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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皋子一怔,微微一笑道:“无心,你也已经不是正一门下了,为什么还要如此维护?”
“人不在山,心在师门。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师父不闻诃利帝母事么?”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宗真与无心初识时,见无心身怀众多邪术,这般对他说的。所谓邪术,只消不是伤天害理,用在正道上,亦可成道,而一念不正,由道入魔易,立身坚定,由魔入道亦不难。所谓诃利帝母,便是密宗的大药叉女欢喜母。佛经中有个传说,《毗奈耶杂事》第三十一曰:“往昔王舍城中有独觉佛出世,为设大会,有五百人各饰身共诣芳园,途中遇怀妊牧牛女持酪浆来,劝同赴园。女喜之舞蹈,遂堕胎儿。诸人等舍之赴园内,女独止而懊恼,便以酪浆买五百庵没罗果,见独觉佛来女傍,顶礼而供养之,发一恶愿曰:‘我欲来世,生王舍城中尽食人子。’由此恶愿,舍彼身后,生为王舍城娑多药叉长女,与健陀罗国半叉罗药叉长子半支迦药叉婚,生五百儿,恃其豪强日日食王舍城男女。佛以方便隐鬼女一子。鬼女悲叹求之,知在佛边。佛曰:‘汝有五百子,尚怜一子,况余人但有一二耶?’”说的是当初王舍城有独觉佛出世,设下大会,有五百人前去赴会,路上遇到一个怀孕的牧羊女,便请她一同赴会,牧羊女大喜过望,手舞足蹈之下以致小产,那五百人便弃之不顾。于是牧羊女发下毒誓,说来世要吃尽王舍城的孩子。后来成为王舍城娑多药叉的长女,与健陀罗国半叉罗药叉长子半支迦药叉成婚后生了五百子,日日食人子女,被人称为诃利帝母,即“暴恶母”之意。佛祖将她一个儿子藏了起来,诃利帝母探听得儿子在佛祖身边,便去哭求佛祖开恩释放,佛祖说:“你有五百子,尚怜一子,何况旁人惟有一两个孩子。”诃利帝母因此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终成护佑小儿之神,便是俗称的九子魔母。无心当初借居龙莲寺,心绪不佳,便看看佛经。他虽是道士,对佛道之争看得极淡,佛经中的微言大义也解不得许多,记得的只是这些有趣的小故事。只是这话说说容易,宗真虽是有道高僧,心中仍有正邪之见,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弟子无念偷学了破魔八剑便要将他逐出门去了。
鸣皋子呆了呆,道:“果然,果然。”眼中隐隐又现出一丝杀气,笛子已慢慢放到了唇边。哪知这时,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佛号。
这声佛号极其嘹亮,也不知是谁在中夜忽发佛号。鸣皋子面色变了变,却见无心面色淡然,眼中却隐隐有些关切,心里不知为何一软,叹道:“无心,你再想想吧。”笛子凑到唇边吹出几个曲调,六丁六甲如僵尸还魂,一下又闪到鸣皋子周围。
鸣皋子的胡床已断成一堆碎片,他掸了掸道袍,扬声道:“无心,你纵然自认侠义,奈何在别人眼中,你终究是邪魔外道。”施施然带着六丁六甲走了。六丁六甲中甲戌已亡,甲子丁卯身负重伤,但剩下的十一人仍如忠犬一般跟在鸣皋子身后,对已死去的同伴连正眼也不看一看。
他们走得甚快,一转眼便已转过一个山角。转过山角,甲子心中却大为不忿,见走得已远,无心的身影还呆呆地站在山坡上,他低声道:“宗主,就这般虎头蛇尾放了他们么?”
他们截杀丹增,是为了夺取落在丹增手中的白虎神。哪知夺到的骨灰竟然平平无奇,哪里附有神煞了,还只道是中了密宗之计,这一趟劳而无功,连底细也被人猜破。这甲子是六丁六甲领头之人,心想:“多半是宗主又要打什么主意。”哪知他刚一说,鸣皋子忽地一个踉跄,嘴里呕出一口黑血来。他大吃一惊,扶住鸣皋子,道:“宗主,你没事吧?”心中大为震惊。鸣皋子的本领他们是知道的,纵然不是天下第一,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没想到居然受了如此重的伤。
鸣皋子呕出这口血,脸色倒大大见好,抹了抹嘴角,微微一笑,道:“甲子,你还不曾发现么?方才这声佛号正是金阁寺的狮子吼功夫。”
甲子吃了一惊,道:“惠立今日不是在胜军寺中么?他怎么会来?”
