栏,两个穿白衬衫的男子从栅栏对面走过。那边是另外一座大豪宅,草木茂盛如森林一般。强烈的阳关已经开始减弱威力。
门厅响起铃声,好像有客人来访。不会是找自己的。但丈夫今天会回来吗?
“夫人,井野川先生来了。”小保姆青木澄子过来传话。井野川是丈夫的司机。
“哦。”信子放下铅笔来到走廊。
《离婚的条件》 暑期授课婚前交际(5)
门前宽敞的停车廊里,站着司机井野川,衬衫开领处的肌肤晒得黝黑。这是一位二、三十岁的青年,摘下帽子的额头沁出汗水。他一手提着高尔夫球用具,一手提着包袱。
“夫人。”井野川鞠躬招呼。“常务叫我把这些送回来。”井野川将两个大包袱放在台子边上。
“哦。谢谢你。”信子也没问丈夫人在哪里。
“另外……”司机六神无主地说道。“常务叫我帮他拿西服。”
“哦?要哪一件?”
“哪件都行。前些天订做的浅灰色夏装。”
“知道了。等一下。”
“遵命。”
信子径直走上二楼。丈夫的大书斋隔壁,是专门存放他物品的房间,排列着两个立柜。新立柜中放着丈夫的新西装。
信子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叠起来,再用司机带来的包袱皮包好。送回来的是运动衫裤和袜子。不知丈夫为什么叫司机回来取替换衣服。她又给包袱里添了一件洗衣店刚送回来的衬衫和最近常用的领结。然后,想到丈夫会出汗,虽然司机并未提到,还是装进了几件内衣裤。她清楚丈夫会在何处换上这些内衣和西装,但她对此毫不关心。
“辛苦你了。”她将包袱递给井野川。对方郑重其事地接过去,抬眼瞟了一下信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一瞬间,司机的眼中闪过同情的目光。
《离婚的条件》 夜灯夕阳夜灯夕阳(1)
零点已过。盐川信子听到门厅前停车的动静。此时她正从教材上摘录重点。她没有立刻站起身来,继续记笔记。关车门的声音。夜晚,周围十分宁静,任何声响都像从地下传送出来。
信子放下笔,经过走廊出了门。司机把丈夫送回来,正要离去。丈夫酒喝多了,坐在门厅地板上脱鞋。
“你回来啦!”看着丈夫的后背,她跪坐在台沿上。
“夫人,我告辞了。”井野川摘帽鞠躬。
“你辛苦了。”信子对司机说。“井野川,这么晚劳您受累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罗嗦什么?”丈夫一边脱鞋,仍背着身说道。
“这是我的工作。晚了也应该送主人回来。”
“井野川,请别见怪。”
“啊,那倒是……”
“他喝醉了。”
“是。”
“井野川。”弘治说道。“明天,八点半以前来。我有个会。”
“遵命。”
信子噤口不语。她本来想说叫别的司机替换一下,但丈夫已经喝醉了。
“那我告辞了。”
“谢谢。晚安。”
“喂!”弘治招呼妻子。“把这只鞋脱下来。”
“好的。”信子蹲在门厅,开始解丈夫伸出的鞋带。
门外响起轿车离去的声音。
“对司机别那么客气。他会得意忘形的。”弘治说道。
“是。”
丈夫昨天下午去打高尔夫,一夜未归。今天四点左右叫井野川送回高尔夫用具和运动衣物,换走了西装。酒是在哪里喝的,信子能推测出来。但是,她早就没有了查询这种事的兴趣,不愿去想它了。
“水!”丈夫在走廊摇晃着吩咐道。
信子锁好门,到厨房接了水来。毫无感情可言。她将水杯放在托盘上,来到二楼丈夫的起居室却不见人影。她有些生气。再去自己房间,果然看见丈夫弘治正弯腰看着自己桌上的稿纸,身子还在摇晃。
信子并没制止。“水来了。”
“哦。”丈夫一手拿着她写的稿纸,一手抓着水杯一饮而尽。
“你还在搞这种东西呀!”他扇乎着稿纸,掏出手帕抹抹下巴的水滴。花哨的手帕,不是他自己买的。
信子大体能够猜到是谁给他挑选的。如此看来,他的领带也净是与信子情趣相反的货色。
弘治将她的文章悬在眼前。“以前的测定大体有如下指标。(以下的分类引自宫崎义一的《垄断程度测定诸问题》)
A 支配集中度
(1)雇用集中度
(2)生产集中度——生产额、销售额、附加值
(3)资产集中度——资本金额、资产额
B 市场构造
(1)价格僵直性
(2)背离社会最适状态
(3)需求弹性的比较
(4)资本利润率
以上两大类的区分,将生产条件作为直接指标……”丈夫念到这里又说:“哼,什么呀,这是。”随即将稿纸扔在桌上。“真是愚蠢透顶!费劲儿写这种东西,能干什么用?学者先生写的是书本上的经济学,我搞的是活生生的经济学。女人把家操持好就行了,搞这些半生不熟的经济学,只能变得越发狂妄。”
信子沉默不语。自从学习开始,丈夫总是这样说。她采用不抵抗策略,终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可以说,这是因为弘治在这方面是弱项。虽然他不能硬逼妻子中止学习,但也常常因此而发火。他又拿起桌边的笔记本。
先前,醉酒的丈夫曾经撕碎过她写好的学习报告,信子只能沉默。如果阻止,丈夫反而会更加疯狂。
丈夫默读笔记本上的内容。“这个叫浅野的,是你的老师吗?”笔记本中夹着浅野副教授对毕业论文的简短意见。
“是的。”
“这个人在指导你吗?”
