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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体操_刘心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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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娶她的美籍华裔富商邢李源从全世界花卉市场预订的香槟玫瑰,在婚礼那天纷纷空运到他们豪宅,堆满了整整一个游泳池!我说起这事,朱大哥淡然一笑:“堆砌无美。我只想得到一株香槟玫瑰。一株足矣。”据朱大哥形容,香槟玫瑰的色彩极其独特,就是香槟酒那样的颜色,而且,其气味也类似香槟酒那般淡雅缥缈。有回我提了两瓶国产“小香槟”去他那里赏花,他笑告我这种酒应该叫作“仿香槟”,真正的香槟酒只产在法国东部一小部分地区,香槟本是地名,离开那块地方酿出的酒怎能充数?2000年我第三次去法国,去了属于香槟地区的兰斯,参观了该处一座历史悠久的酒厂,回来给朱大哥带去一小瓶地道的香槟酒,他非常高兴,马上就让我起出塞子,带气沫的酒液喷出来时,他快活得搓指打榧子,连说:“真像香槟玫瑰开放的一瞬!”我跟他道歉:“本想为您求一段香槟玫瑰的枝条,拿回来供您扦插,可是您也知道,未经检疫的外国植物是不能随便携入国境的……”他引我到那玫瑰花盛开的阳台上共品香槟酒,从漏斗形雕花高脚玻璃杯中啜着酒液,脸上的微笑正如我所想象的香槟玫瑰那般优雅,他对我说:“在国内也有可能找到,过去一些西方传教士带进来过,并且早已本土化了,只是比较稀罕难找罢了。”

    这天跟朱大哥电话闲聊,我说:“您一直保持寻觅香槟玫瑰的情怀,这是不又是一个这样的例子:追求的过程比追求的结果更甜美?”他笑答:“这个感悟不算新鲜了。记得你写过一篇《只因缺个杈》,说有位老兄收藏了一把明代太师椅,就缺个杈儿,他寻来寻去,寻到配上了,反倒生活失去动力了……我要是寻到了香槟玫瑰,扦插活了,我的生活会更有动力、更精彩哩!”

    我想到朱大哥中年丧妻退休多年,子女漂洋过海奋斗无暇只在节日致电问候,他独守空巢与玫瑰相守,却能保持如此健康的心理状态,必是心中有更深的感悟,便向他求教:“现在窗外昏黄一片,历年来的不顺心事竟接二连三涌上心头,怎么才能消除这些堵心的杂碎啊?”他先问:“你现在看得见太阳吗?”我说看得见,被沙尘遮蔽得失却了应有面目,他就说:“你一定是不由得要去联想到许多的糟心事,甚至去进入沉重的思考,要不得!你现在再仔细观察一下,用最纯朴的眼光看,把你的直觉说出来。我这里看出去的直觉,是太阳活是一只橘子,剥了皮,里头的橘瓣不知道是酸是甜?”这话把我逗笑了,我再朝窗外望,跟他说:“依我看来嘛,倒更像一只柠檬,也不知切成薄片沏杯柠檬茶,味道醇不醇?”两人就在电话里笑成一片。

    朱大哥和我都不是只顾个人找乐的人。今年春天,他自愿去参加了报社组织的植树活动,我写了一篇畅谈环境保护的文章,但是我们在交谈中达成了共识,就是千万不要以忧国忧民自诩,动辄在心里凝上一个沉重的疙瘩,比如面对这沙尘天气,一味地怨天尤人、闷然悻然,那就把正气也化为戾气了。人生多艰,世道多变,个体生命置身其中,调理好自己的心理、心情、心绪、心态非常重要,而手段之一,就是责任性大思考之余,常给自己一些放松性的小思考甚至暂不思考。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的意思:如果连一家人切西瓜分食的时候也

    必得有“列强瓜分我国,凡我同胞奋起抗战”的大思考,那么西瓜是永远无法吃的了。朱大哥的向往香槟玫瑰,与他的社会责任感无关,但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他的这一私人小情趣,却能使他成为一个更易于与他人、群体、社会乃至人类亲合的活泼生命。香槟玫瑰,你在哪里?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那美酒般的芬芳,已然氤氲在朱大哥胸臆。愿我,还有更多的人,也能在对各自那“香槟玫瑰”的追求中,用朴素、本原的小乐趣,化解掉心中淤积的夸张性焦虑,以健康的心理,面对这还存在着诸多不足的世界与人生。



 淡黄的银杏

    拨完他家的电话号码,我禁不住心跳加剧。

    是他爱人接的电话,我马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急切地问:“怎么样?好多了吧?”

