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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来路,定是被那妖人擒来,要施什么邪法的!”
辰州地势偏僻,再过去便是苗人聚集之地,也时常有妖人出没的消息传出,前两年便出过一件案子,说有个行脚的妖僧来此,取了三个孕妇的紫河车。那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辰溪县城里弄得天一黑便各家各户房门紧锁,没人敢外出。当时言伯符还刚来不久,那时的捕头名叫孙普定,是言绍圻授业的老师,带人在山中追查了十余天,最终将那妖僧擒获。言绍圻还记得那次孙普定回城时,全城欢声载道,迎接的人从城门口排出一里地外,孙普定也因此案办得漂亮,被达鲁花赤大人点名调到鄂州为官。那时言绍圻便大为艳羡,也立志要做捕快,继承师傅的衣钵。只是做了年把,抓到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穿窬小窃,不用说行省的达鲁花赤大人,便是辰溪县达鲁花赤大人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号人物。这次虽然案情扑朔迷离,却已是件直通平章大人的要案,高天赐判官因为漫无头绪,正在衙中暴跳如雷,如果能破了的话,只怕……
言绍圻越想越美,却听得无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道长,你还读过书?”
无心突然站定了,也没回答。言绍圻正跟着他在走,差点撞在无心后背,他连忙站住,道:“怎么了?”
“这地方刚才我们好像来过。”
无心指着边上的一株小树。谷中因为常年积雾不散,这里的草树大多长得又低又矮,这棵树也不例外,只有及膝高,树枝上开出的稀疏几朵花也透着苍白,如同死人的皮肤。言绍圻只跟着无心在走,根本没注意周围,他看了看,道:“来过的么?”
“这是一棵鹰巢木,在这里很少见,能在这儿开花的更少了,不会有两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树的。”
这鹰巢木若是生在山巅,足可长到十余丈高,故得此名,但是生在龙眠谷里,却和寻常的灌木差不多了。无心反手握着长剑,掌中已含劲力,随时都可拔出来。他审视着周围,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冷笑:“原来是阴鬼临歧阵。”
阴鬼临歧阵在竹山教的符阵中是最低的一种。平时有人走夜路,走过坟地时常会发现走熟的路突然间变得一点都不认识,以至于转来转去都走不出来,那是因为坟地阴气太甚,人一踏入其中便不辨方向,便是俗称的“鬼打墙”。阴鬼临歧阵正是此理,只不过一是偶合而成,一是有意为之。龙眠谷中阴气也很重,加上满是大雾,无心方才竟然也身入其中而不知,直到此时才蓦然惊觉。
言绍圻也已觉得有些不对,他伸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道:“道长,该怎么办?”
“阴鬼临歧阵不算厉害,不用慌。”
无心嘴上说“不用慌”,但神色却是如临大敌。阴鬼临歧阵本身是不算厉害,但如果有人方才突施暗算,只怕早就吃了大亏。要破这阴鬼临歧阵,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竹山教在龙眠谷中到底意欲何为?
无心的背上已经隐隐沁出汗水。周围的浓雾像是要凝结一般,越来越厚,谷中虽然不时有风吹过,却连一丝一缕都吹不散。
※※※
“大师兄!”
长须人正背着手看着潭面,猛地回过头来,看见鹿希龄背着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他脚下一错,如风行水上,已掠到鹿希龄身边,伸手一把托住那女子的手臂,道:“又出事了?那四具法体呢?”
“丢……丢了。”
长须人皱起眉头:“是不是张正言那杂毛?”
鹿希龄摇了摇头道:“是个二十上下的小道士。这人的本事杂得很,什么都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正一教道术。”
“小道士?真是正一教?”