“我在请他教我写毕业论文。”
“哼,字写得不错嘛!”
“……”
“这个人一直在指导你吗?”丈夫居然这样问。
“老师们各有分工,不只是浅野老师。”
“这个人教什么课?”
“经济学原论。”
“该是个年轻人吧。副教授,多大年龄?”
“年龄,我不知道……”
“总得有四十岁吧?”
“可能更年轻些吧!我没问过。”
“函授教育中,师生还有个人交往吗?”
“现在是暑期授课。”
《离婚的条件》 夜灯夕阳夜灯夕阳(2)
“原来如此。”丈夫拿起那张纸,又让它飘落在桌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瘫坐在她的椅子上,掏出香烟。“喝多了。”他长吁一口气。“昨天打高尔夫赢球了。晚上庆贺,大家聚会了。”
赢了球,奖品却没带回来。高尔夫赛的奖品非常豪华,送到哪里去了,她也能想像得到。但是,她不愿细细盘问。
“今天也差点儿被拽去打高尔夫球,我说有事,拒绝了。”他也没说明昨晚在哪儿住宿,似乎在粉饰自己的丑行,在妻子面前装硬汉。这种态度并不稀奇,他还曾大谈特谈眠花宿柳的经历。困了,丈夫说道。“累了。你还不睡吗?”
“我再写一会儿。”
“差不多就行了。你不觉得搞那些没用吗?”
“不觉得。”
“哦,你觉得有用吗?”
“有用没用是另一回事,我学习的时候最愉快。”
“真蠢!还不如学学做诗呢!副行长的夫人就要获得诗人的笔名了……我能向朋友们说自己老婆在学函授吗?”
“……”
“谁像你没日没夜地搞些没用的事?睡吧?”
“我、再写一点儿。”
“真犟!”丈夫盯了一眼桌上的稿纸,似乎醉意渐消,不像先前那样狂暴了。他把椅子带倒,起身回二楼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信子跟了过去。进屋,帮着脱衣,接过衬衫,从身后帮着换上睡衣。阵阵酒气直扑而来。
“信子。”丈夫让妻子帮他脱袜子。“那个叫浅野的老师,一直在教你吗?”声音在跪着的信子头顶响起。
“不。偶尔指导。”信子没说此前去副教授家的事,她听出丈夫话外有音。
沉默了一阵儿。“下回请他来家吧!”他说。
“你有事儿吗?”
“嗯……银行干部成立了一个协会,要请所谓资深人士讲演。下次就请这位老师吧!我向干事提议一下……怎么样?你什么意见?”丈夫像在纠缠找碴儿。
“我不知道。”
“是吗?我在问你的感想。那位老师不是精通经济学吗?”
“毕竟是大学老师。”
“没错儿,大学老师了不起。你问问浅野老师什么时候方便!”
“那不太奇怪了?”信子边叠袜子边说。“不如你直接邀请他,如何?”
