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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思考也平息,马蒂停止了呼吸。
耶稣抱着死去的马蒂,看见她胸前的血红色的花。三十年来在幽邃之中的漫游,耶稣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颜色。
第五章如同往昔
素园摇下车窗望出去,看到前面十字路口上,一辆公车和私家轿车擦撞了,正在就地争执中,怪不得这一条路整个塞车了。
计程车司机回头问素园,要不要绕小巷子离开,素园摇摇头,靠回椅背。今天太累了,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公司。
素园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扁平提袋,有对开那么大,是携带专业设计稿用的。提袋内正装着两个彩色平面设计稿,素园刚从客户那边提案回来。
客户是一家急于提升企业形象的人寿保险公司,素园的广告公司承揽了平面广告设计工作。为了让客户满意,公司一次动用了两组设计人员,帮这家寿险公司做了两套截然不同的设计稿,这一天下午,素园就是前去说明两套作品。
在素园的强力推荐下,名叫大丰的寿险公司终于敲定使用其中一幅作品。这个平面广告的设计很简洁,只有一个螺丝钉特写镜头,和一个模特儿乔扮的女寿险员。广告中女寿险员说:“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意思是说,大丰的寿险员训练专精,整齐划一,无私无我,能够给保户最高度专业的服务。
其实素园讨厌这个稿,她也讨厌这一句矫情的广告词,但是她还是极力说服客户接受了这个稿,舍弃另一个设计上较出色的作品。
素园之所以这么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公司里的设计组兵分两派,一派属于保守势力,是公司的资深设计人员,另一派则是公司挖角而来的新秀。公司不将这些人混合编组,反而让他们壁垒分明互相竞争,是因为广告公司内部比稿的传统由来已久,竞争越激烈,作品就越见成长,所以公司乐见两组之间的对垒。
这一则“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出自保守派设计人员的手笔。素园其实也不大喜欢这一组人。她帮这组人的作品护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新秀派的作品过关。
公司的业务人员也分成两组,素园是其中一组的小主管。长久以来,双方一直有跨线竞争的问题,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止息。而业务组和设计组之间的关系则是一项艺术,太亲昵无法公正比稿,太疏远又无法培养默契。最近另一个业务组就有一点破坏这个游戏规则的倾向了。他们和新秀派的设计人员走得太近,一连帮新秀派接进了好几个设计案,而素园手上也有一个大案子正委托新秀派设计,眼见新秀派志得意满又忙得无法分身,她这次才策略性地帮保守派的作品护航。
一个提案的背后,能有这么复杂的人事纷争,素园不只觉得累,还感到厌恶。明明知道另一个稿比较优秀,她却建议客户接受了次级的作品。
素园厌恶自己做得这样成功。
她望着窗外的塞车景象,开始想到了花莲的碧海蓝天。
素园前两个月,一直忙着一个饭店业主的广告案。这个业主在花莲规划了一栋五星级度假饭店,素园曾经陪着客户到花莲去过几次。建筑中的度假饭店近乎完工,人事招募也已经开始,素园在饭店的欧式庭园中散了几回步,觉得那里真是个乐园。
饭店是呈V字形的两排长形建筑,三千坪大的庭园里栽种了各种热带植物。以木材搭盖的休闲小屋错落在椰影中,宫廷式的迎宾大厅宽阔得像机场,大海就在眼前,而尘嚣又离得那样远。
这是一个让人松口气的地方。
饭店的业主很喜欢素园,曾经有一次,他语带豪气地问素园,愿不愿意到饭店来担任公关副理。素园连忙答谢,她认为这只是双方的应酬话。
没想到这业主后来又追问了两次。现在素园的心里开始了骚动,她常常花上一整天,想象着在度假胜地上的生活,离开台北的生活。
五点半钟,台北的交通尖峰时段又开始了,好不容易塞车回到了公司,素园把提案的结果报告了,之后连续开了两个业务会议,并且在会议桌上吃了便当。八点钟,她匆匆收拾办公桌下班,今天素园要到伤心咖啡店去。
