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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怀祖似笑非笑道:“弘安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原该与大哥私下里说清,可既然你察觉了,我也就不瞒你。”他的目光落在兄长僵冷的脸上,“大哥,分家是眼下势在必行之事,柯家的产业不能外落,这点你可是赞同?”
柯怀远面上肌肉一抽搐,勃然大怒道:“混账!你我高堂尚且健在,谈何分家?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当真是为了柯家好吗?”
“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知道大哥您一时还不能接受分家的说法,可是为了柯家免于受孽种所累,我劝大哥还是顾全大局为好。”柯怀祖步步进逼,“分家一事我早已向娘言明,娘未曾反对,只说让咱们兄弟二人好生商量着办,所以这并非大哥所言的大逆不道!弘安并非柯家血脉,自然不能分得柯家产业,咱们两房按各自房中的子嗣分家,亦不失公允!眼下流言四起,让弘安跟随韦将军离去,那也是顶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名声,对弘安也好,对柯家也好,都是平息流言的好法子!大哥难道还想任由外头人污你长房清誉吗?”
容迎初闻言冷笑连连:“诚如二老爷所言,分家一事,在老太太那儿的说法是,让两位老爷商量着办,并没有说是按着二老爷的意思办,是吗?现下大老爷并不赞同分家,二老爷还有什么道理一意孤行呢?”她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原是小辈,没有资格指摘长辈,可是我在旁听着,二老爷口中那一句孽种,未免太失分寸了,伤的不仅是弘安的心,伤的还是柯家的颜面!”
陶夫人眼光凌厉地瞪向她,厉声喝道:“你可得仔细了,现下是两房商议正事,大老爷还没发话呢,你倒抢在前头了!亏你还是个当家人,连这个规矩都不懂!如今弘安身世成疑,你更没有发话的资格!”
马灵语心急如焚,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不要为难义姐姐,安大爷如何不是柯家的血脉了?我爹几日前也曾听闻这个事,但也没有相信,就连我们也不能相信,为何这会子爹和娘要这样对待安大爷和义姐姐?”
陶夫人睨了一眼儿媳妇:“语儿,我们并没有为难弘安和迎初,你且莫急!我就是知道亲家夫人心疼你义姐姐,才不忍看她与弘安一同面临困局,才替他们出谋划策!”
一直不声不响的苗夫人这时悠悠道:“弟妹用心良苦,我和老爷都能明白。倘若弘安及早答应跟随韦将军离去,恐怕也不至于闹出这些闲话来。事到如今,弘安确是不宜再留在京城了。我寻思着,此事的关键还在于弘安,跟分不分家并没有太大关系。二叔,你说是不是?”
柯弘安讥诮一笑:“二叔这般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分家吗?两房按各自房中的子嗣分家,连这个都想好了,二叔又如何会轻易放手?”
容迎初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是后辈,自然是要听从长辈的安排。相公,家业给了二叔不要紧,只有把外头的流言澄清了,方能确保咱们和柯门一族的安妥。”她愁眉苦脸地看向苗夫人,“大太太,近日我清理祖茔一带产业的账目,发现这些年的进项都在您手里,若是分家,还要有劳您与二太太交割清楚了。”
苗夫人面上一沉,冷冷道:“只要老太太还健在,咱们长房是坚决不分家!”
柯怀远沉吟片刻,只简短吐出四字:“分家不妥。”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陶夫人重重掷下了手中的银勺,怒形于色道:“苗碧春,你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说什么老太太健在,长房不分家,分明就是你有心要霸占着柯家的产业!不分家,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把手里的庄园、地亩、供给全交出来,依着旧年轮管的约定由咱们二房掌管,咱们就再不提分家二字!”
陶夫人这番话既出,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此间诸人全然没有了进食的心思,满满一桌的珍馐美味已放凉了,屋外伺候的下人们也不敢进内暖菜,满堂皆是清冷紧张的气息,如胶凝了那般,越发让人透不过气来。
烛火摇曳之间,人面忽明忽暗,彼此的视线渐次变得朦胧,似乎再难做到洞若观火。
苗夫人眉目间笼上了一层凄苦之意,叹息道:“弟妹这话听得我心里难过呢,难道弟妹忘记了,咱们在三年前便在老太太跟前约定,这些产业暂由长房掌管,待各房的子弟都成婚了,咱们再来一房一年地轮管吗?这都是大家一起商定的事,如何又成了我在霸占家族的产业呢?”
