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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怪,干吗要闭眼睛,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
他闭眼摸索着走到我面前蹲下,我还是四肢趴地状,那件袍子别扭地半挂在我陡然变大的身体上。他想摸袍子,却碰上我的脊背。像被烙铁烫到一般,他迅速缩回手,眼不由自主地睁开,又立刻往后跌倒,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桌脚,桌脚承受不住他倒下的身子,咯啦啦移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惊呼,爬过去查看他后脑。刚凑近,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定格两秒钟,突然伸手推开我。力气虽不大,我还是不提防被推倒,他那件宽大的外袍掀起遮住了我的头。我在衣服里扑腾,用嘴咬不顶用,用爪子扒拉着露出脸,顶着袍子发怒:“恰那,你干吗老是避着我?”
“你,你难道不知道——”恰那偷瞥了我一下,又迅速扭头,脸上红潮密布,比他醉酒时更甚。他胸膛不停地起伏着,眼睛闪烁着欲言又止,“你呀,骨子里还是那只可爱的小狐狸。”他顿了顿,将头低下,声音轻得差点听不到,“可我现在,却无法只当你是狐狸了。”
我愣住,再次伸爪,嗯,伸手到面前仔仔细细看。没有皮毛覆盖的手指如根根玉葱,白皙柔软,跟爪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长长的垂在地上的蓝色丝线是头发吧,我撩起看,海藻般光滑亮泽。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变化,吓了一跳,怎么胸上有……有……哎哟,人类女子是不能让男子看到这个的吧?难怪恰那一直不敢看我。
我赶紧抓下袍子挡在面前,刚刚一通混乱还来不及思考,这才真正意识到——我,我,我真的修成人形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那急促又沉重的声音判断,是墨卡顿。恰那脸色大变,爬起来冲到门口正欲挡门,房门已被重重推开了,恰那一个踉跄,又迅速站稳身体挡在墨卡顿前:“公主,大清早的有何贵干?”
墨卡顿踮起脚往屋里探:“你刚起床?”
恰那赶紧点头,张着胳膊打起哈欠:“我还没睡醒,公主有何吩咐,等会儿我醒了再到公主房里聆听教诲。”
墨卡顿挤满肥肉的脸冷下来,两眼斜吊着瞪恰那:“你这屋里大清早的可热了,乒乒乓乓的桌子板発声,还有女人的哭声。我特地赶来瞧瞧。”
恰那神情紧张,连声说没有。墨卡顿哪里肯信,指挥手下架住恰那,自已撸着袖子往屋里冲:“哪里藏了个破烂的野女人,让我揪出来看我不打折了她的腿!我就知道迟早要出亊,你这火气正旺的岁数哪熬得住啊!”
她不顾恰那愤怒的喊声,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连床底柜子都不放过,却没寻到人影。看到地上恰那的袍子下微微颤动,一抖开,我跑了出来,冲到恰部身边呜呜叫唤。恰那看到我,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对墨卡顿沉着脸说道:“公主太小看自己的本亊了。我这屋子被你看得死死,身边都是你的耳目,凉州城里连老婆婆都不敢看我一眼,你还要疑神疑鬼到何时?”
墨卡顿自知理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钳制住恰那的手才松开,恰那抱起我,将地上的长袍拾起,抬腿往门外走去。墨卡顿大喝:“你去哪儿?”
“遛狐狸。”恰那头也不回,声音里透着极度的冰冷,“公主,你今天闹够了,也该让我去透透气了。不放心的话,你尽可派人跟来。”
“恰那20岁这一年,中原局势正发生着巨变。”我两手抱膝,靠在壁炉边的热炕上,沉浸在回忆里慢慢说道,“蒙哥汗经过多年准备,终于在这一年的八月天最热的时节开始攻打南宋。彼时的蒙古铁骑横冲直撞无人能阻,南宋周边的金、西夏、大理、西藏等皆已并入蒙古版图,唯独南宋王朝一直死守,难以攻破。蒙古人觊觎中原已久,早已志在必得。可结果却是蒙哥汗万万没想到的。”
年轻人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南宋是亡在忽必烈手中的,所以这次蒙哥汗的出师并没有成功,是吗?”
我点头:“南宋的灭亡还在几年之后。此次蒙哥汗出兵‘他以为孱弱的南宋朝廷并没有在蒙古铁骑下土崩瓦解,得利最大的反而是他最忌惮的忽必烈。”
“忽必烈借机又重掌兵权了?”见我点头,年轻人紧接着又问,“那他是如何打消蒙哥汗对他的猜忌的?”
