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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素园,你迟到了喔。饿了吧?你们先吃。藤条,你也吃一点吧?”小叶很利落地摆好了食物。
现在马蒂知道了那原先趴睡着的女子叫吉儿,方脸的男人叫藤条,新来的女子叫素园,他们等待的人叫海安。但这群人是什么样的组合则令人好奇。说是同学或朋友,看来年龄差距太远。亲戚的可能性也不大。吉儿长相纤长清秀,藤条则浑圆粗壮,素园是典型的东方女子面孔,稍嫌短的面孔上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叶则像是雷诺阿油画中走出来的秀色少男。他有些撒娇地挨近素园,素园干脆像个姐姐一样揽着他的手臂,逗引似的拨乱小叶额前的短发。
“怎么?今天店里这么冷清?”
“很自然的啊,客人为什么要来?”吉儿正嚼着鸡肉,皱着眉以一杯葡萄酒送下咽,“我早跟小叶说过的,店要有生意,第一要有好咖啡,第二要有好音乐,第三要有好风景,也就是海安。海安既然不在,人们为什么要来?”
“嗳,看清楚,我们小叶也有票房的。”那叫藤条的男人笑着说,一边用拇指朝近门处那三个女孩摇了摇。
“哇操。”吉儿吞了一口开水,“这鸡真辣。”
被这桌的笑语吸引,三个女孩齐望向这边,太年轻的眼睛还显不出媚色,只有单刀直入的热情,全数倾注到小叶的身上。
他们桌上的食物香味诱人,马蒂不禁想起,自己除了在中午吃了一点冷盘小菜,可以说是一整天粒米未进。她挥手招了小叶。
“小叶,麻烦你给我点餐的Menu。”
“啊,我们不卖餐的。”
马蒂马上泄了气,饥饿之外再加上了尴尬。小叶却盯着她认真盘算着。
“不如这样,你很饿吧?我把我们的食物盛一些请你吃好不好?我亲手做的哟。”
“不不,我不太饿,只是问问罢了。真的不用。”
小叶耸耸肩回座了。马蒂却陷入饥饿的深渊,与心情上孤单的绝境。事实上,她很清楚此刻在台北的另一端,有一桌晚餐正在等着她。那里是压抑她的阴暗所在,是人们一般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的丈夫,两年前随着公司到南美洲那叫做玻利维亚的国家,在崇山峻岭里建筑伟大的水坝,从此家就成了主人弃守的城堡。偏偏他留下了一双忠心耿耿的守门人,也就是马蒂的公婆。他们日夜忠实地看守城堡,并且非常关心皇后的贞操。
当年在马蒂坚持不与公婆同住之下,丈夫煞费苦心地在公婆的房子顶楼加盖了他们的住所,就此开始鸡犬相闻的生活。公婆有一副他们的钥匙,不择时皆可开启他们的大门入内,有时来看看电视,有时竟来打扫他们的厕所,有时来将他们收藏在柜顶深处的皮衣摊开暴晒在阳台,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盘据在沙发上静静地像两只猫头鹰。
丈夫出国之后,公婆很快地就适应了新的情势。婆婆说,反正一个人的饭难煮,干脆三个人一起开伙好了。于是,每天晚上,公婆端着煮好的菜肴进驻马蒂的饭厅。婆婆的北方菜做得相当精彩,只是样样菜非酸即辣,公公每餐尚佐以一碟拍碎的生大蒜,说是杀菌养生。那大蒜公公每月初搭公车到迪化街采买,颗颗硕大肥美,侵略性的辛气常使马蒂食欲全消。马蒂辞职赋闲在家,公婆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动将每日聚餐延伸到午餐与早餐。以一种老人家的耐心与执拗强迫马蒂规格化她的生活。
马蒂在家的时间长久了,他们就非常愁苦,认为这媳妇异于常人;马蒂出门的时间久了,他们也非常烦恼,隐隐约约觉得没有帮儿子管束好媳妇。马蒂回家的时间过晚,他们就坚强地饿着肚子苦等,并以一种恹恹的表情说:“不回家吃饭也不打电话说一声么?”如果马蒂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他们又会以一种讪讪然的语气说:“家里又不是没饭吃。回来不?”吃完了饭,照例马蒂清洗碗碟,公婆就很惬意地在屋内闲逛,对马蒂的私人物品付诸以侦探般的观察。十点整,公婆俩相扶持地下楼回家,顺便从门外给马蒂锁上了门。马蒂越来越觉得这不再是她的家,而是公婆家中一间必须以钥匙出入的大房门。严格说起来,这栋房子的确属于公婆。丈夫偶尔回国,住的是公婆家客房,马蒂事实上成了一个名之为媳妇的,白白吃住的房客。
隔壁桌的餐食气氛是温暖的,吉儿正以一种挑衅的表情,从藤条的碗中抢过一朵漂亮的香菇。藤条并不以为意,他夹起别的菜肴吃了。这之间传达的感觉,非关男女之情的暧昧,反而是超乎性别界限的友谊了。马蒂觉得羡慕,这种友情是她从来未曾拥有过的经历。一种新的念头在脑中浮起,她又向小叶招了招手。
“小叶,你们这里卖香烟吗?”