柯怀远僵硬着一张脸,道:“你们都不必再说了,这个家,分不得!”
柯怀祖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大哥,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发生过的事?”
柯怀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苗夫人亦是始料未及,满目的惊疑莫定。
“相信大哥是不会忘记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两年后,眼睁睁地看着我远赴宜州上任。”柯怀祖的笑容意味深长,“大哥当年可以狠下心来使我远走,为何到了如今,却优柔寡断起来了?难道您不知道,只有咱们彻彻底底地分了家,当年的事方可算是一笔勾销吗?”
柯怀远极力平下激荡的心绪,强自镇定道:“十年前的己酉月,是你们大嫂的大忌,我自然记得,可这与你宜州上任和分家又如何能混为一谈?”
柯怀祖“啧啧”连声,摇头道:“大哥果真需要做弟弟的一再提醒吗?那恐怕需要把当年的一位故人找来,才可以让大哥真真正正忆起当年的事了!”
这句话一下撞进了柯弘安的耳中,猛地激起了一个念头,他抬头紧紧地盯着柯怀祖,凝神思索着什么。容迎初亦有所触动,正要向夫君传递眼色时,发觉夫君似已有察觉,不由暗自了然于心。
苗夫人目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悚然,垂首咳嗽了几声,道:“二叔的心意,我和老爷大抵明白了。今夜说了这许多,毕竟都事关重大,并非一时半刻能决定的事。再说了,不管我们有什么决定,不是还有老太太这一关吗?依我看,不如二叔容老爷好好思量几日,指不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呢?”
柯怀远正自心惊难平,此时唯得顺着妻子的话为自己找一个喘息的余地:“今夜我们都说得太多了,咱们先到此为止吧。不管过去怎样,现下如何,都只是你我兄弟之间的事,容我好生想想。”
柯怀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道:“既然大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决定,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当然是不会逼你。虽然我始终忘不了你当年对我的狠心,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不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大哥的。”他回头对妻儿道,“咱们回去吧,这晚上的菜厨子失了水准,没的坏了大家的胃口,下回再请大哥他们到西府去品尝真正的美味!”
二房的人逶迤离去后,柯弘安和容迎初亦起身告辞,柯怀远面上阴晴不定,淡淡扫视了柯弘安一番,欲言又止,半晌,方无奈扬手道:“去吧。”
返至万熙苑,容迎初吩咐亦绿让小厨房送来吃食,与柯弘安一同佐着小菜喝下鸡肉粳米粥后,叹道:“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柯弘安搁下银箸:“正是因为如此,宛秋才会一门心思地要跟二叔他们联手。想来二叔一开始也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我又如何能够遂了他的心,把属于长房的产业拱手相让?”
容迎初知他心里烦郁,便也不在这上头多说,转念想到一事,忙道:“相公,我刚才听二老爷提起什么当年的故人,脑子里不知怎的就记起一事来,你不是说过,雪真离开柯府前,曾提起会到祁县去投靠亲人吗?我寻思着,他口中的这位故人,会不会就是雪真?”
柯弘安略觉意外:“你为何会觉得二叔说的就是雪真?秦妈妈曾告诉我说雪真当年是要到祁县去,可又与二叔他们有何干系?”
容迎初极力地在记忆中找寻蛛丝马迹:“有一日早上,我送你出门后没多久,在苑门外碰到二太太和韦氏,我听到二太太说什么她前年去宜州看望二老爷时,是与山二爷一同出门的,他们母子俩途经祁县,不幸碰上了洪灾,多亏了庄子里的一位嫂子救命,他们方得以脱险。你说,这两件事可有关系?”
柯弘安忙拉住了妻子的手:“你曾听到这些话?这当中关系可大了!原来婶娘和二弟到过祁县,难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遇到了雪真?”他脑中反复思量着,“我前月到祁县时,得到的说法是雪真并没有回去过,莫非也是假的?是二叔有心要断了我们找寻雪真的路子?”
