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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玉放下纸笔,对着屏风道:“姑娘不出来看看?”
宋青葙犹豫会,整整衣裙自屏风后转了出来,对上千玉的刹那,她有片刻失神。面前之人不是一般的好看,眉眼精致如美玉,双眸璀璨若星辰,不曾修饰便如许耀目,倘或扮上妆容……宋青葙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比女人还女人。
千玉也有些吃惊。
他自然知道宋三姑娘是尚未出阁的年轻女子,这几次接触,只闻声音不见人,他一直以为宋姑娘会是那种眼眸犀利神情淡定的坚强女子,没想到她神情温婉,眼神清澈,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看上去比想象中的小很多,就像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女孩。
父母双亡、名节被毁、被逐出族……这一道道坎儿,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千玉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怜惜,指着画好的图,柔声道:“这是正门,开在演乐胡同,往里走有七八处小院。这里是个极小的湖,戏台就搭在湖心,正对着湖心单独围出来这块,搭了许多棚子,专供贵人使用。对岸也有处棚子,专门接待女宾……”
宋青葙默默记在心里,片刻道:“我明天想去看看。”
千玉指着一处地方,笑道:“散客都在此处,不管远近,也不管吃不吃喝,只要进门每人十两银子。姑娘想去,可得赶早,席位是有数的。”顿了顿,欲言又止般,“姑娘打扮得鲜艳点,别太素净。”
宋青葙闻言,微微一笑。
摘星楼被誉为京都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进门之后,石子铺就的甬道两旁尽是苍松翠柏,苍翠的绿色中偶有一角灰色的屋檐飞出,古朴拙致。
沿着石子路走了没多远,宋青葙看到了湖心的戏台,时候还早,戏台上没什么人走动,却有丝竹声细细飘来。
因隔着湖面,乐声似带了水汽般,分外飘渺动听。
宋青葙驻足听了会,掀起帷帽看向正对湖面的贵宾台子,上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十几人,都在偏远处,正中的隔间都还空着。
碧柳指着西北角一处青砖小院低声道:“那边应该就是丁二常待之处。”
宋青葙估量下距离,又看看女宾所在的看台,道:“四处走走,找好退路要紧。”
两人貌似悠闲地四处转悠,隔不多远,就看到仆从模样的人守在路边。仆从见到她们并不多话,只恭谨地退后两步,容她们通过。
碧柳满面愁容,板着指头数,“这一路行来已见到十二个仆役,每岔路口站着一人,那些小院门口守着两个,里面说不定还有人伺候。真刀真枪地动手不容易,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更难。”斜眼看了眼宋青葙,要是姑娘非得亲自来,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宋青葙不动声色地绕到一棵古松后面,粗大的松枝正斜在墙头,“上去看看,外面是哪里?”
碧柳三下两下爬到树上,顺着树枝攀至墙头,打量一番,“是条死胡同,僻静得很。”
宋青葙摇摇头,人迹罕至的小巷,突然走出几个人来,更是扎眼,何况还是死胡同,不妥。
继续前行,有两个丫鬟陪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正从一处房舍走出来,擦肩而过时,宋青葙闻到一股浓郁的熏香味。
她眼眸一亮,这种熏香味道重,多用在茅厕遮掩臭气,想必这里是女宾所用的净房。
既是女宾所用,周围应该没什么仆役。
碧柳左右看了看,爬到墙头瞧了片刻,跳下来,“外面是停放马车的地儿,人倒是不多,有几个车夫倚在墙角打瞌睡,还有几个凑成一堆儿像是打马吊。”
宋青葙帮她拍净身上的土,到净房转了圈,带着满身熏香出来,“走,过去听会儿戏,看看德云社是不是果真像传言那么好?”