“嗯,我们不卖的。”
与马蒂交换了遗憾的对视后,小叶换了活泼的表情。
“绿白Y,你抽不抽?”
“唔,也好。”
马蒂并不知道什么叫绿白Y,小叶很快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白绿相间的香烟,递给了马蒂,另一只手又掏出一个超市买的廉价打火机。
“哪,给你。”
“多少钱?我跟你买好了。”
“不不,是送你的。”小叶连连摇手。
“那怎么可以?我跟你买。”
“这样吧,你下次来再还我一包绿白Y不就行了?”小叶又扬起一边嘴角露出好看的笑容,转身走了。
马蒂点了烟,烟味没有预期中呛人,反倒有沁凉的薄荷味。
近门处那三个女孩看见了马蒂的特殊待遇,撒娇地要小叶给他们点烟。正在玩闹间,门戛然开启。见到来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
第一章伤心咖啡店(3)
伤心咖啡店海蓝色的招牌灯光,穿透玻璃门,为来人的身影镶上一圈冷冷的蓝边。
音响正好传出钢琴演奏的月光曲,异常沉静美好的氛围流泻整个店面。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套亮面的黑色西装,一看即知是西门町买的一千五一套的便宜货。他和同来的女子不断以快速陌生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微微弯腰鞠着躬,听起来他们用的是日语。男人鞠完最后一躬,转身离去了,留下那女子。
女子现在站在店的正中央,用沉静的眼眸左右将店看了一周。所有的人默然看着她,惟恐遗漏了她转动脸庞时,从每一个角度观赏她的幸福。
女子的美像锐利的阳光,辐射而出刺痛了人们的眼睛。马蒂向来保持着小时候对女人的审美观,也就是只看面孔不计身材,但此时她无法不被女子的美好体态吸引。所谓纤合度,修长兼之圆润的体型也不过这女子的漂亮身姿。她穿着一套黑色丝质的裤装,虽然颇不合这南国盛夏的时宜,却显得优雅洁净。她的五官,完美得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出自整形手术的高超手笔,但即使有这念头也是稍纵即逝,再厉害的整形大夫,也不可能在塑造出如此样样合乎梦想的五官后,不遗留下一点人造的呆板痕迹。事实上,这女子的面孔美丽而且自然,深刻的五官有点近乎野性的西方美,但顾盼之间却又保留着典雅的东方韵致。她浓密的黑发束拢在脑后,露出丰美的前额。马蒂估计这女子的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小叶迎向她,有点踌躇该如何开口。这女子在他看来不像本国人。
“欢迎。喝咖啡吗?”
“不是。唔,是的。”女子的口音果然有些奇异,“我从……北方来,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吉儿抬高眉毛,投给她的朋友们意味深长的一瞥。
“真麻烦你了,”女子深深地对小叶鞠了个日本式的躬,“我找的人叫海安,他是在这里的吗?”
“啊,真不巧,他出国了,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
“是这样的?”女子垂下长而黑的睫毛,神情有些黯淡,“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海安他只跟我提过一次,说他在伤心咖啡店,台北。他并不知道我要来的。我叫做明子。你是小叶是吗?海安曾经提起过小叶,就是你吗?”
