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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道:“我也是刚发现他的。”
言绍圻蹲了下来,用铁尺戳了戳地上那人,叫道:“尸身还是软的,奇怪。”
无心道:“是很怪。等一下,我们把他翻起来。”
他走到边上的树旁,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另一手伸到腰间,只轻轻一闪,摩睺罗迦剑已然如闪电一般出手,将那树枝齐根斩下。他又斩下一根,把两根树枝的枝杈削掉了,又走回来,却见言绍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心把一根树枝递给他道:“来,动手啊。”
言绍圻接过树枝,手都有些发抖,道:“你……你武功这么好!”他想起方才自己用铁尺对着无心,若无心真是那缉犯,只怕自己一条小命已经送掉了。他年少气盛,只道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方才见无心年纪与他相差不多,很有轻视之意,此时才感到实在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无心道:“我这两手三脚猫功夫可不成,我认识个和尚,那才真正算得上高手。唉,闲话别说了,天好像要下雨,快点干吧。”
两人把树枝插到地上那人身下,齐齐用力,那人一下翻了过来。这人脸刚一朝上,无心和言绍圻两人都惊叫了一声。他们只想这人只是寻常死尸的脸,哪知一翻过来才发现这人的眼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竟然都糊了个泥团。那泥团一块块都是圆圆的,定不会是因为脸贴在地上而沾上的泥块。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言绍圻抢先道:“他是被杀的!”
鼻子和嘴蒙上泥块,自然会憋死的。无心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是九柳门的龟息术,这人用泥块闭住七窍一样可以用周身毛孔呼吸。看他面色青紫,只怕是因为中毒而死。”他又抓了抓头皮道:“只是死了的话怎么会没有魂魄?”
言绍圻也不知无心说的“九柳门”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天色越来越暗,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他叫道:“要下雨了,我们去躲躲雨吧,来,抬他进去。”
无心道:“好。”他看看地上的尸首,尸首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实在不想去碰,道:“放在这儿吧,等仵作来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动。”
言绍圻道:“也好。”他也不想碰,听无心还讲出理由来,自然是从善如流了。
两人一躲进破房子里,雨便落了下来。言绍圻一进门便叫道:“这么臭!孔得财死到哪儿去了。”
无心道:“多半已经死了。”
“死了!”言绍圻跳了起来,“他一个孤老,怎么死的?”
无心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看,门上有些血迹,而这门上的门闩也搭拉着,多半是他在开门时被杀,尸身被拖走了。”
言绍圻闻言也摇了摇头:“若是拖走,门槛上准会沾着血迹的。可这门槛上干干净净,准是被人扛走的。”
无心道:“那人要扛走尸体做什么?”
言绍圻道:“谁知道。说不定孔得财根本没死,那人是他杀的,他畏罪逃走了,总不会死人自己跑掉吧。”
他只是顺口一句,无心却浑身一震,道:“对啊,有可能。”
言绍圻叫道:“什么可能,死人还会走么?死人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眼里也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无心奇道:“怎么了?”他还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异样,伸手抹了把脸,言绍圻却指着他身后道:“死人……死人走了!”
无心回过头从那破窗子里看出去,却见有个人正摇摇晃晃地从草丛里站起来。他大吃一惊,走到窗边。此时已看得清楚,正是那具死尸。这死尸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淋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脸上的泥团也已被雨水冲掉,露出的脸青里透白,根本不像个活人,一站起身,也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
言绍圻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方才乍见死人站起来,吓了一大跳,此时却已平静如常。湘西乡里妖异之事传闻极多,言绍圻虽不曾见过,却也听得多了,就算死人复活也不过如此。
无心沉吟了一下道:“看这山坡上死了那么多野兔老鼠,多半是中了邪气而死,恐怕有人曾在这儿施毒,这人为了避开危险,用九柳龟息术闭住七窍,哪知施毒那人功力太高,他的龟息术仅能护住心脉,周身已遭毒物侵入,成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若是先前那道士听到,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无心说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言绍圻想了想道:“那他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无心道:“周身已遭毒物侵蚀,连脸色也成了这个样子,自然是死了。不过这人也算了得,还护着心脉,怪不得魂魄未散。”
言绍圻道:“那他还有没有救?”