“唔……”略加考虑之后,“好,就这样。”说着系上了睡衣钮扣。
“我再写一会儿。”信子刚要出屋,丈夫突然伸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哎……”丈夫搂过信子的肩膀,想让信子的脸靠近自己。信子斜过身去。
“放开我!”信子推开丈夫,急忙走出屋去。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信子关门上了锁。
草间泰子翌日傍晚也牵着秋田犬登上高坡。昨天早上路过白色栅栏看到的轿车记忆犹新。湛蓝色的克莱斯勒就是曾经看到的、与盐川隔窗交谈的轿车。真没想到,那台克莱斯勒的主人是那样的年轻女性。她与那车、那旧宅,到底是什么关系?盐川与年轻女主人是朋友吗?真是令人兴趣盎然。
今天有一位老师停课,所以回家较早。还有好一会儿街灯才能亮起,夕阳落山天仍不黑,傍晚凉风习习吹过。泰子不愿径直去那座旧宅,于是选择走老路。壮硕的秋田犬勇往直前,拽着信子走去。
白天被暑热炙烤的人们,都到坡顶上去吹风。穿单和服的男子、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都在那里闲逛,似乎这时才恢复了平静的呼吸。
牵着秋田犬,泰子在考虑浅野忠夫的事情。近来他好像在躲避自己,令她担心。不过,他本来就是不够主动的男人,她想不出他冷淡自己的原因……然而,她心中浮现出浅野与“盐川女士”谈话的情景。
走过坡顶,该下坡了,眼前出现了白色栅栏。今天不见那台轿车,栅栏里边绿树葱茏。今天泰子打算仔细观察,所以放缓了脚步。如果母亲说的没错,这座相当老旧的宅子应该是被那女子买下的,多处进行过修缮。泰子本不该在这里缓行观望。
突然,秋田犬咆哮起来。不曾想到,这家院里也有一条牧羊犬,正在直挺挺地咆哮。秋田犬也喘着粗气,正要向前冲去。
“太郎、太郎!”泰子呼叫秋田犬的名字拉它后退,但太郎力气太大,阻止不了。铁链绷紧,手掌撕裂般地疼痛。刹那间,两条狗滚在了一处,铁链从泰子手中脱出。
两条狗腾起尘烟,猛烈撕咬搏斗,泰子只能束手旁观。被人驯养的宠物,此时爆发了野性。迅猛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两条狗纠缠在一起到处翻滚。
《离婚的条件》 夜灯夕阳夜灯夕阳(3)
泰子不禁尖叫起来,那两条狗滚到她脚边,眼看要将她拱倒。泰子拼命呼叫秋田犬,可它们越发凶狠地相互撕咬。忽而立起,忽而倒下,呲牙咧嘴,狂野咆哮,轰然翻滚,飞沙走石。
泰子喊不出声了,双手抱在胸前。
一声尖锐的口哨,来自白色栅栏里边。连续三、四声后,响起年轻女子的尖叫。“托米!托米!”牧羊犬突然停了下来。“托米!”喊声未落,牧羊犬向后蹿去。
泰子的秋田犬猛追,箭一般射进大门。“太郎!”泰子喊着追去。
牧羊犬被口哨唤回,退到主人身边,前腿直立。泰子只意识到对方是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问候之前,只顾制止秋田犬了。
“太郎!”泰子厉声呵斥,终于捡起地上的铁链。秋田犬看到对手撤退了,也是当道雄踞,怒目相向。“实在抱歉!”泰子这才看清面对自己的女子。二十七、八岁,短发,眉目清爽的脸庞。
“不。”那女子也笑了。“真不好对付啊!伤着哪儿了吗?”挺和蔼的话语。或许因为泰子误以为对方比自己年轻,也或许因为都养着宠物,她们产生了亲近感。
“没有。太突然了,吓我一跳。”
两条狗还在低吼。
“一旦狂暴起来,就算是狗,女人也拿它没办法。”那女子看着太郎。“是秋田犬吗?”随即又打量一番。她大大的眼睛,看似强悍。肤色微黑,双唇略厚,轮廓鲜明,女演员的相貌。这女子肯定是母亲所说的这家的女主人。泰子满脑子都是那台湛蓝色轿车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的疑问。
“姑娘每天都领着狗到这边散步吗?”那女子笑着问。
“啊,常常来。”
“那你在这附近住啦?”
“是的。在坡下住。”
“哦?是吗?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有空儿请再来!”她挺亲热的,或许对泰子有好感。
“谢谢。”如果那女子的话语不只是客气的话,完全可以趁机打探她与轿车的关系。而且,对她的底细也很感兴趣。
“我平常没什么事儿。”对方这样说道。她皓齿齐整,笑容可掬。“我很孤闷,你要能来玩,我会很高兴。你工作了吗?”
“是的。”
“所以你现在散步?”泰子一边告辞,一边捯着铁链。
走出十米开外,秋田犬也老实了。泰子悠然自得地走下坡去。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表情也很生动,而且久久萦绕不去。
这天上午,盐川信子到K人造丝公司去,走访了在T补习学校时代的朋友川田美代。总公司在神田区,一座雄伟堂皇的建筑。
川田美代所在的工会位于六楼。在一楼接待处打过电话,美代很快下楼来。从未整烫过的秀发随意束起,不施粉黛的脸庞、淡粉色的口红是一种纯美。瘦高的个子,仍如往日那样穿着平整的白色纯绵罩衫和黑裙。
“你来了。好多年没见了。”美代温顺的笑脸迎向信子。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见到你了。”信子撒娇似地说道。看到美代,总会觉得回到阔别多年的少女时代,连措辞都变了。
“不打搅吗?挺忙的吧?就三十分钟。”
“忙是挺忙,不过三十分钟没问题。”她领着信子进入地下茶馆,面对面坐在别致的咖啡桌旁。美代掏出“新星”香烟,摁响了打火机。“信子,你瘦了。”
“是吗?感觉腮帮子陷下去了。”信子似乎在躲避美代细长纯净的双眼,低下头摸摸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