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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他就此偃旗息鼓、知难而退也未可知。”
容迎初听说韦英这日竟是不声不响的,只觉得内里必有蹊跷,可听相公如是说,又知是不想自己多虑的缘故,便点头称了是。
他想了想,终还是开口道:“迎初,你到马家去,可是为了我的事?”
她知是瞒不过,只得如实道:“义父是兵部侍郎,也是你的上峰了,万一你那边事发,我寻思着,或许义父能帮上一把。”她停了停,握住了他的手,“相公,我知道你总怕我担心,不让我多过问这些事,可是咱们夫妻长相守,又何须有这些顾忌?”
柯弘安轻轻叹息,目内带上了一丝感怀。正欲说话时,门外传来亦绿的声音:“大爷,大奶奶,西府的陈妈妈来请,说是二老爷有事寻大爷和奶奶商量,请你们二位过去一趟。”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声只觉意外,柯弘安来到门外,果见廊下站着陶夫人房中的管事陈妈妈,便问道:“二老爷可说了所为何事?”
陈妈妈恭恭敬敬道:“回大爷的话,二老爷和二太太只说有极要紧的事,必须马上告知大爷和奶奶二位。所以劳烦大爷和奶奶往西府去一趟。”
如此便也问无可问,只得换过了衣裳,坐上暖轿往西府而去。待一下轿,陶夫人竟亲自迎了出来,一手拉着容迎初,好一番嘘寒问暖,与他们一道走进了西暖阁。
进门便看到候在堂阁中的柯怀祖,柯弘安和容迎初忙敛衽行礼。柯怀祖从临南窗的炕上站起,虚扶了他们一把,道:“咱们自家人碰面,就不拘这些礼数了。”
各自分了主次落座后,陶夫人微笑着对容迎初道:“这大冷的天,原是不该让你奔波才是,我说要到你们东院里说话的,就是你们二叔说怕人多事杂,说不清会不会被人留心了去,还是咱们西府这里清静,所以便辛苦你们跑这一遭了。”
容迎初顺着她的话客气了几句后,柯弘安转向柯怀祖道:“二叔让我们过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柯怀祖目带探询地看着侄子,道:“我依稀听闻,韦将军要你跟随他前往青州,可有这样的事?”
柯弘安与容迎初心下均是一惊,相视了一眼后,柯弘安道:“消息传得这样快,连二叔也得悉此事了?”
柯怀祖面上泛起忧愤之色,道:“这么说,此事竟是真的了?韦将军此举当真是强人所难,你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如何能跟他远走?”
陶夫人亦蹙眉道:“当日那韦氏进门,竟肯屈尊为平妻,我已觉得古怪。没想到竟打的这个主意!”她斜斜看了容迎初一眼,又道,“我听语儿提起,你今日和她回了一趟娘家,该是为了这事去找亲家老爷帮忙吧?我可也真真替你们着急,话说回来,出这么大的事了,你们怎么也不来跟我们做长辈的言语一声呢?只凭你们二人之力,恐怕不好解决吧。”
柯弘安只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多谢二叔和婶娘的一片心。事关重大,弘安已在筹谋应对之策,你们不必担心。”
柯怀祖却摇了摇头,眉间深深陷入了一个川字,脸色益发沉重:“此事我尚不知大哥是怎么想的,可是在我看来,绝不能让你跟韦将军走。我今夜让你们过来,除了向你们问明此事外,还想跟你们商量应对之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们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地。”
容迎初暗自犯疑,口上只感戴道:“要能有叔婶们出手相助,自是更让我们定下心来。只是,不知二叔和婶娘有何良策?”
柯怀祖道:“那韦英虽然势头强劲,但他也并非没有顾忌之处。你今日去找亲家老爷也是一个好法子,但若是我和亲家老爷一块出面,找到韦英的上峰辅国大将军钟延,让他去牵制韦英,可说是万全之策。”
他的话如是一根救命稻草,陡然给了绝处中人以一线生机。容迎初心下不禁急切,正想再问,却见柯弘安侧过脸,目带犹疑地向她递了一个眼色,竟是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心中一动,有几分明白过来,不由更紧绷了神经。
柯弘安想了想,不动声色开口道:“二叔说的固然是万全之策,只是,弘安这边不知要如何配合?总不见得要劳烦二叔费尽心思、上下奔忙,而侄儿却坐享其成吧?”