“蒙哥汗兵分三路,他自己亲领西路军由陕西入四川,可此次大军出征进展却极不顺利。四川地区河流纵横山谷险阻,不利于蒙古骑兵的快速推进。加上四川军民的奋力抵抗,蒙哥汗狼狈不堪。在这种不利的情形下,一直在家‘养病’的忽必烈适时地提出请求,希望允许他带兵出征。”
年轻人猛一拍大腿,兴奋地嚷道:“我知道了!你先前提过,忽必烈曾在云南作过战。云南地形与四川相似,所以忽必烈熟悉山岭作战。而其他蒙古人只知道平原上的骑兵作战,蒙哥汗没得选择,只能再次启用忽必烈,是吗?”
见他领悟得如此快,我不由得赞赏他思维的敏捷,也被他的兴奋感染,谈兴愈浓:“赋闲在家三年的忽必烈终于又一次冒出了头。而这次机会,忽必烈没有浪费。”
第十九章 如何做人
虽有本领有胆量,没有智慧难成就;虽有金银和财物,没有福气难保全。
—《萨迦格言》
恰那的手在微微颤抖,脸却越来越红,胸膛传来渐渐加急的呼吸。他闭着眼,羞赧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尴尬,轻轻摸索着帮我系上最后一个衣结,才紧张地吐了口气,睁开眼看着我点头:“应该可以了。”
从驸马府出来后,为了摆脱他身后跟踪的人,我使了个障眼法,让那些人跟着个幻影走。待幻影消失后,这些人会在凉州街头急得团团转,回去后怕是难逃墨卡顿一顿暴打了。
摆脱那些人后,恰那花了不少钱为我买衣物佩饰,带着尚是狐狸身体的我策马来到凉州城外的天梯山。这里有座远近闻名的石窟,是五胡十六国中的北凉国主沮渠蒙逊主持建造的。已历近九百年时光,当年辉煌的石窟几经战乱早已撕败不堪,唯有燕雀穿行于结满灰尘的洞顶石梁。恰那选择此处正是因为人迹罕至。
在一个供奉毗卢舍那佛的洞窟里,我尝试再一次变成人形。失败了几次后慢慢摸出了门道:只要集中神思默想,脑中出现那温润的笑容,我的身体便能渐渐变化,最后成入形。
恰那闭着眼帮我穿上了人类的衣服。第一次穿衣服,总觉得浑身别扭,我用嘴叼住胸前供荡的长丝带,站在偌大的颓败洞窟里扭来扭去地低头看。恰那为我选的是裙边绣着白梅的水蓝衣服,腰间系一根绣金线的白丝带,连脚上的绣花鞋也是深蓝底配白碎花。这样一身蓝白色搭配得恰到好处,令第一次穿衣的我不由得窃喜。
这套衣服我一直珍藏了几百年,直至在漫长岁月里完全烂尽。自那以后,我所有的衣服皆是蓝色。
头发被轻柔地撩起,恰那为我插上一根珐琅蓝的菊花形银簪子。他清俊的脸上红云密布,酒窝里荡漾着腼腆的笑纹:“小蓝,你得学会自己穿衣了,不能老是我帮着你穿。”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人类真麻烦,不像我们有皮毛覆盖,得花那么多时间穿衣脱衣,赤身裸体成了最为不雅之事。不过,可以变换不同的衣饰,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对于女性来说亦有无穷的乐趣。我虽第一天做人,却也跟人类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外表极其在意,对恰那说道:“我想看看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
恰那一直凝视着我,瞳仁如纯墨般浓得化不开:“洞窟外有一条小溪,我们可以去那里。”
两腿直立站久了便觉累得慌,现在要出去,我便蹲下身伸出前爪,不——手。刚接触到地上的小石子儿我便敝牙咧嘴地用手,没有厚趾,这手心磕到石头怎么这么疼?恰那急忙将我拉起,小心査看我的手心,用帕子擦掉小石子,有些心疼地责备:“小蓝,可不能再用四肢爬了,你得学会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
我看着自己的两条细长的腿,撅嘴埋怨:“人用两条腿走路多累啊,跑得还不如我们狐狸快。”
“你现在是人的模样,自然得用人的方式生活。”恰那搀着我的手臂,嘴角的笑带起浅浅的酒窝,荡漾出幸福到极致的柔情,“来,我教你。习惯了,你就会更喜欢做人而不是狐狸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明媚的初夏午后,在静谧无人的破败洞窟里,恰那耐心细致地教我走路。我如同幼童,努力地学习用手穿衣吃饭。成为人的初期,是恰那帮我克服了种种不适。他温柔的指点、轻快的欢笑、脸上的红晕、手心里微微的汗湿,七百多年后仍历历如初。
蓝天湥福自迫缧酰闹芑啡谱琶艿纳搅郑莸厣峡鹕凵母裆;ǎ缫“谧畔讼傅难掌谐溆徘逍碌牡恪E级醇干鶞'脆的鸟鸣,远处有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缓慢流淌的小溪,水面上现出两个倒影。
还是个少女,十五六岁模样。五官湥Ю鱿钢拢硖迦崛硐讼福》羲朴猩陌子瘛N倚σ幌拢嫔系纳倥苍谛ΑI钋城〉胶么Φ木莆岩郑浇腔昭铮蠢粘雎畹幕《取
水面倒映出的那个清新身影,该怎么形容呢?