“多半是无心用了什么法子召来的。”这声佛号沉雄稳重,来的不是惠立本人,就是他三大弟子中的人物。若是身上无伤,鸣皋子自然不惧,但此时他连番恶战,已力不从心,方才无心若真个要动手,那自己多半便要阴沟里翻船,闹个两败俱伤,说不定还会折在这小子手下。但无心最后还是没有动手,让自己安然离去,显然仍存香火之念。他将手指放在眼前,指上还沾着一些血迹,又笑了笑,喃喃道:“无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相信。”
六、六神通
〖所谓六神通,乃是天眼通、天耳通、知他心通、宿命通、身如意通、漏尽通这六通。显密两宗,虽然同属释门,但显宗不修神通,密宗却专注于神通,只是能修成前三通者聊聊无几,修成后三通者当世无一。〗
胜军寺的大殿已然倒塌,住持也已圆寂火化,里面一片狼藉。同是密宗一脉,而金阁寺惠立德高望重,门下弟子众多,暂且便由惠立主持。胜军寺也是福建一带名刹,遭此大劫,想要恢复旧貌也不容易了。
夜已甚深,白天乱成一锅粥,那些大小僧众又要清理余烬,又要做功课,都已累得筋疲力竭,一个个到黑甜乡中去了。因为围墙也倒了许多,胜军寺里鼾声此起彼伏,倒也壮观。
惠立带着大弟子果毅来到宗真的房外。宗真被救回寺后,受伤太重,一时不能说话,让他打坐调养了大半个时辰,想来元气复了一二分,惠立方才带弟子过来。正要叩门,忽听得里面宗真道:“惠立师兄,请进。”他一推门,便见宗真坐在蒲团上,却是一怔。宗真驻颜有术,虽然年近百岁,却一直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僧侣模样,可此时满脸皱纹,连眉毛也根根纯白,完全是老僧模样了。他想不到仅过一夜宗真便换了这副模样,吃了一惊,道:“宗真师兄,你……”
宗真一笑,道:“师兄坐吧。皮壳漏子,皆属幻相。数十年苦修,我一直都放不下此念,真是可笑。”
惠立知道宗真虽然说得达观,其实他修的拙火定本就有驻颜之效,此时回复老年模样,那是功力散尽之兆。只是宗真气色虽差,说话却已十分平稳,惠立也不禁暗自佩服宗真功力高深。他也是有道高僧,脸上仍是平静如常,坐到宗真对面,道:“果毅,你也坐下吧。”果毅整了整袈裟,向宗真行了一礼,坐在了惠立身边。
惠立低声道:“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丹增真的被杀了么?”
昨夜他在胜军寺率众僧打坐,忽然有个和尚从木座上一跃而起,说是山坡上丹增被杀,宗真遇险。惠立是何等人物,已发觉这和尚是中了魇魔术。这门魇魔术大多为江湖术士骗人所用,就是跳大神一类,也是一门邪术,那和尚性子也算沉稳,从来没修过这种左道之术,多半是被别人用了异术通灵了。只是这话听着不像空穴来风,实在太过重大,因此他带着三大弟子赶去,恰好在山城上见到重伤在地的宗真,连忙带回胜军寺。刚回来时见宗真伤势过重,不能多说,经过调理,精神已好转了许多,便来问个究竟。
宗真点了点头,道:“丹增大师确实已命丧妖人之手。”
惠立没想到丹增真个已经丧命。他知道丹增性子虽暴,却是密宗三圣之首亚德班钦的首徒,功底实已不在自己与宗真之下。他怔了一怔,道:“师兄,有些话也不足向外人道也,不过听果毅说,昨夜在那山坡上有人在行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是么?”
正一教是道教领袖,佛道两家,有道之士自然不争嫌隙,门下弟子却颇有争端,只是不曾摆到明处而已。惠立知道宗真与正一教主张正言有些交情,却也想不通为什么会伤在正一教手中。可他也知道,便是张正言亲来,也绝不能将宗真伤到这等地步,这个谜团实在打不破。
宗真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也想不通。”
他原原本本将昨夜那鸣皋子之事说了一遍,只是隐过了后来无心之事不提。当他说到那鸣皋子头顶有黑气凝聚时,惠立忽地叫道:“是六神附体!”
