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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磨着牙恨不得咬察必一口。这是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有必要非说出来吗?察必没理睬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非一般人,这一点八思巴早已感觉出来了。他们这些早具慧根的修行之人,比普通人拥有更高的洞察力。可是,八思巴心性纯真宅心仁厚,见我从无加害大王之心,也就从没想过要揭穿我。我自是感激在心的。”
我犹自不悦,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那噶玛拔希呢?他看出你的真身了?”
察必满脸忧惧,轻轻摇头:“那倒还没有,但我很担心。他显了那么多次神通,为了争夺上师之位,不惜向八思巴挑战。我在此人面前不胜惶恐,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他感知出我的异样。可此人在王府时日久了,迟早会觉察出我的原形。到时,我可不敢相信他会放过这个向大王证明神通的好机会。所以,帮八思巴就是帮我自己。”
“可是,要怎么帮呢?”想到八思巴现在的处境,我不由得忧心忡忡,“八思巴虽然学识广博,可他从来没有花费精力学过这些幻化之术啊。”
察必面色凝重地盯着我:“为今之际,只有你能帮他了。明日在两人斗法时,以你的幻术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以为这是八思巴所为。”
“好。”我想也没想便点点头,转头一想又有些担心,“只是,我习幻术时日不多,要对所有人包括噶玛拔希施法,恐怕撑不了多久。”
“尽你所能吧,能撑多久就多久。”
我点头,见夕阳已落在半山腰处,不想再多耽搁时间,得赶紧找八思巴商议了。我正要拔腿跑,突然脖子上的皮肉被拎起,察必漂亮的脸蛋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小蓝,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你如此义无反顾地帮八思巴,反倒让我觉得瞒着你心里实在不安。”
我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让察必放我下地。刚落地便听得察必说道:“你说得没错,你修为尚浅,此次对这么多人施幻术将消耗你许多灵力。”
我抖了抖皮毛,声音发颤:“会对身体有反噬吗?”
“如果你不强行旌施那些耗力太大的恶咒,那倒不至于灵力反噬。只是,你想要冲破萨迦班智达的咒术及早修成人身,怕是要延后许多年了。”
我呆住:“要延后多少年?”
“谁知道呢?看你和噶玛拔希斗法时消耗多少灵力。也许三五年便能恢复,也许三五十年。”她冲我挑眉,诡异的笑了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到时候,说不定八思巴早就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我尚在发愣,察必已摇着婀娜的身姿往山下走去:“我知道你一直在用最大的努力修行,想要早日修得人身,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吧。”‘察必走后,我独自在山坡上蹲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全部吞灭了天边残红的云霞,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八思巴和恰那的营帐中。
第二日,在忽必烈的大帐中,我见到了八思巴那位可怕的对手噶玛噶举派第一位转世灵童噶玛拔希。他已经50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五六岁,脸如同被骨刀精心削过,棱角分明,颧骨高耸。他个子极高,比八思巴还要高半个头,背略微佝偻着,褐红僧袍在他身上伶仃地悬挂着。
隐身一旁的我,突然明白了察必的担忧从何而起。此人气场强大,深凹的眼窝里,一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总在冰冷地打转,落在人身上,顿时使人有种似被看穿的不寒而栗。
噶玛拔希坐在八思巴对面,眼神极不友善,坐在上首的忽必烈扭头看了看两人,再次尝试劝架:“噶玛拔希大师,你与八思巴同为藏地最富盛名的佛法大师,本王皆是极为看重,何必非要斗法、分什么胜负呢?”
“我只是希望领教这位年轻人究竟有何神力,能叫神勇的大王奉为上师。”噶玛拔希的蒙古话还不熟练,硬邦邦如同豆落盘,极其呛人。
八思巴暗自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对噶玛拔希行礼:“大师,洛追坚赞年龄尚青,才疏学浅,自不敢与大师相提并论。我与大王结缘乃是佛祖慈悲,大王求贤若渴,我们一起辅佐大王修习向佛,岂不美谈?”
噶玛拔希朝八思巴挑一挑如刀削过的下巴,倨傲地用鼻子哼气:“那也得有主次之分!‘八思巴’可是圣者之意,你连具足戒都未受,21岁了还依旧是沙弥身份,何以当此大名,又有何德何能成为忽必烈大王的上师?”他扭头朝忽必烈躬身鞠首,言辞激烈,“若我留下,忘大王重新考虑上师人选!”