是纯净!纯净如蓝天,如白云,如碧泉,如月牙,如最纯美的明珠,如世间最美最自然的事物,焕发出柔和悦目的光彩。一双剪水湥ы纬何薰浮Q鄄髯保罾渡槠囊纾耐性诶短彀自葡拢囱鑫尴薜娜崆槊垡狻
如镜般的水面上出现了少年的倒影。恰那站在我身后,眼神晶亮地凝视着我,眼里蕴着满溢的欢喜。在跳跃的阳光下,映衬出多么干净湥Т康拿婷妫嚎±市阃Φ纳倌暧胄憷鼍赖纳倥诶短煜拢绺裆;ǘ洌拍慷崛说拿溃
我蹲下身摸向水中绝美的彩子f破碎的水纹一圈圈荡漾开去。我难以置倍地扭头看恰那,结巴地问:“这……这是我吗?”
恰那星眸熠熠,笑意翩翩:“就是你啊,美丽的仙女。”
美则美矣,可我仍失望地低头:“我怎么长成这副怪样子?”
恰那讶然:“怎么怪呢?”
“你们不都是黑发黑眸吗?为何独我长了蓝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珠?还有——”我走了几步,指着左脚差点儿哭了,“我的腿……”因为那年被猎户的捕兽夹所伤,我的左腿一直无法正常走路。没想到,变成人身后,这个伤还一直伴着我。
“小蓝,你的蓝眸蓝发美得惊人,比我们这些黑眸黑发的人漂亮太多。还有,别在意你的腿,那只是微小的瑕疵。”恰那脸上泛着霞光般的潮红,咽了咽口水,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上下滚动,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我扭过头,对视着一双澄澈的深邃眼眸,眼里似有不羁的春江流淌,流出醉人的波涛。阳光如金鳞遍洒,在他瘦削的脸上染出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莫名地猛跳一下。我隐约觉出他看我的眼神与以往我还是小狐狸时有些不一样,可是,只做了一天人的我,实在笨拙得可以,只觉得被他这么直直地看怪不好意思的。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那时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心思,吞吞吐吐地终于问出口:“那……你说,娄吉见到我,他……他会不会……会不会……”
恰那清亮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手握成拳紧了一紧,抬眼对着我凝视许久,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会。你是那么美好,世间任何男子见了你都会动心。哥哥与你相伴多年,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必定会——”
他突然停顿下来,侧过头平稳了一下呼吸,再次对着我时已是满面笑容。他向我伸手:“来,我再教你骑马。”
空气中花香愈浓,沁人心脾。夕阳下的高大少年牵着马儿,马儿上是晃晃荡荡的我。少年长长的身影投在草地上,湥Х缪锲鸷诹恋某しⅲ∫返母裆;ǎ鹤鹏贼圆ü獾暮铀魈剩缡愕幕妫廊缦删场U馐俏倚闹姓洳氐幕恚股钊司彩保ぶ峄砘夯捍蚩赶钙肺叮∧堑男θ菰救恢缴希蜩蛉缟
“察必! ”
我看到察必没有带任何侍从,走到我们经常私聊的山坡草地上。看来她已收到我的信号,独自来赴约了。由于攻打南宋极不顺利,蒙哥汗不得已再次起用忽必烈。忽必烈料到这次战况不会很顺利,所以出征时没有带上察必和八思巴,而是将他们留在了开平府的王府中。
我从树后转出,扭着小碎步局促地走向她。她呆呆地看着化成人形的我,表情是惊诧疑惑加不可置信。我扭扭捏捏地再叫一声:“察必,是我,小蓝。”
她终于有了反应,大声惊叫:“呀,是你!小蓝,你成人形了?居然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
我心下窃喜,龇着牙对她笑了一笑。
察必却绷着脸,上下打量我,神情严肃:“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修补灵力,使用了什么禁术?”