“他的正一教道术十分纯正,定是龙虎宗嫡派。”
长须人又一阵迟疑。正一教下一辈弟子中,实无出色人物,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原来道家符箓派原先支派林立,主要有茅山、阁皂、龙虎三大宗,大德八年成敕宗封龙虎宗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三宗合一,由龙虎宗执掌,合称为正一教。龙虎宗转为正一教后势力越来越大,另两宗虽仍有流传,但俱已式微。三宗所领符箓各各不同,茅山称上清箓,阁皂山称灵宝箓,龙虎山则称正一箓,此时归并入正一教,因此正一教的符箓也主要有此三种之别。长须人听得那小道士竟是龙虎宗嫡派,不由一阵茫然。当今执掌符箓的第四十一代天师张正言大受朝廷恩宠,门下弟子却大多不思进取,加上正一教的道士称“火居道士”,不忌婚嫁,人数虽多,高手却已屈指可数。
长须人将那女子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这女子仍是如在梦寐,任他摆布,他将那女子坐正了,手一扬,椅子前登时插了三枝短香。他的手指又轻轻一弹,也不见有明火发出,香头却已一下点燃。这三枝香虽短,香味却是馥郁异常。
鹿希龄心中惴惴不安,道:“大师兄,高翔他……”
长须人一摆手,低低道:“别说话。”
女子闻得香味,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坐直。她原本浑身发软,此时却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整个人也同木偶一般。
从潭上不时有风吹来,但香烟袅袅升起,升高到一尺许后又聚结在一起,却不吹散。短香燃得很快,只不过短短一刻便已烧完,此时升起的烟气已结成一个拳头大的乳色圆球,竟然像是个里面充满烟气的水泡。长须人站在女子跟前,双手十指在飞转变幻,突然单手一扬,这圆球向那女子飞去,像是溶入她体内,一下消失无迹。
那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九、水火刀
〖竹山教是个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阴狠恶毒,罪不容诛,但这雁高翔虽然用的法术尽是嫡派竹山术,为人却大是光明磊落。〗
无心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言绍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嘴,他也拔出铁尺,站在无心身后。如果有人突然出现,他定会大喝一声“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还不束手就擒”,但这龙眠谷中竟似连什么活物都没有,周围一片死寂。
照理,这龙眠谷如此阴暗潮湿,定是蛇虫滋生之地,可是言绍圻再怎么听,只听得有些微风声,周围也是一片缓缓流动的雾气。他越看心中越是发毛,只觉头发也湿漉漉的,他自然知道那是被风吹来的雾气沾到头发上,却总是隐隐以为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走上一步,小声道:“道长,又出什么事了?”
无心闭上了眼,喃喃地道:“这里有人。”
有人?言绍圻看看四周,仍然没有半个人影。他正待说没人,突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眼睛也一下直了。
在前面雾气中,依稀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一时又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在雾气中看不出远近,好像已只不过丈许远,却又仿佛还在十余丈开外,连大小都看不清,但看样子,四肢灵活,绝不会是僵尸。言绍圻壮了壮胆,喝道:“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来者何人?”
这一声断喝果然响亮,但那个人影却仍在靠近。言绍圻怒道:“没长耳朵么?”他正待向前踏出一步,身边微风倏然,无心突然从他身边闪过,却是向另一边奔去。他正待跟无心说方向弄错了,无心喝道:“身外化身,雕虫小技,快给我现形!”
他手中长剑已一横一竖划了两道,剑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燃着的符咒,而浓重的雾气像是有形有质,被划出一个十字形的缺口,剑锋到处,浓雾尽被剑头那一点火光吸去,眼前突然现出一片空明,在几丈外,赫然有个人正站在那儿,左手剑指向上,右手握拳托在左手腕下,捏了个诀,方才那“身外化身”自是他在施法了。
那是个满面虬髯的人。言绍圻一见这人的大胡子,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又摸出那张海捕文书,对照了一下纸上的画像,不禁有点失望。
虽然都有胡子,一个是大胡子,一个小胡子,可两人的脸型完全不一样,这人是张国字脸,两眼炯炯有神,就算把胡子剃光了再装两撇小胡子上去,也不像那文书上的江洋大盗。言绍圻不禁有点失望,转头再看看另一边,哪里还有人影,只是一片浓雾而已。
那虬髯汉子也已看到他们,像是一愕,马上又露出一丝微笑:“果然有点门道。”
无心手头的符纸已经燃尽了,雾气重又聚拢过来,那虬髯汉子渐渐又模糊。无心沉声道:“小道无心,阁下是谁?”
