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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迎初捧着库录本子翻看,眼皮也不抬:“任凭是何人,让他先在外头候着,我这正忙着呢。”
秋白狡黠一笑,挑起帘子把门外的人拉进了堂内,道:“奶奶,任凭是二小姐来了,你也不见吗?”
容迎初闻言抬头,只见秋白身后正立着一位身形娇小的女子,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短袄,那瓜子脸小巧秀丽,一双水灵的杏眼怯生生的惹人怜惜,不是自家亲妹容轻眉是谁?这一瞬间几乎是不可置信,她把手中本子随手一扔,疾步往容轻眉走去,满心满怀的激动,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容轻眉亦顾不上守什么规矩,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前来,一把扶住了容迎初的手,已是泪流不止,哽声唤道:“姐姐!”
容迎初听得这声熟悉,勾起了无数情思,忙握紧了妹妹的双手,泪盈于睫道:“轻眉……好,你来了就好……”
秋白笑得合不拢嘴,在旁道:“大爷知道奶奶心里记挂着二小姐,便在前次回信时安排了把二小姐接到府里来的事。因想着要给奶奶一个惊喜,便命我不要声张,等二小姐来了直接带到奶奶跟前呢!”
容迎初喜不自胜,却又止不住心头的百感交集,一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坠落,哽咽道:“相公可也真是的,不跟我言语一声……害我没有准备,瞧我如今……”
容轻眉抬手为姐姐拭泪,含泪笑道:“姐姐,我这一路上也在叮嘱自己,来到姐姐跟前千万不能哭,要欢欢喜喜的笑,可终究还是没忍住泪……都怪轻眉……”
容迎初拉着妹妹到桌旁坐下,秦妈妈和念珍她们知意地先行退了出去,只留了秋白和她们姐妹二人在内堂一叙姐妹亲情。
秋白笑道:“奶奶,大爷说了,把二小姐接来后,正好赶上过年,便让二小姐先在府里住下来,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出去不迟。”
容迎初心下一阵温暖,微笑道:“难为相公替咱们姐妹俩想得周到。”
容轻眉连连点头:“姐夫派人来接我的时候,给家里送了好些东西,还有银票,足够咱们过去一年的使用呢,还说要替咱们家另寻好地方置办新屋子。那时娘和我就知道,姐夫待姐姐是十足的好呢。”
容迎初心疼地抚一抚妹妹单薄的臂膀,道:“既然家里添了许多东西,怎的也不多做几件冬衣?”
容轻眉道:“我有什么要紧的,姐夫把我接到了柯府里来,必不会饿着我冻着我。但是娘还在家里呢。她和爹一块过年,该给她多留一点银子才是。”
容迎初又是心酸又是欣慰,道:“我不在家里,所有事都是你一人担着吧?倒比过去懂事多了。”
接着姐妹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儿。容迎初因想着妹妹是要在府里暂住一段时日的,依着规矩也该到柯老太太跟前见个礼才妥当,便带了容轻眉前往寿昌苑去。
老祖宗见着容轻眉,拉着她的手好一番端详,直说模样长得俊秀,甚是喜欢。容迎初和妹妹略坐了一会儿,看老祖宗也是时候歇下了,便告退了出来。
与姐姐一同走出寿昌苑的大门,容轻眉似怀揣着什么心事,静静地没有再说话,脚步亦不由迟缓起来。容迎初看出了妹妹的异样,拉一拉她的袖子道:“奔波了这一阵,可是累了?”
容轻眉忙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姐姐,当日老祖宗选了你做她的嫡长孙媳妇,丝毫不曾嫌弃咱们家门楣寒微,可是因着她老人家看人只重品性,不在乎身份高低?”
容迎初轻轻一笑,道:“当初选我有当初的缘由,如今留我也有如今的道理。”她瞥眼看着妹子,“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容轻眉眼光微有闪烁,期期艾艾道:“姐姐,咱们家中……曾经受过柯府的恩情,如今轻眉有幸来到柯府中,姐姐能否带轻眉前去向恩人见一个礼、道一声谢?”
容迎初不由一愕,停下了脚步,道:“咱们家何时受过柯府的恩情?”