听到他奚落自己尚是沙弥身份,八思巴犹自强忍怒气,却在听到他要求忽必烈换上师时脸色不由得忽变。旁边站立的恰那按捺不住,想上前一步理论,被八思巴用眼神制止。忽必烈更是不快,拂了拂袖子没好气地说:“那好,既然法师质疑本王拜错了法师,便请二位在我等面前各显神通,看看究竟谁配做本王的上师!”
这命令一下,斗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帐内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八思巴脸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他深呼吸几次,稳一稳情绪,仍然用恭敬的语气说道:“既如此,那便法师先请。”
噶玛拔希闭上眼喃喃念咒,一股念力渐渐从合起的掌心散发,在掌心上方渐成一片祥云。祥云之上瑞光浮现,中心一座金光闪闪的圆坛上隐隐浮出大日如来像。我心里惊呼,这是曼陀罗,也叫坛城,藏传佛教中心以象征大千世界。
周遭之人皆拍掌惊呼,折服不已。能够变幻出如此美轮美奂的曼陀罗,噶玛拔希的幻术的确比八思巴高明了许多。这种幻术对人类来说极耗精力,幻想稍纵即逝,噶玛拔希收了法术筋疲力尽地大口喘气。闭目歇息片刻,他强撑眼皮,挑衅地看向八思巴。
八思巴双手合十,平静地躬身:“法师确实法力高强,天下甚少有人能及。”
噶玛拔希疲倦已极,青筋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嘴上却仍是不客气地嗤笑:“那你这顶着‘八思巴’之名的小沙弥,可是能及?抑或,你想主动认输?”
周遭之人被噶玛拔希傲慢的态度所激,万分期待地看着八思巴,嘴里不住地怂恿着:“八思巴法师,你就显露一招跟他斗一斗吧!”
八思巴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既如此,不如请法师出题,八思巴照办便是。”
噶玛拔希从腰间拔出一把造型古朴的藏式弯刀喘着气缓缓走动八思巴面前,挑起下巴:“真正有德之人,身体受五部神明保佑,难以受侵。此乃我随身匕首,受过加持。不如请八思巴法师以此匕首刺自己身体五部:心脏,两肩,还有两臂,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佛祖青睐之人、传扬佛法的使者。”
大帐内所有人皆掩嘴惊呼,忽必烈脸色倏地一沉:“噶玛拔希法师,你刚刚所施幻术,若不成功,无非出丑而已。可你给孤的上师所出题目,若是稍有偏差,便是身体受伤乃至危及性命。”
“大王莫要担心。”八思巴对着忽必烈温和一笑,转身稳稳接过噶玛拔希的藏式弯刀,棱角分明的脸上沉静如水,微微一颔首,“八思巴照办便是。”
噶玛拔希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好,若你真能做到,我噶玛拔希即刻认输,今日便离开。“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八思巴,紧张万分。八思巴拔出匕首,利刃出鞘,寒光闪闪。他屏着声息,闭眼朝自己的心脏位置插入。在一片惊呼声中,他神态自若地将匕首拔出,又从容插向自己的肩膀。就这样一连在心脏、两肩、两臂插了五次。
忽必烈冲到八思巴面前紧张地察看,却是没有任何伤口,也无血流出,忽必烈欣喜若狂,扭头对着脸色发白的噶玛拔希道:“胜负已定,法师还有何话可说?”
噶玛拔希惨白着脸,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我认输,便再也支撑不住透支过度的身体,昏倒在地。
大帐内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所有人皆上前把八思巴团团围住。八思巴对着道喜的人点头微笑,担忧的目光却不时瞥向大帐隐秘的一角。
“那时的许多宗教头领,为了博得当权者的支持,往往不惜手段展示的自己超乎常人的神力。诸如预言天气和未来,以幻术秘法变化出世间没有的东西,用繁复的宗教仪式彰显法术广大无边,等等。忽必烈的营帐中,也不乏此类神棍。”我靠在火炉边,眼睛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沉思,“可八思巴从来不屑这种装神弄鬼的行为。他不倚靠奇异的密咒幻术,也不喜欢耗巨资举办大型的宗教仪式,更是厌恶言过其实的溜须拍马者。”
年轻人客观地评论:“不过这个噶玛拔希倒是个真实有本事的不是那些神棍可比。”
我有些讶然于这年轻人的不带偏见,赞同道:“噶玛拔希并不为大多现代人知晓,但他却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是藏传佛教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
自他之后,噶玛噶举派就一直采用转世灵童制度确认继承人。到了现代,已历十七世。“年轻人恍然大悟:“所以,其他藏传佛教教派是学噶玛噶举派。”想了一想他又歪头问,“经过这场斗法,在忽必烈心中八思巴的地位已无法动摇。那这个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呢?他的结局又如何?”
