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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那抬起水汪汪的眼,哽咽着说:“那,让小蓝陪我,好不好?”
八思巴点头,将我从怀里掏出,递给恰那:“很晚了,你进去吧。”
恰那抚摸着我的背脊,对着八思巴笑了。他的笑容在缀满繁星的夜空下如同沁人心脾的凉爽山泉。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恰那脸上再难出现那种无忧无虑的笑了。
第9章 稚子新郎(下)
第七章:稚子新郎(下)
“你给我出去!”一个碗盅随着咆哮声向恰那砸来,“就凭你这么个小不点,还想跟我一起睡?”
恰那躲过碗盅,委屈地往门旁缩着身子,用不熟练的蒙语小声问:“姐姐,你干嘛这么生气?”
墨卡顿“噌”一下从卡垫上站起,奋力拔着头上的珠宝,一边拔一边往地上乱摔:“我怎么不生气?凭什么要我嫁给你这么个没断奶的小鬼?什么本事都没有,就知道抱着那只臭狐狸。你说说,婚礼上你闹了多少笑话?以后我走出门都会被人指指戳戳!”
一旁的喜娘想要拉住她,被人高马大的墨卡顿蛮横地甩开:“我只想嫁给草原上雄鹰一般有担当的男子汉,不是你这种吃奶的小娃娃!”
恰那晶亮的大眼里噙着泪珠,怯生生地嘀咕:“可是,我会长大的呀。”
“等你长大,我都老了,老了!我能有几年青春啊?”墨卡顿愈发愤怒,跺脚狂跳,头发半披,珠宝首饰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往下掉,铺了满地。
恰那忍不住了,眼泪滚滚落下,呜咽着喊:“姐姐,又不是我情愿的——”
“你还跟我说情愿?谁情愿嫁给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藏人!我恨不得有人来抢婚,可是,谁敢抢成吉思汗的曾孙女?”墨卡顿说得气愤,嚎啕大哭起来,“带着你的臭狐狸滚出我的房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踏进半步!”
恰那转身要走,墨卡顿突然赤足跑到门口,将门关上,背靠门框警觉地看他:“站住!你要去哪里?”
恰那顿住脚步,用袖子擦眼泪:“我去找哥哥……”
“不许去!”墨卡顿恶狠狠地瞪恰那,“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要去告状。”
恰那抽泣着,小脸皱如纸团:“可是,呜呜,姐姐,是你要我出去的呀。”
墨卡顿想了想,又打开门,凶蛮地将恰那拖进旁边的房间:“你以后都睡在书房里,不许踏进我房间一步。还有,不许哭,再哭我打你!”
恰那从指缝中偷眼看她,看到一脸凶煞,又呜咽起来。不提防间,突然“啪”一声脆响,恰那霎时愣住,圆圆的小脸蛋上立刻浮出五个手指印来。我一跃而起,咬上墨卡顿欲再次举起的手掌。她吃疼下拼命甩手,我支撑不住,被甩在地上,翻了个滚打算再继续扑上前,却被恰那抱起,护在胸口。墨卡顿指着我咬牙切齿:“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这只臭狐狸!”
恰那将哭泣硬生生咽下喉,垂头缩起身子,更紧地搂住我。墨卡顿环顾一下,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几个喜娘丫鬟鼻子哼气:“还有你们,谁要是敢告诉我父亲和哥哥,就打断你们的手脚!”
那几个喜娘丫鬟抖了抖,垂头不再吭声。
我在恰那怀里昂头看他的右脸,弹指即破的粉嫩肌肤已是一片红肿,看了着实心疼不已。禁不住埋怨自己。凭着蓝狐天生的灵气不会老不会死,这么多年了也只修炼到会说各种人话。都三百岁了,我道行太浅,连个悍妇也治不了。
恰那在书房里抱着我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他缩在床上,噙着泪水,低声一遍遍唤着哥哥和伯父。我轻轻地舔着他肿起的右边脸蛋,我的唾液有清凉消肿的功能,他渐渐不觉得疼了,搂着我头一歪,沉沉睡去。
我陪着他,舔去他腮边的泪痕。在睡着的他耳边,轻轻哼起我当年学说人话时学到的第一首曲子:《摇篮曲》。
那年,我最小的侄孙垂老而死。它走了,整个家族便只剩下我一个。我守在它身边,为它舔去最后一滴泪水。它已经老得无法说出我们狐狸的语言了,可我从它那哀伤的眼里看出,那滴泪,是为我而流。它在可怜我日后的孤寂么?