“十停中,大概还有不到一停的机会。”
言绍圻叫道:“那还不快去救他!”
他有点怕死人,活人却是不怕的,马上冲出门去,也没注意到无心还有话说。外面雨已下得很大了,秋天下这等暴雨已不多见,一到外面,言绍圻便被雨淋得湿淋淋的,他跑到那人身边还有五六尺远的地方,却又不敢再上前。
这人身上一淋雨,一身的衣服斑斑驳驳的都是泥迹,脸上也有泥痕,整个人都没有人样,站在那棵大树前,只有三分像人,七分更像个吊死鬼。言绍圻有些迟疑,不敢再靠近,离得远远地道:“兄台可好,要帮忙么?”
这人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两只手也在乱抓,听得言绍圻的话,猛地转过身来,和他打了个照面。言绍圻见他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不由打了个寒战,忖道:“这人到底是死是活?”他还没想通,身后无心已在叫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突然抢步上前,一只手横扫而过,言绍圻吓得呆了,只觉一股厉风袭来,百忙中猛地一低头,这人的手从他头顶掠过,一股带着腥臭的劲风刮得他头皮发麻,又重重打在边上树干上,“啪”一声,那棵足有一抱粗的大树也猛地一震,树身上被击出个掌印,满树叶子也如天花乱坠,纷纷洒下,这人的手臂已不似血肉之躯,倒如同铁铸的一般。一击之下,这人的手臂又反转扫来,言绍圻已吓得呆了,见手臂又扫到跟前,他刚才弯腰躲过一击,此时正在伸直身子,眼看这人就要扫到他腰间,再弯已来不及了,无奈之下,猛地一提气,人已拔地而起。
“呼”地一声,雨珠也被这人扫得四处飞溅,言绍圻跃起了有五尺许,这人一臂已从他脚下掠过,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这人的左手又已猛地向他抓了过来。
这等招术空门大开,言绍圻习武多年,虽然和人动手并不多,但身法已是顺极而流,也不多想,一脚已飞出,踢向这人面门。只消这人一闪,他这一抓自然抓不到自己了。哪知这人根本不躲不闪,仍是直直抓来,言绍圻的脚先踢到他脚上,“砰”的一声,如同踢中了一块巨石,这人浑若不知,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言绍圻只觉像是被一把铁钳夹住一般,下面的高妙身法再用不出,一下便摔了下来。
此时无数落叶已将两人裹住,言绍圻眼前只见一片暗绿色,也根本看不清。他一落到地上,小腿还被这人抓着,心中已是纷乱如麻,暗自道:“这人不知道我是公差么?”但这人显是不管他言绍圻是不是公差,抓着他的小腿正向后拖。这人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言绍圻的手在地上胡乱抓着,一把抓住了一截树根,他两手攥住再不放手,只觉浑身骨节被拉得“咯咯”作响,像是马上便要拉断。正自惊慌,却觉身后有一道白光闪过,这人发出了一声厉叫,声音也更似一头异兽。
抓着他的那股大力一下消失,言绍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摔得满脸都是污泥,只觉浑身仍是说不出的疼痛,手足并用地爬了两步,惊魂甫定,回过头来,却见无心提着剑正站在他边上,面色凝重,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提在胸前捏了个剑诀。
四、暗夜之妖
〖叫刚正就代表刚直正义么?无心想说现在执国政的那个其实是汉人,却自认是蒙古人的太平。名字叫太平,天下却着实不太平。他有些想笑,但心头却隐隐地作痛。〗
无心面对着这人道:“小捕快,你不要紧吧?”这人用了九柳龟息术,虽然没被当场毒毙,但浑身肌肉已被毒素浸润,已近僵尸,虽然双臂已被他一剑斩断,仍是不敢大意。这人的手臂坚如铁石,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得他分毫,无心手中虽然也是柄寻常精钢长剑,也不曾开锋,却是用朱砂在剑身写过一道符的,恰是这人的克星。
言绍圻翻过身来,抹了把脸上沾着的泥水,见自己的小腿上还抓着一条断臂。他一把拉下,只见裤管也已破裂,皮肤上被抓出五条青紫的淤血痕,他心有余悸地道:“道长,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这人的手臂已被斩断,切口中还有鲜血流出,但整个人仍是不像活的。无心道:“他原先用龟息术时以泥团闭住七窍,虽然还没死,却已没有神智。泥团被雨打散后,人是醒过来,但心智全失,现在说他是僵尸也可以。”
这人手臂的断口处还在流血,却好像根本不知痛楚,两截断臂左右乱挥,只是他的手臂已被齐肘斩断,短了一半,抓不到人了,只把血甩得到处都是。无心连忙退了几步,拉起言绍圻避开。言绍圻看着这人,又打了个寒战,道:“那到底是活人还是僵尸?”