那汉子笑道:“某家就是雁高翔,小道士记着了。”
“雁高翔?”无心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以后就会听说了。”
雾气突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涌而至,雾气太浓,言绍圻只觉周身尽是粘糊糊的湿气,雾点打到脸上时已有一阵生疼。言绍圻不由伸臂掩住脸,没料眼前一花,只听得“叮”一声,雾气已起了个旋涡,从上而下卷来。他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哪一派的招式?”睁眼一看,却见无心站在一边,正自喘气,道袍的下摆已多了个破口,像是被利器撕裂,雁高翔却已不知在哪里了。
一片浓雾中,只听得雁高翔突然“嗤”地一笑,道:“小道士,你真是正一教的?”
无心仍在喘息,左手的拇指正在掌心划动,也只是一瞬间,气息已平复如常。他像是想着什么,道:“雁兄,你为何不趁机下杀手?”
雁高翔笑了笑道:“你是为了救那小捕快才会着我的道儿的,雁某好男儿,不乘人之危。”
言绍圻怒道:“你竟然来偷袭我,还说是好男儿!”他这才知道方才雁高翔竟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又惊又怒。不说那雁高翔的道术,单以武功而论,自己就实在不是对手,连他用什么招都看不到。但他生性倔强,就算明知不敌,嘴上也不肯服软。
无心忽然道:“那你又为何不趁机杀了他?”
雁高翔怒道:“小杂毛,你当我雁某是下作小人么,这小捕快不是术门中人,我岂能滥杀无辜?”
原来那雁高翔见无心与言绍圻在一处,他也知道言绍圻道术较弱,准备先向言绍圻下手。无心本在全神贯注防备他地进攻,哪知雁高翔竟是杀向言绍圻的,大惊之下,出剑帮言绍圻挡了一招,只是这么一来身形已乱,雁高翔若是变招向他下杀手,无心慌乱之下,顶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哪知雁高翔只是一招便收手不攻,他也不知其用意,原来却是雁高翔一招试过,发现言绍圻什么道术都不会,便不乘人之危。
听雁高翔这么说,无心也不由一怔,他本觉得竹山教是个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阴狠刻毒,罪不容诛,但这雁高翔虽然用的法术尽是嫡派竹山术,为人却大是光明磊落,他自称“好男儿”,倒也庶几近之,不是吹牛,心中不由有些迟疑。
雁高翔又已大踏步走上前来。此时离得近了,已能看清他的样貌,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足有三尺许,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然透明如琥珀。无心见他上前,长剑又提起来,喝道:“好,你只怕不在无辜之列!”
雁高翔笑道:“然也。雁某所杀已不下十人,若是死在小道士你剑下,倒也不枉,来吧!”
这一招已是正面相对,无心暗暗叫苦。他剑术虽高,但这雁高翔刀法不凡,绝不在他之下,而法术也与他不相伯仲,这般打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了时。他提起剑来喝道:“那便试试雁兄刀法。”
无心扭头对言绍圻道:“小捕快,快让开点,小心别误伤了你。”他原本一心以为敌人会用竹山术攻击,可是雁高翔偏生却是硬碰硬地用刀法杀来,实在是以己之短攻人所长。他右手握剑,左手又已握了一张符纸。言绍圻听无心说什么“小心误伤”,心中大不服气,正待说自己也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眼前突然又起了一道厉风。这阵风急掠如刀,逼得他眼都睁不开,脚下也已立足不稳,连连向后退去。
无心见雁高翔又和身扑来,长剑一引,已使了个“粘”字诀,剑尖碰到雁高翔的刀尖,只一触之下,只觉掌心如握住三九天气的一块寒铁,冷得浑身一抖,他大惊失色,一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转了起来,左手的符已脱手掷出。