进了女宾看台,碧柳吓了一跳,眼光到处尽是打扮入时描画精致的妙龄女子,只角落里有十几人看上去还算庄重。
宋青葙坦然地摘下帷帽,露出她特地装扮过的面容——黛青挑抹的柳眉,口脂晕染的红唇,额前点了梅花印,腮旁扑着胭脂红,秾艳逼人。
碧柳恍然大悟,难怪千玉特地嘱咐要打扮艳丽点,难不成这来听戏的都是那种行当的女子。
宋青葙低低解释,“德云社专门唱堂会,大户人家的女子在家就能听到,小家碧玉不舍得这十两、二十两银子,就是舍得也不见得会出来抛头露面,惟独名伶艺妓们喜欢热闹,也有人替她们出银子,所以才成群结队地来。”当然,她们也另有目的,来贺寿听戏的王孙公子多,没准能遇到一两个有缘分的。
戏过半场,宋青葙捅捅碧柳,两人悄没声地出了看台。
宋青葙再往贵宾台子瞅了两眼,正中间的绝好位置仍是空的。看来五爷并没有来,连褚永也不在。
心里隐隐有点失落,她非要亲自来,除了熟悉地形外,还想问问褚永二哥的事。
可是……唉,不在也好,免得乱了心思。
宋青葙在家里忙碌了一天一夜,十四日掌灯时分,千玉又来了,神情肃穆,“姑娘真的决定了?”
宋青葙没回答,只问:“东西准备好了?”
千玉取出个纸包,低声道:“这是姑娘要的药,化在水里看不出来,也没什么怪味,就是……用多了不太好。”又掏出个瓷瓶,“我们戏班子配的药,平常点媒婆痣,画假须用的,姑娘带着,万一用得着。”
碧柳接过来,塞进荷包里小心放好。
隔着屏风的绡纱,千玉看到那个娇小的婀娜的身影,突然心头一热,转至屏风后,急切道:“姑娘还是别去了,那种场合不合适……”
宋青葙沉声打断他:“你只管唱你的戏,出了天大的事儿,你站在台上就找不到你头上。我这边凡事都妥当,管保万无一失……记住明日过后,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千玉深深地瞧了宋青葙一眼,决然离去。
碧柳不无担忧地说:“其实千玉去最好了,干嘛非得姑娘?”
宋青葙低声道:“千玉扯进去,千家班就扯进去。千家班的人知道戏本子的不在少数,话传出去,难免有心人会多想。如此,撇开千玉,咱们身上也利索。”
碧柳绞着手指头,既兴奋又紧张,隐隐还有几分期待。
宋青葙坐在烛前,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回头看到碧柳两眼放光,点着她道:“歇下吧,明儿早些起。”
碧柳是真睡不着,一想起明天的事情,浑身就激动得打哆嗦。从小,她只听爹讲过女镖师或者女侠客做惊天动地之事,没想到自己也要做件轰动京都的大事了。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可这激动却不能对人说,只得咬牙忍着。
元宵节,吃过早饭,宋青葙跟大表哥大表嫂道别,“我往三圣庵去,过了清明节就回来。”
大表嫂知道她去庵里祈福,不好阻拦,只温声劝道:“三月初六是你生辰,今年你十五,该行及笄礼,要不你三月三回来住几天,过了生辰再去?”
宋青葙想起去年二堂姐热闹的及笄礼,心头一黯:“过不过也不差什么,反正还早着,到时候再说。”
大表嫂闻言,顿感凄楚,及笄礼是姐妹好友聚会的日子,宋家那边已不认这个人,付家那头清一色的小子,亲戚这面指望不上。而自己在扁担胡同住了两个月了,还没见过有年纪相若的女孩子上门探访过,想必朋友也没有靠得住的。
大表嫂将酸涩压下,强作着笑容替宋青葙紧紧斗篷,“到那天,表嫂定会给你张罗得热热闹闹的……庵里清苦,又吃不得荤食,你要有什么需用的,打发人说一声,我给你送去。”
宋青葙笑着点了点头。
郑德显夜里也有点难眠,早上起得便有点晚,索性没吃早饭,披件亮蓝色锦缎灰鼠皮衬里的大氅就来到摘星楼。
刚进门,迎面走来一个仆役打扮的半大少年,“郑三爷来了,丁二爷正找您呢,说在老地方等着。”
郑德显“唔”一声,熟门熟路地往四号院走,见到门口的仆役,问道:“丁二爷来了吗?”
仆役见惯了他跟丁骏一道来,便回道:“还没,要不爷先进去等会?”