到了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小叶正忙着。店才刚重新开幕,还没有请到固定的帮手,小叶忙坏了,所以小梅常来帮忙,吉儿有时候也来。海安康复后精力旺盛,夜里都会过来。吉儿戏称海安是来坐台,在某种层面上,吉儿这形容不假。海安常来以后,客人明显地增多了。
海安与吉儿斜倚在老位置上喝咖啡,他的那伙飞车同伴正闹翻了天。素园在吧台后面找到小叶,小叶兴致勃勃地向素园展示她所发明的新调酒,吧台前的少女客人们争着试饮,咖啡座上的女客们正以双眼追逐着海安,热闹的重摇滚震撼着店里的空气,这一切情景,就如同往昔一样。
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样,素园想到了,马蒂不在这里。
第五章一模一样的背影
盛夏的台北,连着两天晴朗非常,蔚蓝色的长空纯净得就像是蓝宝石,没有一丝流云,微风吹过城里的水泥丛林,空气里的细尘都远逸到城外去了,连远望北边的观音山,都像是加上了滤镜,山色变得明艳清楚。
这是台风要来的前兆。
中午过后,风势开始加强。这风是一阵一阵地来,狂风过处,满街的店招都格格作响,风息之后,烈日之下的一切又仿佛凝止了。路上行人匆匆,台北市政府在中午时分发布了台风休假的人事令。
雨,在傍晚时开始下了起来。小叶打亮了伤心咖啡店的蓝色店招,从玻璃窗望出去,雨珠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扫过来。小叶捧着一杯热咖啡去打开了音响,又打开小舞池上的流转灯。店里只有她一人。
此刻的小叶想念店里的那只猫,小豹子,还有那一只孤单的爱情鸟。当初为了照顾卧病的海安,小叶关闭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就把猫和小鸟分送给店里打工的妹妹了。那时候妹妹抱着鸟笼,问小叶说,忙完以后,要不要把小鸟送回来?
“不必了。”小叶摸摸鸟笼下悬挂的竹牌,上面刻着浓情蜜意四个字。她告诉妹妹说:“你带走吧,每次看到这只鸟,我都想哭。”
现在只有小叶一个人,窗外是逐渐增强的台风,可能不会有客人来了。小叶擦了擦桌子,洗了一些柠檬,又去咖啡杯寄养架上,把所有的咖啡杯都拿出来,摊了一桌,逐一擦拭干净。
每个杯子前面都有一个名牌。小叶最喜欢的,是马蒂那只深蓝色的骨瓷杯。
满身雨珠的海安推门进来。
“岢大哥!”小叶叫道,“台风天你还骑车!也不穿雨衣。”
海安甩甩头上的雨水,看一眼冷清的店面,爽朗地笑了。他说:“台风夜,我们来做一些灿烂的事吧。”
病后的海安清瘦了许多,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却更加精神。他还是保持了以往神出鬼没的行踪,不过却是天天都来伤心咖啡店,有时候坐镇整晚,喝咖啡跳舞,让女客们的芳心极度荡漾,有时候他只是匆匆过来,看一眼,又走了。
今晚的海安并不匆忙。小叶把酒架上的几种烈酒都拿到海安的桌前,又拎来两只威士忌杯,就和海安对饮起来。小叶不停地去换CD,又去炸了一些小点心。夜深了,店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小叶已经不胜酒力了,而海安正清醒。他自己去换了一张喜欢的唱片,跑到小舞池上跳舞。窗外风雨狂啸,如同地狱里的鬼嚎。
就在这个时候,门再度开启了,小叶的醉眼看到门外走进来另一个海安。
小舞池上的海安舞姿顿时停止。迷离的舞台灯光流转在他的脸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耶稣。
耶稣也看着他。
两人的对望,就像是镜中的注视。一样美的脸庞,一样冷的表情。
小叶恍如在梦中,完全没有办法明白眼前的情景,但是她太醉了,勉强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却又弯下腰去,吐了。
耶稣打开褡裢,里面是两个咖啡色的小陶瓷。他取出其中一个,交给海安,连同马蒂的身份证件皮夹。小陶瓷里是马蒂的骨灰。凭着马蒂皮夹里一张伤心咖啡店的卡片,耶稣来到了这里。
海安收下了,将马蒂的东西放在吧台上。他还是注视着耶稣的眼珠。
小叶才从桌前站直了身子,就看到海安和耶稣推开门。一模一样的背影,两个人并肩走进了暴烈的风雨里。
第五章今晚的星星
“你能够对自己坦诚吗?”海安问他。
耶稣和他对站在落地玻璃幕前。这是海安的家,此刻从落地玻璃望出去,台北市有一半是朦胧暗淡的,暴风雨带来了大区域停电,灾情还在扩大中。
耶稣只是望着他。
海安伸手要抓住他的臂膀,耶稣却斜肩避开了。
“你不能对自己坦诚,所以你不能面对我。”海安说。
窗外风狂雨骤,窗里的电灯不时明灭闪烁。
“你想要我。”海安沉声说,“为什么不敢说?我花了三十年才找到你,难道你还要再躲我?”