我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辩白:“不是的,我天天废寝忘食地努力修习,这你知道啊。”看她似乎还不信,我又急忙比画,“还有,我找费了极其罕见的天山雪莲,吃了后灵力大增。”
“难怪。”她终于点头了,伸手轻轻掐我的脸,半笑半含酸地喃喷赞叹,“瞧瞧这肌肤、这身姿,还有这堪称完美的五官。不愧是纯血蓝狐,不是我们这等混血蓝狐能比的。早料到你会有绝世容顔,却没想到竟能漂亮得让我也起了嫉妒之心!”
在我眼中,察必是我认识的人中长得最漂亮的了。能被她这般赞誉,我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掩不住有一丝得意。不过,察必的刻薄本性一点没变,旋即又打击我:“这蓝眸蓝发虽然又好看又独特,却非导常人类所能接受。你这副模样,可千万别在任何不熟悉的人类面前出现。否则,难保给你扣个妖孽的罪名乱棍打死。”
我叹气,她总是能戳到我的痛处。将长长的蓝发拽在手里,我犯愁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蓝眸蓝发用幻术隐去。”
她倒也不再刻薄,安慰我道:“别太心急,欲速则不达。你冲破班智达束缚人身的咒术已费了很大力气,又为八思巴消耗了那么多灵力。你才有人身,别再多消耗,小心别被灵力反噬。”她盯着我,严肃得可怕,“别怪我没提醒你,灵力反噬可不是好玩的。”
我心中一凛,对妖来说,灵力反噬是最为可怕之事。最轻也得散尽修为打回原形,最重者,永堕地狱受无间之苦,不得轮回。
正在沉思,察必突然凑在我耳边吼:“还有,别去惹我儿子。”
我被她的大嗓门吓得退开一步。真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我揉着耳朵皱眉:“我惹他干吗?躲都来不及呢。”
子凭母贵,忽必烈对真金异常喜爱。他让自己最信任的汉人谋士姚枢做真金的师父,教导真金儒家典籍,又让八思巴教他佛法。每次他来八思巴处学习,总喜欢逗弄我。这小鬼老是缠着八思巴和察必,想要把我占为己有。八思巴自然不同意,察必也是任他说破嘴皮也不为所动。我每次见了他都是能逃则逃,实在逃不了就愣不理睬他。也不知他到底喜欢我什么,以他尊贵的身份,要什么宠物得不到呢?
察必在我额头上敲了个栗暴,鼻子哼气:“他今年15岁了,在男女情事上正是懵懵懂懂之时。你这样娇美的狐媚子出现在他面前,岂不将他魂都勾了去?”
我揉着额头,不满地瞪她:“你不是送他两个漂亮的通房丫头了玛吗?”
察必挑着细长的眉嗤笑:“你呀,真是不懂人类男子。男人的欲和爱可以完全分离。他现在只尝过欲,还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不解:“爱和欲怎么可以分开?我们狐狸,只会和自己的终身伴倍一起生养孩子。”
察必长长地叹息,秀眉微蹙:“你既已修成了人身,就要习惯人的习性。女人哪心里都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美好愿望。可才子佳人从一而终的神话只在话本杂剧里才有。人之所以那么爱看这类故事,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在现实中难以找到这样生死交付的恋情罢了。”
我沮丧地垂下了头。唉,我每次满腔的期许和盼望,都会被察必浇个透心凉。人类男子若是这般不堪,我好不容易修成人身又是所为何来?
“不过呢,你的那个红衣喇嘛倒是个例外。”峰回路转地,她又突然提及我中念念不忘的那个身影,“这般心智坚定的男子,要赢得他的心绝非易事。但若真能动心,怕是一生不变。”
她俯身凑近我的脸,眼底闪烁着一丝看好戏的诈色:“他见过你的人身了吗?”
“还……还没有。”我再次结巴,手心不由自主地冒出汗来,“我……我怕……”
“怕他即便面对你的绝世容颜也不为所动,是吗?”
我紧张地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