容轻眉面上显出一丝急切来,转瞬又自行掩饰了下去,她暗暗犹豫了片刻,方道:“我该说是柯家二房的恩才是。咱们家这一年耕种的田地,都是柯家二房打理的。每到收成的时候,都是柯家二房里的六爷前来监割。可是这一年从年初便无雨,天大旱失收,咱们家的农田收成几乎是村里最少的了。我和娘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虽说姐姐你进了柯府,老太太是给了爹爹聘礼,但那些银子东西……全都让爹爹挥霍一空了……”
容迎初已然有些许明白过来,遂道:“可是轩六爷仁厚,没有与咱们家平分收成?”
容轻眉忙不迭地点头,语意中无可自抑地带上了一丝感戴:“六爷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这句话接连地回响在容迎初的耳边,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称赞之语,却没来由地让她心下一沉,昨夜的那份不安的感觉又再袭来。她强自定下神,道:“你说得是,这是柯家二房对咱们家的恩情。你来了府里,按理是该去逐一拜见长辈的。我现下与你一同去见二太太,但也不必提什么六爷的恩情——柯家名下的田地,是柯家的,跟哪房在打理并不相干,你晓得了吗?”
容轻眉听姐姐这么说,知道当中必是另有缘故,因此也不多说什么,只和姐姐一同坐了软轿往西府而去。
过得约摸半炷香的辰光,方到达西府的大门前。容迎初由妹妹扶着慢慢往里走,一路穿过仪门,绕过小花园踏上回廊往前而去,放眼左右两边厢房鹿顶,前方六间大正房在望。当途经一处耳房门前时,隐隐约约竟听闻自里内传来秋白的声音。容迎初不敢确定,便与妹妹一同靠近了那耳房窗畔,果见里内的正是秋白和柯弘轩二人。
容轻眉看到柯弘轩,面上一喜,正要叫唤,容迎初已按住了她,摇首示意先不要声响。
只见房内柯弘轩抬头冲秋白一笑,放下了笔,拿纸往她跟前一扬,让她看清了上面的字,竟是一个“白”字。
秋白不由疑惑:“六爷,你这是……”
柯弘轩的笑容里夹着几许狡黠,他把纸凑近一旁的油灯上,任那火苗燃烧纸张。秋白大惊失色,连忙上前要阻止:“这可使不得!六爷赶紧把纸扔掉!”
“别怕。”他倒是一派从容,把燃烧的纸往地上早准备好的火盘里放下,秋白这才察觉他是早有预备,略略放下了心来,只在一旁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待纸被烧成了灰以后,他把纸灰放在手心中揉搓了一下,再吹了一口气,方把手掌向她摊开来,只见他的掌心中赫然有一个“白”字!
她甚觉意外,惊奇之下不由失笑:“这是怎么回事?”
柯弘轩微笑道:“是我近日新学的一个小戏法。”他注视着她的笑颜,“你笑得真好看。”
秋白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只假作不曾注意他的话,问道:“这是怎么办到的呢?”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传来一个清清柔柔的声音:“因为他事先在手里用蜂蜜写了那个字,所以纸灰沾在上面,便成字了!”
容轻眉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言毕,自己方觉得唐突了,只涨红着脸不敢再看柯弘轩。
秋白和柯弘轩二人闻声转过头来,看到立在窗前的容迎初姐妹二人,不觉一怔。柯弘轩很快反应过来,忙走出耳房,向容迎初作揖道:“弘轩不知大嫂前来,有失礼数,望大嫂莫要见怪。”
容迎初眼光只质疑地注视着秋白,口上和气道:“六弟言重了,咱们冷不丁地过来,是打扰了你们才是。”
容轻眉仍旧盯着柯弘轩的手在看,甜甜笑道:“六爷还记得那时在镇上看到的小戏法?我后来又去看了许多次,央了那老伯好久,他才肯告诉我窍门。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柯弘轩察觉到了容迎初眼中的不悦,一时不敢多言其他,只道:“才刚晓得的诀窍,原是想着先试一试。大嫂来了,该是要去见二太太吧?弘轩不便叨扰,先行告退了。”
待他远去后,容迎初看向妹妹,果见妹妹眼中难掩依依不舍之情,不觉皱眉道:“看来六爷对咱们家的恩情,远不止家里那几亩田地的收成,是吗?”
容轻眉赧然垂眸,抿唇不语。
容迎初沉一沉气,回头对秋白道:“我想起来还有些要事要打点,你这就随我们回去,二太太这里改日再来!”
返至万熙苑东院后,容迎初命亦绿把轻眉带到厢房去休息,自留了秋白在内堂中说话。
“我不是让你在这儿替我记账吗?怎的会到西府去了?”