侄孙走后,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下山去牧民家,破天荒不是为了偷鸡,而是躲在帐篷里听他们说话。那时我还听不懂人话,却觉得只要能听见任何声音,都无比美妙。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女人摇着摇篮,轻轻唱起这首《摇篮曲》。
我贴着恰那的耳朵轻轻唱,一如当年那摇着摇篮,满脸慈爱的女人。
“摇呀摇,摇呀摇,
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
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翻了个身,舔了舔红润的唇,嘴角慢慢上翘,小脸上浮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把我搂住怀中甜腻地笑:“小蓝,昨晚我梦见阿妈了。她对着我柔声唱歌。她的声音真好听,像仙女一样。她还亲我的脸蛋,很温柔……”
我舔了舔他的脸蛋,呜呜叫着,替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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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摇头:“这婚礼真是场闹剧。恰那碰上这么个蛮横的悍妇,以后有的苦头吃了。”
“我那时一直觉得墨卡顿骄蛮无理,异常凶悍。可后来,我却开始理解她。她其实也可怜,与恰那一样,是这桩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叹口气,为壁炉再添了块柴火,“此后很多年,恰那一直睡在书房里。到了陌生环境,他长大了,懂事了,也更让人怜惜。他很怕墨卡顿,却表面上装着融洽,从不在伯父与哥哥面前抱怨一句。他刚开始不喜欢蒙古大袍,吃蒙古食物,学蒙古话也总是咬字不清。可是,时间一久,也便慢慢适应了。”
年轻人扭头看我:“我一直有个疑问:班智达大师为何要带上八思巴兄弟俩走那么艰辛的旅程?当时八思巴才十岁,恰那才六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行走万里,跨越青藏高原,就算放在现代都会困苦不堪,更何况当时的道路状况和食宿条件?”
我叹出一口气:“当时萨迦派内部确有不少反对声音,要求班智达大师不要带上两个幼童,免得路途上出什么意外。可是大师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是放两个孩子在萨迦,恐怕会性命堪虞。”
年轻人目瞪口呆:“这……怎么会?难道……”
第10章 我说话了(上)
第八章:我说话了(上)
大海不会嫌水多,
金库不会嫌宝物多,
人们不会嫌幸福多,
学者不会嫌知识多。
——《萨迦格言》
公元1251年藏历阴铁猪年(辛亥)南宋淳佑十一年蒙古蒙哥汗元年
班智达70岁,八思巴17岁,恰那13岁
已是冬日,万物萧瑟,呵气成冰。蜿蜒如游龙的六盘山披着厚厚的雪衣,纯白安静。山脚驻扎着一座座蒙古大营,正当中最大的营帐内,盘坐着许多甲胄在身的男人。上首一位长相硬朗面如满月的中年男子,身侧是位华服锦衣的美艳妇人。中年男子不怒自威,沉着声音发问:“你们吐蕃地方曾出过哪些伟人?”