宗真点了点头,道:“是青龙。”
惠立倒吸一口凉气,道:“原来,搜集六神的竟然是正一教!这该如何是好?”
惠立原本以为搜集六神,想要解开蚩尤碑的是什么邪教异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正一教中人物。正一教门下虽然也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弟子,但正一执掌天下道教,势力终究还是极大,以密宗三圣之能,与整个道门相抗,终究不啻以卵击石。
宗真道:“不是,此人并不是正一教中人。”
惠立一扬眉,道:“师兄何以见得?”
“此人正一法术虽然精纯,但也会许多旁门异术,是当初被正一教逐出门外的人物。”
惠立忽地“啊”了一声,道:“难道是你说的那个无心?”刚说出口,又皱了皱眉,道:“不对,他的功底分明远没到这等地步。”
“无心虽然也学了许多旁门左道之术,但他不是歹人。”宗真忽地叹了口气,又道:“只是……无心似乎与这鸣皋子颇有渊源。”
惠立皱了皱眉头,道:“是么?师兄,你受伤太重,先在此间将息吧,那鸣皋子来历,我会查清的。”
他站起身,行了一礼,道:“果毅,走吧。师兄,你不必起身了,好好将息。”宗真还了一礼,抬起头,脸上却多了几分忧色,低低道:“师兄,请你对无心手下留情。”
丹增已死,此事若不能真相大白,密宗与正一教之间定然会结下深仇。惠立与果毅二人走出门,在门口,惠立又施了一礼,方才将门掩上。
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一进门,惠立对果毅道:“果毅,将门关上吧。”
门一关上,果毅坐到惠立对面,面色显得极是凝重。惠立顿了顿,道:“宗真大师已经发现了吧?”
果毅低声道:“师父明察,宗真大师果然已有所察觉。”
这果毅在惠立三大弟子中,功底不算最深,专修六神通。所谓六神通,乃是天眼通、天耳通、知他心通、宿命通、身如意通、漏尽通这六通。显密两宗,虽然同属释门,但显宗不修神通,密宗却专注于神通,只是能修成前三通者寥寥无几,修成后三通者当世无一。这果毅年岁不大,人又木讷寡言,在修行上却大为精进,居然在知他心通上颇有造诣。《般若经》有云:“三他心通,能如实知十方沙界他有情类心心所法,谓偏知他贪嗔痴等心,离贪嗔痴等心。乃知聚心散心,小心大心,寂静不寂静心,解脱不解脱心,皆如实知。”果毅虽然不能如经中所言,“能如实知十方沙界他有情类心心所法”,对面相坐,旁人想些什么却大半可了然于胸。惠立昨夜救回宗真来,见宗真欲言又止,大为吃惊。宗真本有道高僧,竟然也会有什么隐事不说,因此才让果毅前来查看。
惠立深吟了一下,道:“那,宗真大师可有何不实之言?”诳语本佛门大戒,若宗真口不吐实,只怕他的近百年修行已毁于一旦,已为妖魔所附了。惠立嫉恶如仇,若宗真真个堕入魔道,那他便要亲自动手。
果毅心中微微一惊,道:“那倒没有!”他有知他心通,已知惠立心意,只觉师父的心绪如波涛狂澜,此起彼伏,咽了口口水,嚅嚅道:“师父,弟子狂妄,师父似乎动了无明。”
惠立心头一凛,扫了果毅一眼,脸色沉重之极。忽地长吁一口气,道:“果然,果毅,什么都瞒不过你。唉,数十年苦修,好胜心还是不能斩断。”心中暗道:“好险。”
惠立少年时曾经从军,性子极为暴躁,后来皈依佛门,知道这戾气于己极为有碍,因此屡屡告诫自己不可妄动无明。只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苦苦压制,但大变来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亚德班钦年纪老迈,去日无多,丹增已死,宗真重伤之下,似乎七情六欲又死灰复燃,密宗三圣中,只剩下自己独撑场面,既有些茫然,又不无快意。但听得果毅一言,直如冰水浇头,灵台登时清明,忖道:“果然儒人说弟子不必不如师。若非果毅,只怕我方才便也要堕入魔道了。”
果毅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师父,宗真大师虽无不实之言,但还有些话却不曾说。”
惠立道:“什么?”