秋白有点发怯地看了一眼容迎初,犹豫了半日也没有回话。
容迎初坐在炕上,手肘靠着青色云缎引枕,却只觉身子更累了,眉头紧锁道:“怎的又会与六爷在一块儿了?你倒是给我好好说说,究竟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秋白这时心下倒慢慢地淡定下来,轻轻道:“想去见,便去见了。”
容迎初一愕,道:“你说什么?”
“男未婚,女未嫁,不是最平常的事吗?”秋白别开了脸,“我们并没有做任何越礼的事,奶奶你何必这么紧张?”
“我为何会紧张,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容迎初坐直了身子,“你们是男未婚女未嫁没有错,可六爷虽说只是个庶出的少爷,但你也别忘了,他终究还是个少爷。而且二太太让他帮着山二爷打理二房的账目,想必也不是不看重他的。秋白,你……”她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人贵自知!你为何偏偏要走这一条注定难走的路?”
秋白却不以为然,道:“奶奶你说得是,他只是个庶出的少爷,他连出席大老爷的寿宴,也只能陪末座而已!说什么帮着打理账目,其实不过就是让他做跑腿的闲差,还有那些苦的累的脏的、正经少爷不愿意干的活,便分摊到他的头上,这就是所谓的看重吗?谁管得着他要与谁人交往?谁又在意他娶的是什么出身的女子?”
容迎初更觉气急:“这些可又是你老家里的说法?秋白,我大抵晓得你老家那里的独特,可这儿是京城,是柯家大院,有许多人和事都并非你想的这般理所当然!规矩在呢,礼数在呢,还有二老爷、二太太,甚至老太太也在呢!二太太是何等样的人物?她真能不在意女方的门楣吗?那二老爷呢?你以为他真能接受亲儿娶侄子媳妇房中的丫头为妻?”
秋白心里倒生起了一个主意,好一阵难受,抬头看到主子脸色发白,忙上前添茶递水,放软了语气道:“奶奶千万要当心身子,不要为秋白的事伤了神。”她想了一想,凑近主子耳边轻轻道,“不瞒奶奶说,这次我邂逅六爷,倒让我想到一宗儿。二房最近不是总盯着您和大爷吗?我寻思着,我能不能趁此机会接近六爷,也好留心着那边的情况?这些事儿如今说来也太早了,秋白也会知道分寸的,奶奶不要生气。”
容迎初闻言一惊,看着秋白道:“你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秋白微笑道:“难不成我还真的是巴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旁人这么想,倒不打紧,咱们要的,可不就是别人的以为吗?”
容迎初分明从秋白眼中看到一丝坚执,心知此时说再多也无法扭转她的心意,心下暗暗斟酌着她的言语,再想起自家亲妹提起柯弘轩时的那副模样,更止不住忧心,当着秋白面也不便再多言,只得暂且压下不提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你切勿轻举妄动。”
秋白点头道:“一切只听凭奶奶吩咐。”
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容迎初把布置府中的事务早早分派了下去,因此府里至二十九时便已是各色齐备了,东西两府均换了门神、对联、吉祥灯笼等物,四处一片红澄澄的喜庆之气。
容迎初又与柯弘安商量过,为增添府中的吉庆,又在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的两边阶上置了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直如两条金龙一般。
由于这年的府中年宴两府合聚,因此便于熙祥正院中设宴。院中一溜儿的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两边廊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大院中席桌齐备,灯烛辉煌。正面也搭了戏台,上已悬挂锦幛绣幕。
容迎初原想晌午时便到熙祥正院中照应,生怕还有何漏缺之处,柯弘安不愿她过于劳累,让她仍旧留在房中休息,亲自率了夏风、秦妈妈和念珍等人张罗去了。
柯弘安走后,容迎初才想小憩一会儿,紫文悄悄挑了帘子进来,小声道:“奶奶,可是歇下了?”
容迎初复又坐起来,看到紫文一脸急切,忙招手让她到跟前来道:“该不会又得了什么信儿?”
紫文才想说话,忽而又转身去把门窗都掩了,方回到容迎初身侧,凑近她耳边轻声道:“韦奶奶她最近几日都找过我,待我可比往日更要客气许多,又有银子首饰的赏给我。我当面推了不要,她竟又变着法子把东西放在我房中,我拿去还她,她只不认是她给的。我问她意欲何为,她只说想我帮她做事……”
容迎初看她欲言又止,忙追问道:“她让你帮她做何事?”