我喝了一口热热的酥油茶,感慨道:“居然败给了比自己年少三十岁的青年,这对成名长达四十余年的噶玛拔希来说,无异于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噶玛拔希当天便离开了忽必烈,又投靠到蒙哥汗帐下。仅仅过了几年,蒙哥汗就病死了。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为了争夺汗位大打出手,噶玛拔希错误地站在了阿里不哥这边。几年后随着阿里不哥的倒台,藏地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噶玛拔希如流星般退出了历史舞台。”
第十七章 受戒
即使具有渊博的学问;仍要吸取别人的长处;如果能这样坚持下去;就会通晓所有的知识。
——《萨迦格言》
“小蓝,小蓝,你在哪里?”
迷糊中辩出这是恰那焦急的声音,我晃了晃脑袋,这脑袋沉得如塞满铁砂不住下坠。恰那带着哭腔的声音随着焦急的脚步声传来:“小蓝,你别吓我好不好?赶紧出来啊。”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想撑起身子,颤颤巍巍的四肢却根本扛不住灌铅般的身体,虚弱的回答:“我在这里。”
脚步声急急奔来,围帐被拉开,恰那仔仔细细搜索着,终于在悬梁上看到了我,他飞速地爬上悬梁将我抱下来,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小蓝,我们已经找你找了一整日了,到处都找不到,真是急死我了!”
竟然昏睡了这么久?我眯着眼,声音细弱游丝:“我太累了,支撑不住睡着了。”
“蓝迦,谢谢你。”恰那身后转出那个飘逸出尘的翩翩身姿,澄澈的双眸投来暖暖的光芒,“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过这一天。”
看到那样诚挚温暖的目光,我顿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脸颊浮起烫人的温度,眼前两张关切的脸出现重影,渐渐模糊,我却还在强撑着回答:“我答应过班智达,要保护好……。你们…………兄弟”
迷糊中只听到恰那一声惊呼:“呀,小蓝身上好烫,她生病了!”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我平日盖的毯子。恰那端着碗走入,看见我的头从毯子里冒出,他欣喜异常,急忙奔过来:“小蓝,你醒了!肚子饿吗?来,先喝点牛奶。”
恰那端着碗递到我嘴边,我环视四周,是一间异常干净的汉式禅房,桌案上燃着安神的檀香。我奇怪地问:“我们在哪里?你哥哥呢?”
恰那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们已经到了河州(今甘肃临夏)崇圣寺了,这些天你一直在昏睡,所以不知道。大哥他一直照顾着你,可今日是他受比丘戒之日,他总不能缺席。”
我惊呼,猛地跳起,抖落身上的毯子:“是今天?”
恰那点头:“本来我也应该去观礼的,可他不放心你,让我看着你。你别急,等大礼过了,他很快便回来。”
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刚跨出一步就一阵眩晕,无力地跌在毯子上,只得用嘴咬着恰那的衣角:“你带我去!带我去他的受戒礼。”
他将我抱进怀,细声安慰:“小蓝,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该好好休息。哥哥受比丘戒并非什么大事,你不必定要到场。”
我固执地摇头:“恰那,求你,带我去!”