果毅又咽了口唾沫,道:“昨夜,宗真大师与那鸣皋子相争时,有个竹山教的门下曾经现身与鸣皋子周旋。”
惠立皱起了眉头,道:“竹山教弟子?宗真可不曾说过此事。这人后来去哪里了?”
“宗真大师让无心将他带走了。”
惠立大吃一惊,道:“什么?宗真为何要这般做?”
果毅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道:“我想,是因为师父吧。”
惠立一怔,脸上忽然浮起笑意:“是怕我对他不利啊。”
惠立性情虽没有丹增那般暴躁,却也是嫉恶如仇的,对这等左道术士向不容情。宗真一定是怕自己发现那人是竹山教门下,因此才让无心带走的吧。他想了想,道:“只是,当时如果无心也在场,为何宗真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果毅皱起眉头,道:“似乎宗真大师也想不通这点。我觉得,宗真大师有些怀疑无心其实是想帮那鸣皋子。”
这话直如一个霹雳,惠立也几乎要呆住了。他道:“真的?可是宗真为何还要如此维护那个无心?”
当初他听宗真说起无心,便对这少年印像极不好,觉得此人贪财好色,是个不折不扣邪派人物,不明白宗真为何会如此看重他。可是说宗真与鸣皋子相争之时,无心想帮的是鸣皋子,他仍然也想不通。如果宗真已经发现此事,那他最后让自己对无心手下留情又是什么道理?
“弟子也不明白。只是,宗真大师觉得此事事出有因,”果毅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道:“那鸣皋子似乎是无心的师父。”
“是这样啊。”
惠立恍然大悟,冷冷一笑,却又叹道:“宗真数十载苦修,原来六根还是未能清净。”
他的话语极是阴冷,果毅打了个寒战,偷偷打量一下师父,心道:“师父你还不是一般。执于人情,与执于正邪之念岂有两样。”
惠立道:“果毅,你的天眼通与天耳通修得如何了?”
果毅道:“弟子不才,这二通尚有小成。若能拿到与那道者身上相通之物,弟子便能探明他的下落。”
“用魇魔法通知我们的,多半便是那个无心了,那和尚也算个贪财的,身上还带着小半块纯金不动明尊像,从这东西入手,说不定能找出那无心的下落来。”
这纯金不动明尊当初是安平王不花鲁儿所供,重四十七斤零三两,是胜军寺的镇寺之宝。胜军寺大殿倒塌,这尊金佛也碎裂成许多小块,被无心带走了一块,剩下大多找回,仍有一些被一些贪财的僧侣趁乱藏了起来,无心便是以这金佛碎块为媒行施魇魔法的。昨夜打坐时那和尚如同木偶一般起身大叫,惠立已然明白他身上定有与施术人相通之物,当时便搜了出来。他功底虽深,但六神通需心境极静之人方能修习有成,惠立本性与此不和,因此六神通的功底反不如弟子果毅之深。
他将那块碎金拿了出来,放在案上。果毅看了看,道:“师父,只是若那个无心将身上的碎金扔了,那我们岂不是反入歧途?”
惠立微微一笑,道:“这小道士贪财如此,死也不会扔掉的,放心吧。”
※※※
莎琳娜听得隔壁突然又有响动,在床上翻身坐起,披上了外套。
无心,这个油嘴滑舌的少年,虽然只是初见,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脑海中。在佛罗伦萨,她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名媛,虽然年纪尚稚,围着她转的骑士爵爷已有不少,但她从未放在心上。可是自从见到无心起,这少年就似乎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推开门。夜已深,走廊里暗无天日。板壁甚薄,那些客人都睡得死死的,鼻息此起彼伏,便是在走廊里也听得清楚。她走到无心房前,见里面亮起了灯,便轻轻叩了叩。
刚一叩门,里面“哗”一声响,似是桌子也带了一下,无心在里面道:“什么人?”声音大是惊恐。
“是我。无心先生,你睡下的话,那我回房了。”
门“呀”一声开了,无心一下冲出门来,急道:“我没事没事,莎姑娘你进来坐。”他是惊弓之鸟,但听得莎琳娜居然来看他,却是喜出望外,便是个圈套也要一头扎进去了。一打开门,却见莎琳娜没有穿那件带风帽的大斗篷,身上是一件淡红色的衣裙,心底暗自喝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