容迎初越想越觉得心悸:“倘若这都是真的,那二老爷他们的心机也太深了,他们为何要这样做?莫非是手里真有大老爷的把柄吗?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大老爷,你却是白白受牵连了。”
柯弘安蹙紧了眉头:“依二叔的性子,若非有十成的把握,也不会当着众人与爹针锋相对,看这夜的情状,他竟是豁出去了!倘若他手中的利器真是雪真,那听他的说法,必定也不会让雪真帮我说出全部的真相。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弄清二叔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
容迎初凝神思虑片刻,道:“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前年与二太太同去祁县的人是山二爷,咱们可以从他入手,看是不是能打听出些什么。”
柯弘安深以为然,又与妻子详加商议了行事的周全之策。如此过后,时候已不早,他陪着容迎初到内室歇下后,方出来挑灯夜读,不在话下。
次日,柯弘安借了族中远亲之名向柯弘山发了帖子,邀请其携妻眷一同前往城西的“雁过留声”客栈一聚。
因容迎初已向马灵语互通了有无,因而柯弘山在妻子的劝说下,终是依约前来。
柯弘山和马灵语二人进了客栈大门,一眼便见等候在其间的柯弘安和容迎初,柯弘山不由愕住了,道:“如何会是大哥和大嫂?”
柯弘安微笑道:“先随我到楼上厢房去,咱们坐下再说话。”一面让跑堂的前来打点,一面引着柯弘山夫妻二人往楼上走去,径直走进了天字二号房。
待跑堂的给布下一桌茶点后,柯弘安方让他退了出去,掩紧了房门。因着两房关系僵漠的缘故,柯弘山过去鲜少与长兄来往,又经过了昨夜的风波,一时竟有些许不安,惴然道:“弟弟收到的帖子上书表兄所请,原来却是大哥之意吗?大哥若是有话,大可让人把弟弟叫到东府去,为何又要如此迂回?”
马灵语一面扶着容迎初坐下,一面对他嗔道:“镇日家闷在府里做什么?像如今难得出来走一趟不是顶好的?大哥和义姐姐的一片心意,你倒是半点也不知情识趣!”
柯弘山性子一贯敦和,马灵语又是个心思灵动的,每常便拿主意压过夫君一头。柯弘山素日里心疼妻子,凡事总不自禁地让一步,看妻子高兴了便觉喜乐,可谓甘之如饴的。现下听她这么一说,心里虽觉不妥,面上只憨厚一笑,便不再追问了。
容迎初见状,掩口笑道:“这一说却是语儿不对了,山二爷哪儿就是不知情识趣了呢?今日我与相公把你们约到这儿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觉得兄弟俩过去来往得太少,如今趁着大家都得了空,便聚上一聚,叨叨家常话。若是在府里,倒是显得拘束了,不如出来这里来得闲适。”
柯弘山心下思疑未解,只唯唯地笑着应了。
容迎初借着捧茶品啜的当儿与柯弘安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知有些话还不能讲。一时柯弘安便客客气气地劝弟弟和弟妹用茶点,边与弟弟闲叨这年收成的事。
容迎初放下茶盏,问马灵语道:“前儿听义娘提起,那礼部员外郎并无意将其妹嫁到马家,这门婚事可算是不作数了?”
马灵语拿杯盖拂着茶叶,道:“原本我和我娘还为这事烦心,生怕大太太在那个时候向爹提出续弦的事,该不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大太太早已和礼部员外郎家里谈定了什么,那转圜的余地就小了。幸好,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事不过是大太太的一厢情愿,人家员外郎的夫人不过是随口应了一声,并不曾答应大太太什么!”
容迎初松一口气笑道:“那敢情好,义娘再不用为此事忧心了,我们也可以放下心来。”她垂眸,笑意更深,“说起来,我倒是觉得语儿和山二爷两个都是有福之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总能逢凶化吉,这可是命里的福荫啊!”
柯弘山不知她话里的机关,遂奇道:“大嫂何出此言?”
容迎初笑而不语。柯弘安微笑道:“前年弘山与婶娘一起到宜州去探望二叔,可是在途经祁县的时候遇上了天灾?那一次,难道不是死里逃生吗?”
柯弘山一怔,迟疑着道:“大哥如何得知此事?”