他坳不过我,只得匆匆喂我喝了牛奶,抱着我走向戒堂。我们赶到时,八思巴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身边伴着随侍多年的弟子们。他的装扮极其朴素,没有隆重的锦色袈裟,五彩大帽,只着最简单的褐红僧袍,挂一串他的伯父曾戴过的檀香木佛珠。他正要抬步走向长廊,看到恰那匆匆跑来,怀中抱着神情委顿的我,顿时眼睛一亮。
恰那抚摸着我的脑袋,对着八思巴点点头。八思巴嘴边浮起一丝宽慰的笑,眸子如一泓清泉晶亮明澈,扭头看向走廊尽头,缓步踏入。
走廊极长,两边用黑布遮住,昏昏暗暗,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段站着一位八思巴从藏地请来的德高望重的高僧。恰那抱着我低声解释:“中原能授具足戒的寺庙没几家,一定要规格很高的寺庙才可以授阶。走廊尽头,便是哥哥受戒之处。”
比丘戒,又称具足戒,好比是佛门弟子大学本科毕业拿的毕业文凭。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僧人,必须受最严格的具足戒,有二百五十条戒律之多。有些戒条之严酷,对僧人要求之高,对修行的规定之严格,令人匪夷所思。
八思巴少年成名,佛学上所达到的境界早已无人能比。但是,即使在学理上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满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要求。所以八思巴尽管早已掌握了萨迦派的显宗密宗真理,但还是必须在20岁后和普通僧人一样接受具足戒。
八思巴一个人缓缓走着,挺着如白杨傲立的脊背,开阔的眉庭从容自信,神情清鉴,翩然出尘。走在长长的昏暗走廊,不知他心头是否思绪万千?
走过宁玛派大师扎把僧格时,一想慈眉善目的大师厉声高喝:“沙弥洛追坚赞,这一生,是否已经准备好去承担弘扬佛法的责任?”
八思巴毅然答道:“是。”
走过止贡噶举派长老羌塘巴时,老人犀利的目光看向他:“沙弥洛追坚赞,这一生,是否愿意抛弃一切爱欲贪恨,放下一切执念?”
八思巴微微停顿,铿锵有力地回答:“是。”
八思巴一边回答戒师的问题,一边走到尽头的戒坛。三位法师坐在上首,旁边有七位证人一字排开。主戒师萨迦派本钦释迦桑布大师从托盘里拿出明晃晃的剃刀,八思巴虔诚下跪。在七位证人庄严的诵经声中,主戒师绛曲坚赞大师将贴着他头皮一层细密头发一一剃去:“从此,了生死,离贪爱,俗世一切与你无份,你可能做到?”
一直半闭着目的八思巴将头高高昂起,深吸一口气:“能。”
释迦桑布大师赞许地点点头:“从今日起,洛追坚赞成为一名具足资格的比丘。”
八思巴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向戒师和正人们敬礼。初升朝阳透过大殿上方的窗棂,洒入金鳞般跳跃的光线,勾勒出八思巴挺拔的背影轮廓。年轻的一代宗师昂然挺立,在阳光照耀下彷如一飞冲天的雄鹰。
“小蓝,为何哭泣?”
我,我哭了?我急忙用爪子抹了抹眼睛,扭过头不让恰那看见我挫败的模样。
眼见得受戒仪式已近尾声,恰那抱着我转身离开。将我带入八思巴的卧房,小心放在榻上后,恰那低沉着声音问我:“小蓝,你别瞒我。为何你看到哥哥受戒会如此难受?”
我低下头,再也憋不住:“我本来可以修成人身的,可这次为八思巴使幻化之术损耗了太多灵力。”顿了一顿,心里酸楚得拧出水来,“恐怕很久我都无法修成人身了。”
恰那如同被开水烫到,身子猛一战栗,声音发颤:“你说什么?你……你能修成人身?”
我委屈地点点头。
恰那突然有些语无伦次,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你……小蓝,那你……你会成为女子吗?”
我不解的看向他:“我是只雌狐狸,修成人身当然是女子啦。”
恰那大张着嘴,似乎还在消化我能修成人身的事实。然后他猛拍一下自己的头,将我举起转圈:“太好了,小蓝,真的太好了!”
我被他赚的头晕,奇怪地看着他欣喜若狂的俊脸:“恰那,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你这么漂亮可爱,一定能修成很美很美的女儿身。”他突然停止旋转,疑惑地望向我:“可你为什么会为哥哥受戒伤心?哥哥是沙弥,早已注定要受比丘戒,成为真正的僧人。”
不及我回答,他已猜到,嘴张成O型,惊讶地轻叫一声:“难道,难道你对我哥哥—”
我摇头,黯然神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