“嗯。”小叶的脸在灯光照映下红通通的。
“可爱,真的很可爱。”明子以日语低语,又回神改用中文,“请不要误会,我是在北方遇见海安的。那是去年冬天。去年冬天好大的雪。我原本不想活了,直到见到了海安,我才发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美丽。”
什么?马蒂吃力地听着。她的位置与明子有一点距离,明子又使用着出人意料的中文,她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内容。现在明子闭上眼睛微偏着头,像是回想起了美丽又伤心的往事。她的睫影投射在脸庞上,小叶与她对站着。
“像这样从远方来,寻找连约也没约过的海安,一定是傻得让人想笑了,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明子兀自以日式语法低语着,又低颔对小叶鞠躬,“请你们了解,我不是那种纠缠别人的女人。我只是……想念海安。”
“啊,我们了解。”小叶的语气犹豫但带着温柔。
听见这样奇异又坦诚的对白,连吉儿都收拾起了促狭的表情。
明子又缓缓地看着左右,她的视线停留在梁柱上的数百张照片。数百张照片上,是数百个不同女子的留影。
“请你告诉海安,如果他回来了,明子曾经来找过他。好吗?”
“好的,你要不要留下联络办法?”
“不用了。”明子轻轻摇摇头,突然盯住小叶,那表情很认真,认真得近乎单纯。最后她低眸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我会再回来的。”
明子走了。众人目送她的背影,又是一阵静默。
明子走过的地方,飘逸着一种淡柔的香气。陌生又令人想念的气味,像是长在山野的一棵默默绽放的栀子花树。
“海安他,不至于不来了吧?”素园轻轻地说。
“谁知道?”吉儿说,“看来我们柱子上的照片海洋里,又要游进一尾美人鱼了。”
“美,真美!”藤条赞叹着,“从美学的角度上简直没法挑剔了。”
这话马蒂是同意的。她与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想象的境域中。这个说着奇异的中文的明子,从哪里来?与海安之间有什么故事?喵一声,那虎斑猫跃上空心砖矮屏,一时失足,整只猫悬挂在砖墙边上,小叶过去抱起了猫。这时柜台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吉儿起身去接了。
“喂,啊,海安。我的天你现在在哪?哦……是这样的……哦,早说嘛,害我们傻等……唉,真是的你。好吧好吧,妈的还不都听你的?”吉儿挂掉了电话,朝电话做了个鬼脸。
“怎么?他到了没?”素园问,小叶抱着猫也凑过来。
“这烂人,他现在还在马达加斯加,根本就没上飞机。”
“唉。”素园失望了。
“唉。”众人也都失望了。
这次马蒂听得很清楚,马达加斯加。
“海安说他还要再待一阵子,要我们下礼拜五等他回来。”吉儿回座,举箸继续吃饭,可是其余的人却像是失去了食欲,同时也没了谈兴。
小叶拈起盘中的肉屑,低着头专心地喂猫。
连店中的音乐,也显得萧索了。马蒂再一次感到彻底的饥饿,她打开提袋找钱包,才发现夹在书中的红包袋。那是她在琳达婚礼中始终没交出的礼金。
她把双手伸进膝上的提包,隐秘地从红包中抽出钞票,并用这钱向小叶买了单。
推开伤心咖啡店沉重的玻璃门,一阵温热的晚风从南方吹来,直扑在她脸上。风中有夜市烤肉摊的味道:生洋葱,柠檬,炭火上作响的多汁液的烤肉片,融合成一股浓厚的南国气息。
啊!遥远的,遥远的马达加斯加……
默念这个地名时,多么像是有一串风铃在胸口响起。
第一章街头漫行(1)
马蒂第三次转动钥匙,门锁啪一声弹开,但是推门时却硬生生被阻挡住。很显然的,铁门里面上了一道横闩。
即使是在几个小时前,狼狈昏倒街头,无助地仰望着蓝天时,马蒂也不觉得比现在更加悲惨。她将钥匙收回提袋,非常沉重地走下后门的阶梯。
在公婆这间独栋的楼房后门,有一道老式的铁皮便梯直通顶楼,是马蒂平常出入顶楼住所的专用通道。现在后门被反锁了,公婆的用意十分明显,她只有绕到前院,先叫门进入公婆家,再经由屋内的楼梯上楼。
阶梯上布满了台风后的落叶,叶片椭圆而细小,间还夹杂了粉紫色的小落花。夜里的风吹来,花和叶就在水泥阶梯上相偕回旋。有一会儿,马蒂冲动地想转头就走,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但她只是在阶梯上坐下了,捡起一朵小花,用指尖捻着小花脆而嫩的细茎,左右转动着它。离枝的花还未死,只是疲乏得低垂了花苞。
右脚的鞋跟歪斜了,摇摇欲坠。马蒂抓着鞋跟稍作摇晃,鞋跟果然应力脱落。黑色纤细的鞋跟握在手里,大小和形状都像炸鸡店里的鸡小腿。马蒂把它高举过头,想要远远地抛开,结果终究还是用面纸将它擦净了,收进提袋里。鞋子修补过后还是堪用的,毕竟这是她最体面的一双鞋。
她脱下了鞋子,赤脚走到门口按铃。
“谁呀?”