    他爱人说:“他要自己跟你说话呢!”于是我听见他爱人放下电话,扶他走到电话机旁的声息。他们家为什么不把电话挪到他枕边呢?啊,那会太惊扰他……可他也不必非挪过来

    接我的电话啊!

    我跟他是总角之交,并且从初中到高中,都在一个班里滚,我们一起经历了难忘的少年时期,并一起迈进了青春的门槛……以后的30多年里,我们难得地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人生中这样的一种关系是至为宝贵的。

    他在中学时便是一名出色的体操运动员,并且从初一起就能从10米跳台上往下翻着跟斗跳水……上大学时他曾在市级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而整个青年时代我都是个体育上的低能儿;然而,现在他却被查出了骨癌,我呢,却是异常地健康……

    这些年来,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或亲人身上,人们已经未必闻癌色变,并且,中年知识分子的早夭,也已成了一个并不新鲜的话题;关于癌症患者的或凄楚或悲壮的故事,关于某某中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报道,如无新的特色,人们也多半失去了阅读的兴致。就是我自己所住的这栋高楼里,近年因癌症而逝的或熟或半生不熟或生的人士,便有好几个,我对诸位的逝去只有淡淡的叹息,其实几近于麻木;然而,他不一样,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长的青春时光,在我们的生命记忆中,有着那么多相同的细节……他的确诊为骨癌,成了我最难承认的事实之一……

    不是他的爱人或其他亲属,而是他本人,半个月前,在电话中把这一消息冷静地报告给了我。他知道我一定恨不得马上去看望他,并且估计我也一定会给他提些人们常给病人提去的东西,诸如水果、罐头、补品什么的,或者还配上一束鲜花……他便告诉我,一般的同事、朋友、老同学,他都不会主动通知,人家知道了,来不来看望他,看望时愿意往医院送些什么礼物,他都悉听尊便;但对于我,他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当然应当去看他,但不要去医院,他现在每周一至周五都在医院里,主要是进行放射性治疗,但周六、周日他回家休息,他要我等到双休日,去相对来说离我住处要比去医院远上一倍的他家去见见;并且他嘱咐我一定要给他带些可以看着解闷的东西。到了周六,我当然马上去了他家。我给他提了一大兜子我认为可以让他开心、解闷的书报杂志,包括我新出不久的小说集。我和爱人一起去的。爱人本来坚持要提一大堆补品去,后来我使她明白;我和他不是一般的交情;所以一定要“免俗”。我们给了他爱人600元钱,让她根据实际需要,而不是依照一般的“看望病人的常例”;来给他买些能辅助治疗、调养身体的食品。他们极爽快地收下了,没出现任何谢辞的客套场面。那天他居然兴致勃勃地倚在床上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爱人说他的精神气色是入院后头一回那么样地好!

    他自己告诉我,查实了那长在骨盆上的骨癌后,他都下决心动手术“卸下四分之一的身体”了!可是医生进一步查实,他骨上的瘤子还并非原发的,而是从他肝部窜移过来的!这样,就并不能动手术,并且还要治肝!他笑着说:“奇怪!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呀!”我当着他的面也只是跟他笑着插科打诨,心里却非常地酸楚;他岂止是没做过坏事!他在平凡的岗位上,几十年如一日,做了那么多细微繁琐的好事,那在他们单位是有口皆碑的啊!

    他说不要我总去看他,但希望我至少每周要往他家打一回电话。中学同学们有时打电话到我这里,议起他的情况,总是些强作乐观其实更令我惊恐的话语。所以这个周六我打通电话后,心里非常紧张。特别是我知道,对别人他和他的家人或许总要强作祥语,但对我却肯定还是直言不讳……

    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哎;你好……我问你呀,银杏树结出的果实,是什么样子呀?”

    我便说:“是有人给你介绍了偏方吗?银杏就是白果呀!外头一层薄薄的壳儿,银白色,所以叫银杏啊……银杏有小毒,所以不能多吃!不过,对于特殊的病人,它也许能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吧?……谁给你介绍的偏方?其实你真的无妨试试呢?”