无心道:“僵尸!”他知道这个小捕快有点食古不化,自己将那人的手臂斩断了,若说那是个活人,只怕言绍圻又会翻出书来说自己犯了哪一条王法,索性便说是僵尸。其实这人神智虽失,却因为用了九柳龟息术,并不曾死。
这时那人的动作已越来越慢,忽然“啪”一声,仰天摔倒。无心知道这人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提剑走了过去,言绍圻紧紧跟在他身后。无心心道:“这小捕快胆子倒大,真个少年有为。”其实他的年纪与言绍圻也相差无几,大得有限。谁知言绍圻刚走出几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强忍着不吐出来,但肚子里像是翻了个个,走了两步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来。无心听见声音,走过来往他背上一拍,言绍圻登时觉得额头一阵清凉,人好受了些。
无心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小捕快,你是沾了点邪气,把这道符带在身上吧。”他才要说“每道符廉售二百文”,却见言绍圻面色不好看,也不多说了。好在一道符也不值什么钱,这个东他还做得起。
这人躺在地上,一张脸如纸一般白,连青紫之色都没了,双眼圆睁,鼻翼却在微微抽动。无心叹了口气,将长剑插回背上蹲了下去,言绍圻这时舒服多了,在一边急道:“道长,小心!”
无心道:“他身上的毒素随血流尽,现在神智已复,不过也已命不久矣。”刚说出口才省得这话其实是说这人还活着,并不是僵尸,只怕言绍圻又会来缠夹不清。不过言绍圻却似没有在意,也走到这人身边道:“他活着,那还是救救他吧。”
无心叹道:“他浑身血液都已流尽,要救他,除非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言绍圻惊叫道:“那你真的是杀了他了?”他做捕快未久,一直想抓个大案,眼前正是一件杀人大案,但无心是为救自己而动手的,总不能再去抓他吧?
无心伸出手在这人肘上一点,止住了血流。其实这人身上的血也已大多流光了,止不止都无所谓。这人身上一动,慢慢睁开眼来,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言绍圻喜道:“他醒了!”
“这是回光返照,他好像有话要说。”无心面上仍然极是凝重,他伸手取出一张符,轻轻一抖,符一下燃起。因为在下雨,因此他是手背向下,将符掖在掌心,火燃得极快,一下变成了一撮纸灰,连汗毛也没烧掉一根。无心将纸灰塞进那人嘴里,手掌又顺着他咽喉一抹,道:“道友,有什么话快说吧。”他知道自己这护心符只能逼出这人残存的一点活力,此人是死定了,借这机会,让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人嘴张了张,慢慢道:“龙……龙眠谷中……第……”
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轻,无心却是大吃一惊,将耳朵侧到这人嘴边,急道:“还有什么?”但这人身子猛地一颤,便不再动,这回是真的断了气。
言绍圻看得心惊肉跳,道:“龙眠谷?那里有妖怪啊,谁都知道。”他只以为这人会说出个惊天大秘密出来,哪知说出的只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闲言。无心拉开这人的衣领看了看,这人的肩头刺了一个小小的花纹,是一枝柳枝,上面缀着七片碧绿的树叶。虽然每片树叶都只有指甲大小,刺得却着实精细,连叶脉都刺出来了,树叶的颜色有浓有淡,越到梢上便越浓,缀在细枝上,栩栩如生。无心道:“没想到他还是七叶弟子,怪不得能撑到现在。”
言绍圻道:“七叶弟子很厉害么?”