“妈,是我,马蒂。”
“喔,马蒂呀,怎么地这时间了还在外头呀?”
马蒂看了手表,八点零三分,公婆标准的晚餐时间是六点半。
“您请先开门,好不好?”
“真是麻烦的耶,怎么不能就早一点回来吃饭哪。”
“拜托您开门,我很累了。”
“这不就来了吗?谁叫你这时间还在外头呢?唉,唉。”
婆婆开了门。她低着头正好面对马蒂雪白的赤脚,但仿佛视而未见。婆婆异常忙碌地左右巡视小院子内的残败景象,那目光始终没有望及马蒂。院内一株九重葛倾倒了,枝蔓泼盖了大部分的地砖,婆婆返身回屋,一边用脚将落叶扫置旁边。
“唉,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婆婆进屋了。马蒂跟着走,一支九重葛的尖刺戳进脚底,马蒂咬唇拔开了,脚底沁出一珠血滴。
一进屋内,马蒂就察觉了不一样的气氛。迎面的饭厅里,公公正在用餐,而多日来他们都是不厌其烦地将食物端取到马蒂的屋内进餐。瞥及桌面上的菜肴,马蒂很确定公公是听到门铃声后才开始进食的。雪里红炒肉丝,红油焖桂竹笋,醋烧鱼,苦瓜排骨汤,一小碟豆腐乳,外加那碟肥美的大蒜,都泛着食物久置之后冷冷的油光。
非常饥饿,但是更加疲倦,屋内的气氛扣押了马蒂的食欲。
“爸,妈,你们请先用饭,我先上楼了。”
“你坐下。吃饭。”公公说。
马蒂坐下,舀了一小碗汤。
公公的背后开着一座电风扇,马达沉闷地嗡嗡运转着,送来公公带着汗味的气息,马蒂觉得像是在外星球一样孤独。我为什么要和这个老人对坐而食?婆婆不断地缕叙着台风带来的灾难和种种善后的辛苦琐事。马蒂很细腻地啃着苦瓜,以减轻婆婆贫乏的谈话内容引起的强烈无聊。
终于,公公舀了一碗汤,将碟子内剩余的蒜瓣拨进碗内,顺便又用筷尖捻了一小方豆腐乳进汤中,搅和,仰头喝了。不知何时,婆婆也停止了她单方向的聒噪。马蒂算好时间,和公公一齐放下碗筷。
“爸,妈,我去洗碗。”
“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公公说。
马蒂坐下。
“马蒂,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马蒂呀,我们方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饿过你一顿饭。你去整理行李。你走吧。别说我们俩老妨碍了你。”
“唉。我们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可你却从来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婆婆愁闷地皱着眉,过分戏剧性地连连摇头,“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烦恼,你不要说我们赶你——”
“你就不要说了。”公公打断婆婆的话,“让她走吧。你去洗碗。”
第一次饭后不用洗碗,马蒂下桌的姿势有些手足无措。更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开口对公公说:“谢谢。”
马蒂上楼回到她的住所。
楼上的住所是一栋大型的套房。马蒂把鞋子与提袋放在床脚,人也倚着床脚坐了下来。对于公婆的话,她并不感到震惊,奇怪的是她的感觉。他们赶她出家门,她并不觉得震惊,不觉得伤心、愤怒,不觉得被遗弃,被羞辱,不觉得抱歉或难堪,而是没有感觉,百分之百、名副其实地没有感觉。她知道自己一秒钟也不想逗留了。
马蒂开始收拾行李。她匆匆将所有的东西抛到床上,衣服、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