    他在那边问我:“你在哪儿看到的银杏?银杏的果实结出来,那果肉是白色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我当然看到过啦!我在小说里不是写到了吗?在《笑星和我》那篇小说里,我不是写到了五塔寺的银杏树吗?那儿有两棵好粗好壮的银杏树,恰好一雄一雌,所以每到秋天,就挂满了银杏,熟透了,还自动往地下掉……怎么,这对你的偏方很重要吗?”

    他在那边认真地说:“我记得银杏的果实,跟核桃一样,它外头是有一层果肉包着的,熟透了,应该是淡黄色的,而不是直接显示出银白色……剥去那外果肉以后,才是银白色的果核,剥下果核,里头的果仁儿,是软和的、淡绿色的……对不对?”

    我便问:“你那偏方,是不是非要用外头的那层果肉呢?”

    他说:“我没说偏方,我说的是你小说里的描写,你行文时说:银杏树上,金黄的叶片中,缀满肥硕的白果……恍若银珠;这是不准确的啊!银杏的果实,熟后应该是淡黄色的呀!你应当准确地描写它才对啊……”

    原来他是在给我小说中关于银杏的描写郑重地提出批评意见!

    我终于弄明白了以后,一种莫可形容的感动,如热浪般滚过全身……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青春岁月,倏地浓缩重叠放射迸星般地涌动在我的魂魄中……一个身患绝症的朋友,他此刻孳孳汲汲所关切着的,竟是我的小说如何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天衣无缝!我一时无语相对,只在心里默祷:具有如此真率与善美心灵的人,是应当享有其天年的!而那淡黄的银杏果,将永远烙嵌在我的心灵中,昭示着我:生命固有终结,而对他人的无私关爱,却通向着永恒!



 亲近牛筋草

    严格意义的田野已经越来越少,离开城市,沿着公路前进,我们所看到的是无边的农田,或者是人工营造的果园、鱼塘,称为田原或田园很恰当,称为田野就比较勉强——因为几乎没有了野气。

    原来在城市里的隙地上,很容易看到野草野花,我上小学的时候,放了学,和同学在胡同院落的墙根下常常停下来玩耍,游戏之一就是从墙根隙地的野草丛里拔起牛筋草,互相拉

    钩比赛。牛筋草的主干非常坚韧,其顶端张开着三叉或四叉绿须,那须子其实就是它的花穗,只是那些细小的花体很不显眼。你拿一根牛筋草,我拿一根牛筋草,互相构成十字,然后折弯钩住,双手拽住两头拼命拉扯,谁把对方的牛筋草扯断,谁就赢了。有关的童年回忆,常使我保持着一份对质朴生活的温馨回忆。

    世界在迅疾地一体化,其特点也就是以铺天盖地的工业制品包围了我们的生活,凡带点野气的东西都被有意无意地消灭掉,野生动物正面临着数量锐减以至于绝种的局面,野草野花也总是被毫不留情地予以刈除。我们的生活确实富裕了,但我们装修完的住宅里往往久久地发散着化工涂料与粘合剂的刺鼻气息,我们楼下的公共绿地里有树有花有草却都是只能观看不能亲近的,马路把汽车尾气不停地送入我们鼻腔,空调使我们屋子里凉快却同时增高了屋外的热量。在都市的滚滚人流里我们感到孤独,却又不断地被散发小广告的陌生人贴近,我们的生活习惯与审美态势被商家的华丽广告和促销技巧勾引得朝复杂化发展,刻意追求包装,喜欢争奇斗艳,不断地购买商品,不停地制造垃圾,而外在的虚荣又引发出内心的嫌贫妒富,仿佛走在一道闪着金光却又极其狭窄的独木桥上,心理总是不能平衡,往往是,温饱无虞,杂七杂八的零碎堆满居室,却还是很难快活。

    那天我去拜访瑞姐,她是个离休的老编辑,住在一座塔楼的底层,她的居室雅洁清爽,只有必要的,没有多余的东西。我一眼看见她那茶几上的陶瓶里插着些狗尾草和牛筋草,不禁欢叫起来:“呀!您哪儿采来的?好稀奇啊!”她笑说是在公园的角落,绿化工还表扬她帮助他们拔除野草。她对他们说,其实,在公园的某些地段,保留一些这样的野草和多头菊、蒲公英那样的野花,还是必要的,不仅有利于保土固坡,也有另一番诗情画意。和她聊了一阵,我赞叹说:“现在一些发达国家的人士,面对物欲横流、普遍焦虑的社会现状,提出了‘过简单生活’的主张,您这样过日子,可以说是属于简单生活吧?”瑞姐笑着对我说:“也看了几本美国人、日本人写的提倡简单、清贫生活的书,很有趣;但我觉得他们还都说得不透,我以为,简单之美,首先是内心的单纯,我现在最高兴的,是自己恢复了一颗童心。”