柯怀祖闻言,半垂下眼睑,没有马上回话。陶夫人看了自家老爷一眼,已是心中有数,遂转向容迎初道:“你当家已有一段时日,想必也该发现咱们府在祖茔附近所置的产业,地契和房契,还有账本都仍在苗氏手中吧?”
容迎初听她冷不丁地在这时提起产业的事,心下一沉,愈发小心翼翼,便也不正面回答:“这两日正在清算旧时的账目,千头万绪的,一时还不得要领呢。”
陶夫人干笑一声,道:“你摸不着头绪不要紧,我帮你理理清楚便是。咱们家除了在祖茔附近置下了地亩和庄子,也分别在东郊和西郊一带置了房舍和田地,还有临安大街上一溜的铺子,都是咱们柯府名下的。这年年的供给之费可是源源不断的呢,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何过年前竟没有这些地亩、庄园和铺子的进项?可不就是全绕过了公里,都到苗氏手里了么!”
容迎初面上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多谢婶娘提点。”
陶夫人看她并不接自己的话茬,不觉有些不悦,只平一平气,又道:“迎初,我冷眼瞧着你挑这个担子也甚是吃力,柯府家大业大,让你一个年轻媳妇担着,也是为难。上回我曾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与其另费心思去让苗氏把这些产业的账目交出来,不如咱们趁早准备分家的事,届时有族长替咱们主持公道,柯府公里置下的产业她全数都得交还出来!只要把韦将军的事摆平了,弘安仍能留在柯家,好歹还是长房嫡子呢,你们必定是占头一份,断没有那老三老五的什么事!”
容迎初知她想说的必不止这些,只唯唯地应着,先不表明态度。柯弘安面沉如水,道:“如今有二叔出手相助,替弘安摆平韦将军一事,又有婶娘帮衬着筹谋分家,当真是弘安的福气。对二叔和婶娘的这份恩情,我和迎初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
柯怀祖笑得意味深长:“咱们宗族里的这些后生一辈里,就数弘安你行事最为知进退了。”
陶夫人道:“可不是吗?还能体会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一片苦心!也不枉我们替你们盘算周全。”她忽地垂首沉吟片刻,复抬头道,“我记起来,咱们在几年前置下这些产业的时候,就曾有约定,各房按年掌管地亩、银粮、祭祀的供给之事。咱们如今便说好了,在分家时,弘安只要对族长明言往日的这个约定,因过去几年你二叔不在府里,便由长房来掌管。现下按着旧时的规矩,你那一份仍交由二叔掌管便是。”
柯弘安和容迎初脸色均是一沉,全然明白了叔婶二人的意图。柯弘安冷笑了一声,道:“我要是没有听错,婶娘的言下之意,是想在分家之时,要我让出家业?”
柯怀祖忙不迭摇头道:“并非如此,都怪你们婶娘没有把话说全,按着旧时的规矩,是该轮到我们二房掌管各方产业的供给之事没错。若然你不必跟随韦英离去,分家亦是对你有利之举,可你们到底年轻,没经过历练,先不说轮管的事,就是作为长辈我们也该帮衬着你们打理家业才对。”
柯弘安了然地点了点头,拉着容迎初一同站了起来,道:“二叔的心意,弘安大抵晓得了,也心领了。至于韦将军一事,毕竟是弘安自己处事不周所致,原该自己设法应对,便也不劳二叔操心了。”
陶夫人面上一沉,冷冷道:“我还道你们是聪明人,原来也不过如此!我们给你铺好的阳关道你不走,即便你守着家业不放,倘若韦将军那一关你过不了,终是逃不过一无所有!”
容迎初淡然一笑,道:“婶娘自然是用心良苦。不过相公如今虽身处险境,但也并非没有转圜之机,正如二叔所说,相公是柯家长子嫡孙,是断不可跟韦将军远走的。正因为相公是长子嫡孙,即便日后当真要走分家这一途,也该依足规矩来。要真的分家了,那按房轮管产业一说也就不再作数,婶娘所说的让相公把他的家业交给你们掌管,更是无稽之谈!”