柯弘安的语气如同谈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二弟曾与婶娘到宜州去,本就是全府皆知的。至于祁县一事,二太太那年回来不是跟祖母提过吗?那时我也在旁,正好听到了。现下迎初说起你们有逢凶化吉的福气,我便记起这一宗来。”
柯弘山亦不疑有他,想起当年的险境仍止不住惊心:“说来也是,那一次确是称得上大难不死。我和娘一路上都顺遂,不想在接近祁县地界前天就变了,到得祁县内,竟是暴雨连连,那小县周边临近江河,不知可是上游的县城也在降雨,突然就发了洪涝,水不仅淹了去路,还把我们困住了。我和娘何曾遇到过这种天灾之险,一时慌得没了主意,眼见那洪水越发高涨起来,都快要淹至我和娘的避身之所了,我们更是被唬得六神无主!”
马灵语听得入神,不禁急问道:“那你们又如何脱了险呢?”
“我和娘正着急得不行,忽地远远看到有人划着木筏过来,我自是赶紧向那人扬手求救。说来好险,就在那个时候,洪水翻了一个浪头打在那木筏上,我和娘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亏得那人仍旧稳稳地把着木筏,迎着浪头往我们这边过来,把我们给救下了!”
容迎初惊得掩嘴,连声念了几句佛,道:“你和婶娘果真是有造化的人!那个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你们的人,真真是位活菩萨!你们不过是素未谋面的外乡人,他也能这般大义,实在难得。”
柯弘山脱口道:“说来可巧,那位善人竟是咱们的熟人,原是先伯娘的贴身大丫鬟雪真……”言及此处,他不觉自悔失言,尴尬地止住了话语。
柯弘安一副吃惊模样:“救你们的人是雪真?可是那时你们回到府里来,只说曾遇险,也没有提到与雪真相遇,我们都不知原来还有这般巧事!”
柯弘山露出为难之色来,期期艾艾道:“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雪真离府经年,想来能记住她的人也不多。”
柯弘安摇头道:“别人我不敢说,我是不会忘记雪真姑姑的,我娘身边的几个丫头里,就数她行事最妥帖细心了。”他的口吻稀松平常,“雪真她救了你们一命,你们必定是报答过她了吧?祁县是个穷乡僻壤,雪真在那儿也是委屈了,不知那次婶娘有没有接济她,还是给她另行安置了好的去处?”
柯弘山怔了一怔,迟疑着没有开口。容迎初觑了他一眼,笑道:“相公,瞧你这话问的,山二爷和婶娘都是知恩图报的人,自然是会好生安置雪真的,祁县不好,自然有好的地方。山二爷,你说是不是?”
柯弘山神色愈发紧张,抿紧唇不语。马灵语皱了皱眉,摇一摇他的手臂道:“相公,我也想要知道,那雪真后来怎样了?”他有点拗不过了,无奈道:“娘是接济了雪真,不过并没有让她离开祁县,娘只说,会在祁县里另置一处房舍给她,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那次的洪灾过后,我和娘便出发前往宜州,我再没有听娘提起过雪真的事。”
柯弘安道:“婶娘既然说要给雪真置房舍,那定是言出必行的。即使在那次不便兑现,后来也会做到。二弟掌管着二房的供给支出,定然会留心到这一项吧?”
柯弘山此时已经全然知晓长兄的用心,左思右想了一番,方道:“不瞒大哥说,雪真的事为弟确是知道得不多。没错,这项支出我是有数,但若大哥要问我雪真的下落,我并不知晓。因为安置她的人,并不是我。”
柯弘安仔细端详着他,只见他容神笃定持重,目光清明,并无半点矫饰的意味,可见此言发自肺腑,遂道:“这么说来,该是婶娘念其深恩,亲自去为她打点了?可这一两年内,婶娘并没有出过远门。”
柯弘山轻轻一叹,道:“大哥,有些事恕为弟不便也不能透露太多。大哥是个明理的人,个中难处,望大哥见谅!”
柯弘安才想说什么,容迎初便扶着桌沿站起了身,转到柯弘山的跟前,挺着半隆的肚子冷不丁地就要跪下,在旁的柯弘安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急道:“你这是做什么?”马灵语亦吓得面白如纸,上前扶她道:“姐姐快别这样!”
柯弘山何曾料到这等阵仗,不由愣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