“是的,”耶稣说话了,他说着清楚的中文,“因为我们相像,所以我不愿再见到你。一道力量在前方吸引着我,一道力量在后面拉扯着我。你是我的幽灵,让我去吧,不要再拉住我。”
“我和你一起去。”海安急着说。
耶稣只是看着他,像是对镜子的注视。
“我让你自由,只要让我跟着你走。”海安叫道,他抢过耶稣的小陶瓷,狠力摔击到地上,喊道,“我让你自由。”
小陶瓷在地上摔裂了,迸成碎片。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缕冷空气,腾挪而起,逸散在大气中。
海安捡起了陶瓷碎片,朝自己的脸颊猛割下去。从右眼角到嘴角,海安割裂了一道狰狞的长形伤口,如泉涌的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洒落到地面。
这时候小叶惊叫了一声,打开门匆匆逃了出去。
小叶在海安与耶稣离去以后,即刻清醒了。她追到了海安家,当她拿钥匙进入海安家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海安摔碎了耶稣的小陶瓷,又看见海安亲手毁了容,她看见耶稣,和海安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流下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小叶很惊慌,在狂风暴雨中,她淋得全身湿透,风雨中飞舞着致命的碎招牌,夹劲削过她的身边,但是小叶恍然不见,她在雨中狂奔。
小叶完全明白了。
他有感情。原来海安真的有感情,他爱他。原来那一切的狂放不羁,颓废荒唐,都是因为海安封死在内心深处的、冷峻的纯情。
风雨击打在小叶的身上,她的身上和心里一样地冰凉。小叶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
台风渐渐转弱,在最黑的夜里,风雨戛然而止,云破天开,整个台北市全面停电了,台北之上,是有史以来最灿烂的星空。
明子在星光下披衣而起。在这台北大安区最豪华的一栋大楼里,裸身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明子惊醒了,她看见窗外银河闪耀,满天星星发光,美得就像是一个梦境。
明子在窗台上坐下,看星星。
明子的命运,像一颗彗星。远游在天际的她,受到了一道强力吸引,自从在日本的大雪中遇到了海安,她就不由自主地飞奔而来,曾经是那么接近,就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却又被那道无情的重力场推开,全速飞离。啊,海安,明子在星空下回忆着无情的海安。
今晚的星星,怎么会亮得这般不可想象?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摘下一颗。明子睡不着了,就这样彻夜坐在窗台上。灿烂的星空,让她想起了一个地方,不是东京银座的灯红酒绿,而是一个遥远的,遥远的山上。
那座山上的小孩子们,都长着像星星一样,让人惊喜的美丽眼睛,那座山上,开着一种很香的克鲁娜花,那座山上的人都爱歌唱。明子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克鲁娜花香,听到了族人的歌咏。坐在台北星空下的明子,多么怀念这个她一辈子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
第五章台风过去
台风过去了,遗留下满城飘零的绿叶,和蔚蓝的天空。
警察吹着急促的哨音,指挥被满地枝叶和店招阻碍了的交通,忙碌的工务车来来回回,清理满目疮痍的街道,人们推开窗户,看到了翠绿色的台北城。这是一个翠绿色的星期六。
伤心咖啡店的门前也是一片凌乱。吉儿小梅素园都来了,她们帮小叶清理风灾后的店面。素园系了一条围巾开始拖地,昨天夜里淹了水,将店里的地面泡得泥泞不堪。小梅擦玻璃,吉儿和小叶架起了一座活动梯,她指挥小叶爬到店招上,清理挂在上面的树枝。