柯怀祖垂头掩下目中的不满,低低咳嗽了一声。陶夫人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她睨了容迎初一眼,站起来道:“那敢情好!我便提醒你们一句,依着老爷的安排,你们该留的自然能留,该有的必定会有。若你们不自量力,来日也别怪我们不顾念叔侄之情!”
柯弘安想也不想,与妻子一同行了告退之礼:“弘安无德无能承受二叔和婶娘的大恩,不便强求!至于叔侄之情在二叔心目中的位置,弘安亦无力左右!时候不早,侄儿先行告辞!”
从西暖阁出来时,夜色更浓。廊外的树影婆娑,密密匝匝的枝丫随风摇摆,映落满地森森碎影,险些连脚底下的路亦无以看清。
柯弘安提着八角风灯,与容迎初牵手往庭院外走去。容迎初心头止不住一阵阵发紧,她挨近相公,低低道:“当真是前有毒蛇,后有猛虎。”
他的面容在重重暗影中益显深沉,悄声道:“咱们自己心里有数,知道个中机关便好,也算是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来日总有可乘之机。”
容迎初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夜风拂过几许霜寒之意,有人远远站在院落中,目送着他们夫妻二人的背影。幽浅的一声叹息,掩不下潜藏其中的隐隐忧虑。
他站在她身后,轻声道:“秋白,自你从大嫂身边离开后,我们便没有再碰过面。我原还道是你恼了我,不曾想今日小嫂过来寻二太太说话,竟提起了你我的事……我才明白了那夜你所说的话。”
秋白依旧背对着他,侧过脸来,眼角余光中留心到他灼热的目光,心下蓦地一揪,耳畔回荡起韦宛秋对自己说过的话:“我已经向二太太暗示了你和六爷的事,也跟她说好了你将会是我韦家的义小姐,配六爷绰绰有余。二老爷回来了,我看二太太是要打分家的主意的,只要你以韦家小姐的身份嫁到二房去,我便会在这件事上助他们一把。当然,他们必须帮我,帮我把弘安从柯府逼走,万万不可在关键的时候坏我大事。”
乍听得此言时,她心下暗自惊异,只道:“本来柯大老爷和大太太就巴不得柯弘安离去,现在你让二老爷一并向他施压,确实是万无一失的好计策,还是姐姐你的心够狠。”
韦宛秋冷笑一声,道:“逼他无路可走的法子有很多,自然有向他施压的人,我犯不着再为这个伤脑筋。二老爷正打他的如意算盘呢,我也是多给他一条路选择而已。”她不知何故稍有停顿,似是带了一丝疑虑,“容轻眉走后,你反倒不太与柯弘轩见面了,我原还以为你从此没有了顾忌,会多和他在一起呢。”
秋白显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来:“你以为这是咱们的时代吗?真能想见就见?好歹还是在府里,孤男寡女的,我也生怕别人说闲话呢。要是让二太太听进了耳里,指不定会怎么看我,要有什么打算,反而被动了。”
韦宛秋微微一笑道:“正如你所愿,我已经跟二太太说过了,你找一个好的时机去见一见柯弘轩,让他向二老爷他们提出向你提亲。要是他们有意与咱们合作,必然不会放弃你。”
秋白点了点头,暗暗沉下心底的怅然。
就在早上时,她便在前庭的大花院里看到了他,许是刚刚办完差事,他带着几个小厮从府门外走进,行色匆匆。她远远望见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背过身去。韦宛秋派在她身边伺候的小丫鬟惜儿指着柯弘轩道:“姑娘,你没瞧见那是六爷吗?”
她瞟了惜儿一眼,可对方仍是不依不饶:“咱们去向六爷问个好吧!”她心下一慌,忙伸手拉住了惜儿道:“我今儿个这衣裳颜色太素净了点,六爷不喜欢。”
惜儿掩口笑道:“姑娘可真有心思。”
到了晌午,从西府回来的韦宛秋,便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
终究是避无可避。
再次见到他,差不多也是在第一次碰面的地方,仍旧是清清冷冷的夜晚,她袖中亦揣着那相遇之初他赠予的陀螺,人面依旧。
心绪全非。
秋白唇边扬起一抹苦笑:“是吗?你明白了我的话?”