这道符一脱手,突然分成十余张,竟像从他手中掷出了一根长长的纸条,已缠在雁高翔身周。此时雁高翔的刀已被他的长剑引开,再回刀攻来准已来不及,无心口中极快地念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原来这是玉霄太素天辖咒,又称成德耀星宫咒,本是神霄派的雷咒。这神霄派是符箓宗的一个旁支,此名来源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经中有谓“神霄之境,碧空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又说“况此真土,无为无形。不有不无,万化之门。积云成霄,刚气所持。履之如绵,万钧可支。玉台千劫,宏楼八披。梵气所乘,虽高不巍。内有真土,神力固维。太一元精,世不能知。”此派创自北宋道士王文卿,王文卿道号冲和子,自称早年在扬子江遇火师汪真君,授以飞神谒帝之道,后游清真洞天遇电母授以嘘呵风雨之文,再经汪真君指点,乃能役鬼神,致雷电,因此神霄派专工雷术,后世道家符箓书《道法会元》卷七十六便有《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一卷,便是王文卿所传。此时神霄派已纳入正一教,正一教的五雷大法大多都出自于此。
无心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也是五雷大法的一系,属五雷混合咒,雁高翔突然退后一步,身形疾转,那一列符咒绕着他飞舞,倒像是贴在了一个透明的大坛子上,而雁高翔正在坛中,动作也一下慢了起来。无心知道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一旦发动,直如附骨之蛆,雁高翔纵然法术精深,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只是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缠住了他,威力却也不大,要当头再给他个五雷破方竟全功。一想到雁高翔方才出手放过了言绍圻,对自己也留了一次情,便不由略略一怔,但马上又接着念了下去。
他只道雁高翔定脱不开,五雷咒当头击下,虽不至要了他的命,也打他个七荤八素,哪知雁高翔退后几步,脸色已然变更,突然一声断喝:“破!”
随着喝声,他手中的刀猛然化成一团烈火,剧烈燃烧起来。烈焰直冲而至,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阻住他的身形,却挡不住这等熊熊火焰,一列正在飞舞的符纸立时燃起,火势不绝,已冲到无心跟前。无心也没料到还会有这等变化,只觉鼻中满是酒香,也不知哪里来的,胸前已被火舌燎到。火势虽是有形无质,但冲过来的火舌却似有刀锋之利,若是冲到胸口,只怕会有穿胸裂腹之厄,无心大吃一惊,长剑已横到胸前,向那火舌斩去。他的剑上用朱砂画着符咒,遭火舌一燎,掌心又觉火烫,仿佛这剑刚从熔炉中取出来,火舌居然会斩成两截。无心左手的拇指已屈在掌心,自上而下抹去,那一段切下的火势被他抹在掌中,收作一团,竟在掌心烧了起来。
无心抬掌看了看,道:“火化刀!”
火势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已消失无迹,无心掌中那一团火也已瞬时熄灭,他掌中全无伤损。雁高翔微微一笑道:“正是,小道士倒也识货。”
无心看了看雁高翔,心中懊恼不迭。方才已用玉霄太素天辖咒困住了他,若不是迟疑片刻,雁高翔定难逃五雷轰顶之厄。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时心中后悔,实无以言表。
言绍圻在一边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别人居然如此相斗,那已不止是武功了。这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好看是好看,可被他阻住了,还谈何破案立功。他见雁高翔已手无寸铁,叫道:“道长,他没兵器了,快上!”
可是无心呆了一样动也不动,雁高翔却露出笑意,道:“捕爷,你真是门外汉,还不知我这水火刀的妙用。”
他的右手伸出来,竟然只是个高粱秸。言绍圻莫名其妙,心道:“难道那把刀是这高梁秸变的么?”他见雁高翔浑身上下也没个刀鞘,方才这刀都不知从哪里来的,只道是藏在别处,哪知雁高翔右手反着伸到身后,按在葫芦口,看着无心道:“道长,你既然也不趁势攻上,那我便不用火蜂钉了,便用水火刀来好生斗斗。”
他的手一按到葫芦口,又慢慢拔出,赫然从葫芦中拔出一把刀来。言绍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他是把刀藏在葫芦里。”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这葫芦口子甚小,刀身却足足有一拃宽,而且刀长三尺,葫芦却只有一尺长短,难道这刀竟是软的,折叠在葫芦中么?
他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雁高翔的一把刀已拔出葫芦,喝道:“小道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