吉儿乘空点了一根烟,正和隔壁店面的邻居打招呼,她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猛一回头,看见小叶从梯顶跌落到了地面。
吉儿急忙跑过去,扶起小叶,看她是否跌伤了。小梅和素园也从店里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她们方才在柜台上找到一个奇怪的骨灰罐,上面还有马蒂的证件。
“哇操,我没事。”小叶笑着说,声音很虚弱。
“小梅,快把你的车子开过来。”吉儿沉声说。
吉儿怀里的小叶全身发烫,并且不停地剧烈颤抖,就像是风中的一片叶子。
清洁妇人拿钥匙打开海安的家门,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眼前真是一个大灾难,好像龙卷风吹过整个客厅一样,所有的家饰用品都被狂风扫得天翻地覆,屋里竟还布满绿色的落叶。这真是个奇景,妇人想,二十二楼上怎么会有叶子飞得上来?她叹了一口气,在门口换上拖鞋。
妇人眼中的海安是个奇怪的岢先生。奇怪之处,在于岢先生从来不工作,却又这么富有。岢先生的行踪很诡异,要不连续数十天不见人影,要不找了一大堆奇怪的人在屋里日夜厮混,所以对于屋子里这样凌乱的景象,妇人已经司空见惯了。这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量,可是她并不抱怨,一来岢先生给了她丰厚的薪水,并且不时给她小费,有时候端一杯咖啡竟也得到千元大钞的打赏;另一方面,妇人喜欢岢先生,在她的眼里,认为再也没有比岢先生长得更好看的男人了。
岢先生真爱看书。有一次,妇人问他是不是在教书,岢先生很温和地笑了,说,不,我不工作。岢先生也爱听音乐,有的音乐吵得叫她头疼,有时又很优美,连她在打扫中也觉得愉快了起来。
现在她走到客厅,打量着从何处清扫起,妇人就看到了落地玻璃窗上的破洞。
落地玻璃整片撞碎了,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冲到窗外一样。妇人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地上并没有碎玻璃。原来屋内的凌乱是因为窗户破了,台风扫了进来。妇人又看到客厅的地上有一大摊血迹,还有一个碎了的陶瓷,一件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灰色袍子,被风刮到了书柜上方。
突然之间妇人觉得很不安,心里有恐怖的感觉。出于下意识地,妇人从碎玻璃窗探出上半身,往地面张望。没有,妇人手掩胸口松了一口气,楼下的地面并没有异状,只有无尽的落叶。
妇人开始打扫房子,她清理了血迹。
好几天以后,还是不见岢先生回来,妇人自己出钱找人补了玻璃窗。她是个忠厚的清洁妇,不忍心看到主人的房子遭受风吹雨打。严格说起来,她也没有损失,因为岢先生总是一次预付了半年的薪水,妇人只不过将预支的薪水挪出来而已。
之后,妇人如常每天前来打扫,却再也不见岢先生归来。当她预支薪水到期的那一天,妇人最后一次将房子清理干净。在她关上大门前,妇人回首对房子最后一瞥,寂寥的客厅里,只见六座时钟兀自嘀嗒行走,四面大镜子静静映照着天光。妇人觉得很凄凉。
第五章莫桑比克
小梅推开病房的门扇,看见朝外的病床上躺着小叶,偏着头,好像睡着了。
小梅悄声来到小叶榻旁,拉起活动帘幕。隔壁病床住着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婆婆,整天探访的客人不断,总是吵得很,但是这对于小叶似乎不成问题,她总是在昏睡。事实上,在那一天送她就医的路上,小叶就昏沉沉地睡去了。
送到医院以后,医生诊断她是肺炎,随即就办理了住院,医生很肯定地告诉她们,住一两个礼拜就没事了,现在过了五天之后,医生们的乐观正在消逝中,小叶的高烧情况更糟了,并且一直昏睡。吉儿找来了院内最富名望的大夫诊察,大夫看过以后,语带玄机地告诉她们,肺炎虽然不是难治的病,但也有相当的死亡率。
医生的言下之意很明显。素园发现在护理站的住院病人表中,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