柯弘轩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微笑道:“你让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相信你。先前你到小嫂身边去,流言四起,各种说法都有,都是对你的中伤。可我相信你,知道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但这段日子总也不得见你,也不能跟你说话,也不知你的境况如何。直到今日,才知道你背后的苦心。”
秋白转过身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道:“六爷你也知道我背后花费了那么多的工夫,也是用心良苦,全为了今日这样的结果,求得一个顺理成章。其实,你也曾经思疑过我,是不是如旁人所说的那样,是不是?”
柯弘轩端详着她的脸庞,须臾,方道:“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等着你,不管怎样,我都会等着你。”
我会等着你。
这一字一句,熟悉如斯,谁说情到浓时,不是这般的痴意绵绵?
曾经以为,自己真能做到重获新生后便可将旧日的伤痛抛诸脑后。真以为做得到、看得破,将过去的喜和悲,视作过眼云烟。
这些年来,努力扮演这个新角色,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照着水盘中的自己,悄悄告诉自己,我已不再是我,请活好这一生。
那千疮百孔的过去,忘记吧。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不知从何时开始,方发现,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也是一种悲哀,昭示着她根本没有忘记过。
她曾对韦宛秋说出:“何必抱着伤痕不放,一次一次揭开伤疤,不疼吗?”说出这句话的当天晚上,没有人知道她曾躲在屋子里饮泣了好一阵子,然后擦干泪痕,照旧出来欢笑着侍奉主子,依旧是那个伶俐开朗的秋白。
她垂首笑了,却是满目的凄冷:“六爷,秋白很想知道,当日大爷来问你的心意时,你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柯弘轩凝神片刻,眼中浮起几许情深,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要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心于她,那是在大嫂刚过门的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有人要买通她陷害大嫂,可是她严词拒绝了,那时我就敬其忠诚之志。也是从那时起,我记住了她的名字。一直到后来,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自己的耳朵,总想看到她的一举一动,总忍不住打听她的事情。”
秋白两眼微红,抿紧唇没有作声。
他深吸一口气,语意益发诚挚:“还记得那晚我们在这里相遇吗?那夜,并非偶然,是锄石来告诉我,你到西府来了,我特意出来候着你,看咱们能否有缘遇上的……秋白,秋白,我如何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如何会认不出你来?你的名字在我心里已经辗转了许多回,总也不敢叫出来,直至遇到你。”
决定与他相见,一路走过来时,她便暗暗在想,如果,他真的能打动她,她真的能够把所剩无几的柔情寄予他身上,那就走出那一步吧。既然生在了这个年代,总是要倚托乔木的,倘若真的能再爱,何不给自己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可是每走出一步,总觉得心无限地放下沉落,止不住回想起过往的某些片段,支离破碎,一个是他,一个是他。
瞒着容迎初偷偷去见他,不过是借着那份心虚的感觉,让自己对他多添一点求之不得的期待。不是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吗?
人贵自知。难道她当真不能明白在这个年代,一份自知竟值千金吗?
全因她自知与他相隔万重山,方会任由自己从他身上寻求虚无缥缈的寄托,在得不到的痛楚之下,麻木自己对过往的放不下。
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去爱,也许就能忘记过去吧?
秋白从袖子里掏出了红木陀螺,捧在手心中,浅浅笑着道:“是,你瞧瞧,这只陀螺就是那天晚上你送给我的,我很欢喜,拿着它在大奶奶跟前显摆了好一阵子。大奶奶还说,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让我自己晓得轻重。”
柯弘轩不由紧张起来,急切道:“并非如此,这个陀螺是我自小的珍藏,是爹送我的,我一直很珍视……而且我并不是随意……我是看你真的喜欢,才会送你!”
秋白似是并未听到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陀螺出神。
为何还要欺骗自己呢?究竟能不能爱上跟前的这个人,不是早已有了答案吗?
在年宴之上,容轻眉中毒时,他脸色大变地随着众人上前来照应,虽不敢太过出格,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后来又乘人不觉时来到耳房窗外,轻声问候她:“突然听到你们这边出了事,我心慌得很,又怕是大嫂有事,你会受连累。后来看到你无恙,我才放下心来。秋白,你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