    我与瑞姐讨论:“儿童的心性虽然纯洁,却不成熟,以那样的心思,怎么能应付如今五光十色甚至光怪陆离的复杂社会呢?”瑞姐说:“经历过一番人生磨练,成熟后,再复归于童心,这就仿佛玻璃经熔铸后化为了水晶,透明单纯而又坚实刚强。比如对财富的看法,儿童只要衣食不缺,有父母爱,有学上,那么,在野草丛里发现了一片牛筋草,他就会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富足辉煌;现在有的成年人已经拥有了必需的财产,甚至也成家有子,却总还是觉得有的人比自己住的房子大而好、赚的钱多而易,欲壑难填,焦虑不堪;倘若能在职业

    基本稳定、家庭基本和满的前提下,回归亲近牛筋草那样的童心,就会眼前透亮,胸臆舒畅,会觉得别人再富有那是他的事,和自己实在无关,完全没有攀比的必要,而在结婚纪念日里,接过配偶递上的可能是很简单的礼物,或者当孩子爬在自己膝盖上撒娇时,一家人到小餐馆里点上几个实惠而可口的菜肴时,就仿佛拉扯牛筋草获胜了一样,快乐无涯!所以我说,要过简单生活,先要净化心臆!”

    从瑞姐家出来,摆弄着从她那陶瓶里抽出的一根牛筋草,我心里漾涌着纯净欢欣的情思。



 候春的秋叶

    那是去年深秋,一夜北风吹过,我到乡间书房外的小院里检视,满地落叶,满眼枯枝。四季轮回,秋来叶落,无足怪,亦无可叹。我持帚扫叶,小院在我眼中仿佛一篇经过修改的文章,渐渐清爽起来。处理完落叶,我在小院中徐踱步、细观察,发现那紫玉兰靠下的一个分枝上,还有一片秋叶未落。根据前几年的经验,玉兰树的叶片跟小院里其他树木——核桃、樱桃、丁香相比,数量较少,但叶面较大,质地较厚,秋来即变色,风过易坠落,往往是,其他那些树上的叶片尚未落尽,玉兰枝桠却已全然赤裸。那天的观察虽令我微惊,过后也

    就忘记。

    回城后忙于俗务,又应邀去了趟澳大利亚,再到乡间书房,已然是隆冬了。澳大利亚此时正入盛夏,在那里满眼绿树繁花,倏忽回到北京的这个乡间小院,竟是地道的冬景,地上有没化尽的残雪,几株三年前自植的树木枯枝横斜,这地球真是奇妙,飞机旅行真是便捷……正这么思忖,忽然,看到玉兰树上的那片秋叶,竟还静静地守着枯枝,再环顾其他树木,一叶不存!于是,凝视那片玉兰叶时,就仿佛在一篇有待修改的文章里,有个跳眼的词汇入眼,它究竟是妨碍文气的赘瘤,还是提神醒心的妙笔?

    整个残冬,到了那小院,我就要去观察——后来不仅是观察,而是欣赏,乃至质询于那片叶子。作为一片秋叶,它久久地保持着鲜润的活力。开始,它虽然变了颜色,从深绿转化为暗红,却还有着蜡光。后来,它边缘有所蜷缩,叶心却依旧明亮。马年腊月底,玉兰枝端悄然膨起,那是正缓缓孕育的花苞的初级阶段。羊年春节过后,大地微微暖气吹,玉兰花苞如套鞘的小楷羊毫。那天,最早的一缕春气似隐似显地游丝般掠过,正在小院里舒展肢体的我,看到玉兰树上的那片秋叶,终于谢幕般地,以极其优美的旋转曲线,袅袅飘落到地下。这又让我吃了一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习惯于它的不落,以为它是贪恋生的享受,拼足力气只为了抗拒自然规律。在它飘落的那几秒钟里,我觉得树上的那些膨得越来越壮的花苞,至少有几个,仿佛在感动地颤动。啊,花苞在吟唱感激那片迟落秋叶的颂歌。那是一片候春的秋叶。尽管它早已不能为树木光合出营养,对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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