郑德显迈着方步斯文优雅地走了进去。
说是小院,其实就是三间正房围了四面墙,从门口到正房不过七八步的距离,郑德显走到一半,觉得肚饿,回头吩咐仆役,“烫一壶酒,备几个小菜。”
仆役答应着一溜小跑奔厨房而去。
先头那个半大少年见状,加快步子到了戏台那边。
丁骏穿身簇新的绯色锦缎长衫,半眯着眼靠在座椅上琢磨待会要说的话。
安国公是皇上的重臣,五爷却并没因此而高看丁骏一眼。丁骏心知肚明,加上五爷行事不按章法,万一话说得不好,自己没面子不说,到手的美人恐怕也要飞了。
所以,为了两个心头好,丁骏没少动脑子,一番话在心里颠三倒四地过了好几遍。
正想得入神,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丁骏睁开眼刚要发火,视线瞥见了湖边站着的女子。
那人身披青莲色斗篷,底下露出半截月白色的裙裾,一头秀发乌黑闪亮,脸上带着丝俏皮而动人的微笑。
岂不就是小市街那个小娘子?
丁骏大喜过望,心道郑三这小子还挺上道,事情没办完,他就把人给带来了。一时,顾不得撞他的仆役,转身往看台下走。那女子似乎觉察到什么,回头一望,脸色顿时白了白,脚底生风走得飞快。
远远地瞧见女子进了四号院,丁骏欢喜得浑身打颤,一摆手对身后的小厮道:“郑三郎约我吃酒,你们不用跟着。”
两个小厮是惯常跟着的,估计这两人吃酒没大半个时辰出不来,遂乐得清闲,各自寻地方等着看戏。
四号院门口的仆役都不在,丁骏浑不在意,栓上院门,三步两步进了正房,看到那女子正在斟酒。
丁骏喜得大嘴直咧到腮帮子上去,“爷心里火烧火燎的正口渴,过来,跟爷喝个交杯酒。”伸手往上扑。
女子红着脸躲开,一手护住酒杯,叱道:“这酒是给郑公子倒的,你要想喝自己倒。”
那神情,教人又怜又爱。
丁骏“切”一声,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郑三喝得难道爷喝不得,他哪里比得上爷好?”猛地抢过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酒刚下肚,就感觉身子被人推搡着进了内室。
门悄没声地掩上了。
内室窗户关得极紧密,又挂了层厚重的帘子,丁骏愣了会,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
就看见靠墙的大床上铺着锦缎被子,被子下面高高隆起,隐约是个人形,枕头上散着满头乌发,乌发中半遮半掩地藏着一小截雪白的肌肤。
丁骏顿觉腹中火热,雄风抖擞,他一把扯掉长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还不忘把脚上的皂靴脱下来扔在了地上。
宋青葙不慌不忙地走进净房,解开斗篷内里朝外反披上,又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碧柳蹲下身子,让宋青葙踩着自己的肩头攀上墙,低声嘱咐道:“阿全在那头,姑娘大胆跳就是。”
宋青葙答应声,只听湖心那边戏台上喧天的锣鼓声响过,起了二黄慢板。
碧柳匆匆跑到四号院外,从怀里掏出一把爆竹,用火折子点了,扔进小院里,粗着声音喊道:“不好了,走水了。四号院走水了。”嚷完,回到原处,见宋青葙仍颤颤巍巍地站在墙头。
宋青葙确实害怕了,丈二高的围墙,在地上看好像不显,可站在墙头往下看,却高得可怕,而且张阿全并没在。
碧柳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往四号院跑,急着催促,“姑娘,跳啊。”
宋青葙心一横眼一闭,纵身一跃,却感觉有人托住了她的腰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第30章 千年一遇
宋青葙猛地睁眼,入目是一袭简单的灰衣,普普通通的松江三梭布,再往上,她的视线撞上一双沉静幽深的黑眸,竟然又是那灰衣人!