“九柳门弟子入门时都只刺一片叶,随着在门中地位升高便加刺一叶,门主有九叶,那是最高的。这人刺了七片叶,已是个护法身份了,居然还是难逃一死。”
无心站直了,看着地上的死尸,叹了口气道:“九柳门也是外道中的名门,现在虽已渐趋式微,还是没人敢小看他们。这人一死,想必又要大起变幻。”他转过头,笑了笑道:“小捕快,你要不怕死,立功的机会到了。”
言绍圻却脸色一沉,道:“你杀了人,把你抓去就是个大大的功劳。只是你救了我,再抓你,我也太不算好汉了。唉,只是这个死人该怎么办?”
无心道:“这野地里,把他埋了便一了百了。”
言绍圻摇了摇头道:“不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回去一趟。小道士,你要上哪儿去?”他见无心一口一个“小捕快”,马上还以颜色,“道长”也改口成了“小道士”。
无心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先回到住的地方,烤干衣服再说。”
言绍圻道:“你住哪儿?”
“如归客栈。”他马上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回去报案,若有话要问你,你可得留在那儿。”他急匆匆地往山下跑去,走了一段又回过头道:“别跑啊,我不骗你的,我言大捕头表字刚正,刚直正义,你相信我好了。”
叫刚正就代表刚直正义么?无心想说现在执国政的那个其实是汉人,却自认是蒙古人的太平。名字叫太平,天下却着实不太平。他有些想笑,但心头却隐隐地作痛。
※※※
辰州辰溪县县尹言伯符这两天很是烦恼。虽然他算是辰溪县的父母官,在这一方生杀予夺之权尽在手中,但他也有不如意的事。
他在正厅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正心烦意乱,言绍圻浑身湿淋淋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二伯父……”还不等他说完,言伯符已急道:“有人来了么?”
“不是,我在义冢那儿发现一个新死的人。”
言伯符眉头一皱:“个把死人算什么,我问你,没人来么?”
言绍圻一心以为这是件大案了,哪知这个二伯父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他有点委屈地道:“好像没来。”
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行了一礼道:“大人,有辆车来了。”
言伯符像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色一变,道:“来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快步向外走去,又转身对言绍圻道:“绍圻,你快点回避一下。”
言绍圻待言伯符走出正厅,小声对那报信的下人道:“是谁来了?”
“听说是田平章来了。”
湖广行中书省的治所在鄂州,早年每省置丞相一员,平章二员。后来朝廷怕地方权重,故多不设丞相一职。田平章名叫田元瀚,是左平章,因为蒙古人尚右,而各行省正职例由蒙古人担任。左平章是从一品的贵官,竟然会到一个小小的县丞衙内来,言绍圻闻言也吓了一大跳,道:“真的?”
那下人连忙压低声音道:“少爷,别那么大声啊,老爷可不想声张。”
田平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言绍圻走出正厅,正好看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到厅前。那是辆黑色的马车,什么都是黑的,连拉车的健马也是一身黑毛,车顶苫着黑油布,四角正不停地淌下水来。车后跟着两个随从,同样是一身黑衣,剽悍健壮。
言伯符之名与三国时威镇江东的小霸王孙策的表字相同,此时却诚惶诚恐地跪在檐下,低低地道:“下官……下官言伯符恭迎大驾……”声音不住发颤,像有说不出的惧意。地上有些积水,将他衣服的下摆都沾湿了,可他却像丝毫未曾察觉。
马车停下了,又顿了顿,才算停稳。那两个随从跳下马,一个撑开一把大伞,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