紫文眉心一跳,掩不下目内的惊惶之色,几番犹豫后,方道:“奶奶你近日一定要万事当心才成,尤其要小心保重身体。”
容迎初已然明白,道:“我如今的境况,她必然是会有所盘算的,我自会小心。”
紫文仍稍有不安,却已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强自压下了心头的张皇。
至申时三刻,天色近晚,容迎初带了容轻眉一同前往熙祥正院中。只见正门上已挑起了大明角灯,左右两溜高照,又于大院内各处设了路灯。一路走过张灯结彩,光耀辉映。府中上下人等,皆着意打扮,放眼是满院的花团锦簇,语笑喧闹。
柯老太太正坐在大院当中的主位上,那榻上铺着新狸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底下另铺了大白狐皮坐褥。坐席旁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珐琅大火盆。下首的席位上也铺了皮褥,让柯怀远和柯怀祖坐了。余者皆于庭中的宴席上分了辈分长幼之序落座。
众子孙入席前,均一一向老祖宗问安。柯弘安携容迎初行过礼后,正要返至席桌中,紧随在后的容轻眉却停下了脚步,转首左顾右盼。
但见二房陶夫人正率了柯弘山夫妇、柯菱姗等人前往柯老太太跟前,随在后头的柯弘轩不甚起眼,却依旧一言一行恭谨得体。奢靡华彩映照之下,他守着他孤清的一角,那小心翼翼溢于面上的恩孝之情愈显得纯粹而真切。
容轻眉亭亭立于原地,一双含烟妙目内似笼罩着无数心事,茫茫不知何归处。
一番拜礼过后,柯弘轩自跪毡上立起的间隙,眼光无意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下,容轻眉顿时眸泛欣然,笑生两靥。他牵一牵嘴角,似是含了一缕温和的笑意,带着会心的意味。
容迎初察觉到异样,回头看到妹妹和秋白均没有跟上前来,又循着她们二人的眼光看去,心头蓦地一紧,已知内里究竟,脱口便道:“轻眉,快跟我来,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切莫忘形!”
她这一声同时惊醒了两个人。容轻眉忙收敛了目光,快步回到了姐姐身旁。
秋白心下知意,只垂下了眼眸,在他遥遥的注视下缓步跟上主子。
容迎初把这些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叫不好。柯弘安察觉到妻子意绪不安,一边拉她坐下,一边小声询问:“怎么了?”
她皱眉横了轻眉和秋白一眼,低低对夫君道:“这些丫头可真是愁煞我了!”
柯弘安正欲细问,媳妇丫鬟们已捧了酒菜上来。为妥当计,亦绿和秋白这边只管为容迎初奉食。席间又有不尽的琐碎杂务前来问准容迎初,便再顾不上多说。
一时席间人声嘈杂,外院又爆竹起火,热闹非凡。
如此宴开至戌时,容迎初已有疲乏之意,口中寡淡无味。这时丫鬟们又捧上了甜汤,她先前定的是莲子红枣汤,可孕时口味多变,待得此刻竟已是胃口全无,只将那青花白玉盏推到一旁,对柯弘安道:“甜腻腻的,我实在是吃不下。”
坐在席桌对面的韦宛秋本正悠悠地喝下一口樱桃酒酿,此时抬眸瞥了容迎初一眼,一手拿起手帕拭着唇角,掩下了面上一闪而过的阴凛。
柯弘安正要劝,容轻眉便笑吟吟道:“姐姐在家中时就不爱吃红枣,正好我这碗是雪蛤膏,我与姐姐换一换便好。”边说着,一手把容迎初跟前的莲子红枣汤换了过来。
容迎初看妹妹一口一口喝下甜汤,正要嘱她慢点,话尚未及出口,便见妹妹忽然眉心一抽搐,整张秀面都痉挛起来,唇角止不住渗出暗红色的血水,一滴滴淌下,染得鹅黄色苏绣月华锦衫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容迎初大惊失色,一手将轻眉手中的白玉小勺拨开,急声道:“来人,快去叫大夫!”
一旁的亦绿和秋白见状早惊骇得无以复加,此时主子一声令下,方定下神来往外去请大夫。
容轻眉靠在姐姐怀中,已然说不出话来,血水一口接一口地呕吐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