他是怎么出现的,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而且出现得如此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宋青葙脑中有片刻空白,很快反应过来,挣扎着想推开他,灰衣人却箍得紧,让她动弹不得。宋青葙又窘又急又怕,抬脚狠狠踩下去,“放开我。”
秦镇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失礼,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宋青葙连忙提着裙角奔向迎面驶来的马车。
秦镇呆呆地看着远去的袅娜身影,想起她柔软纤细的腰身,清淡好闻的气息,直觉得被她靠过的半边身子酥麻麻的,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味道。
正值元宵节,演乐胡同比往日更热闹几分,车水马龙里,一辆装饰着素色狮头绣带的马车慢悠悠地自西而东驶过,然后向北沿着南小街走了一射之地,拐进了拐棒胡同。
稍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骑匹蒙古马也不紧不慢地进了胡同。
没多大工夫,马车慢悠悠地驶出来,却已不是先头的样子。
高大的枣红马换成了土黄色的蒙古马,结实健壮的车夫变成了半大小子,而车上装饰的素色狮头绣带也没了踪影。
再过会儿,有人牵着枣红马缓步走出。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脸庞微黧,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他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像是在找什么人,许是没找到,他摇摇头,翻身上马,朝城外疾驶而去,直走到荒郊野外,打亮火折子将包袱里的东西一并烧了。
张阿全状似悠闲地驾着马车不紧不慢地往三圣庵赶,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宋青葙垂着眼帘,无意识地将月白的丝帕在手指上绕紧又松开,松开又绕紧,一边绕,一边叹气。
碧柳刚从方才的激动中平复过来,疑惑地问:“姑娘,怎么了?”
宋青葙再叹一声,“在想刚才那人,你说这也太巧了……”千算万算怎么没想到会遇到那人,他若有心,到摘星楼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而且,他又知道扁担胡同她们的住处,要是他把此事说出去,大家伙可就全完了。
宋青葙懊恼不已,如果自己不犹豫,早点跳下来,何至于被人抓个正着。
碧柳听罢,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随即,犹豫道:“他应该不会说出去吧,否则,他就不会帮着姑娘。”
宋青葙突然涨红了脸,恼怒道:“他那是帮忙?分明……”蓦地闭口不语,那人虽揽在她的腰间,可并没有趁机乱摸乱动。
其实,秦镇遇到宋青葙完全是巧合。
自打他在良木定了磕花饽饽,这几天都不辞辛苦地亲自来取。
因是元宵节再加上五爷生辰,秦铭打算来瞧瞧热闹,兄弟两人便合乘一辆马车。秦铭直接进了摘星楼,秦镇则去良木。
八套三十二个饽饽,一个食盒装不下,崔旺很用心,每次都用特制的包袱包好。包袱是双层的,里层是极精细的白棉布,外层则是寻常的蓝布。
秦镇拎着包袱不方便,遂将包袱先放到马车里,等放好包袱回来时,敲好看到了站在墙头脸色发白的宋青葙。
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看到宋青葙颤颤巍巍往下跳的那刻,他几乎不受控制般地冲了过去。
看到宋青葙仓皇离去的背影,秦镇有些失落。
他清楚地觉察到她在害怕。
怕什么?
怕自己非礼她?
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可他并不曾唐突过任何一位女子。
她不会因为市井流言就对他心生畏惧吧?
秦镇无奈地朝摘星楼的正门走去,没走几步,隐约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猛地想起不经意一撇看见的马车上的素色狮头绣带,有瞧瞧丈二高的围墙,不由加快了步子。
摘星楼乱成一团糟。
千家班定于巳初开演,五爷辰正三刻到的摘星楼。他听惯了教坊司精心排练的小曲,对看戏没多大兴趣,可听说安国公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草台班子,一时兴起,就想来看看千家班到底有何本事,竟然入了安国公的眼。
暖场的锣鼓一停,起了二黄慢板,大花旦甩着水袖上场亮相,那扮相、那身段、那眼神,顿时镇住了全场。
五爷惬意地眯了眯眼,嗯,有点意思。
不料,西边院里突然响起清脆的噼里啪啦声,接着听到有人喊“走水。”
五爷没当回事,摘星楼是他名下的产业,徐掌柜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这点小事用不着他操心。
大花旦开口唱道:“我本是清河县徐家庄一名孤女,五岁父丧七岁母亡,”声音清亮,眸光灵活。
五爷拍着折扇点头,对身边的褚永道:“是个可造之材。”说罢,眼角瞥见徐掌柜提着衣襟正急匆匆地往看台上跑。
三九寒天,徐掌柜热得满头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跑到五爷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五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