坐在下首的年轻红袍僧人不卑不亢,微一鞠身,朗声回答:“回忽必烈大王,我们吐蕃有祖孙三法王:观世音菩萨化身的松赞干布,文殊菩萨化身的赤松德赞,金刚手化身的赤祖德赞。”
他举止谦恭而无拘泥,言谈大方而不倨傲。端坐时脊背挺如劲松,尤显高大。声音褪却了变声期时的沙哑,如丝绒般扣入人心。原本光润的额上布着些微小的青春痘,却无损整个人的丰神俊朗。少时的青涩稚嫩,在伯父悉心培育下已然褪去。自信开阔,从容不迫,整个人散发出无法忽视的魅力。
如墨般深黝的黑瞳扫视过营帐中所有人,八思巴朗声赞颂:“松赞干布这位伟大的赞普,对藏区有三大功德:其一:于六百多年前统一了整个乌思藏;其二:命人以天竺梵文为基础,创立了藏文;其三:迎娶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大力弘扬佛教。”
“到了松赞干布五世孙赤松德赞在位时,迎请了天竺高僧莲花生大师来吐蕃传法,建立了吐蕃第一座佛法僧俱全的大寺院——桑耶寺。赤松德赞挑选了七位贵族弟子在桑耶寺剃度,他们是吐蕃最早的僧人,史称桑耶七觉士。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王朝地位显赫,先祖是赤松德赞的内大臣,极受赞普器重。他的长子,便是七觉士之一。”
座中每个人都被这温润如磁石般的声音所吸,凝神注视他。华服美妇更是杏眼含笑,不时低头在忽必烈耳边轻语。
“到了赤松德赞之孙赤祖德赞,他推崇佛教,休养生息,与中原大唐缔结和盟,约为永不相侵。因为大唐曾嫁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来吐蕃和亲,大唐与吐蕃亦有亲缘,所以这块盟碑被称为甥舅会盟,立于逻娑城的大昭寺门前。”八思巴说得兴起,挺拔的身子微微前倾,“所以吐蕃虽亡,这三位赞普的功德却是无量,被藏人尊为祖孙三法王,在各处寺庙永世供奉。”
忽必烈抚掌大笑,与端坐他一旁的美丽女子对视一眼,颌首道:“诸位将领,看看这位少年法师八思巴,不过十七岁就如此博闻强记才华横溢,你们这群不读书的人有汗颜否?”
众将领赶紧点头称是,赞扬声不绝于耳。八思巴脸上浮起红晕,低头称谢。
忽必烈环视众人,大发感慨:“诸位应该都知道,贵由汗升天后,我亲哥哥蒙哥于今年六月被选为可汗。受蒙哥大汗之托,我忽必烈统领漠南军事,驻军在六盘山中。之前一直听说吐蕃的萨迦班智达智慧非凡,现正在凉州,便遣使去迎请。不想班智达年事已高不便行走,我的堂侄儿启必帖木儿便送来了班智达的侄子八思巴。”(注:蒙哥于公元1251年选为可汗)
忽必烈站起,缓步踱到八思巴跟前,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第一次与八思巴见面,本王就甚为折服。给了启必帖木儿一百军马,方才让我这小气的堂侄同意留下八思巴。一个多月来,本王每日听八思巴讲法,佩服至极。如今召集诸位,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听听圣者之言,你们这些老大粗们也能得些福慧。”
众人又赶紧附合。那个美貌艳妇吃吃笑着,用温婉酥软的声音细声说:“王爷,听说八思巴最擅长萨迦派的喜金刚灌顶。不如让他趁此机会说一说我等如何受灌顶之礼,我们与他结为施主与福田可好?”(注:福田是佛教用语,凡敬侍佛;僧;父母;悲苦者,皆可得福德,犹如农人耕田,能有收获,故以田为喻,;则佛;僧;父母;悲苦者,即称为福田)
忽必烈大喜:“察必王妃所言甚是。”
我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心焦地偷眼看。听了忽必烈和他的王妃之言,更是焦虑。第一次使用术法飞速奔跑,五百里地用了六个时辰便跑完。却在停下后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一直强忍着不适,在忽必烈的大营中找到八思巴,却不想是如此隆重的场面。
这么多人在场,我不敢现身,只得忍着眩晕感,想等到八思巴独处时再找他。可是,若依着这王妃的提议,又要耗上许多时辰。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头晕得厉害。只要精神稍一松懈,我便会立刻晕厥。
不敢再多耽搁,鼓起勇气冲到八思巴面前,一口咬住他的僧袍。
“蓝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凉州跟着恰那么?”正要开讲的八思巴惊讶至极,急忙将我抱起。
周围响起一些嘘声,有人在喊:“好稀罕的狐狸啊,居然是浑身蓝色。”
头沉得厉害,努力摆一摆,恢复了片刻清明。贴在他耳边,趁着周遭声音杂乱,用几不可闻的藏语飞速说出:“班智达病危,速回凉州!”
写满惊讶的俊脸越来越模糊,实在无法撑住,头一歪,靠上他削瘦的胸膛,沉沉睡去。
“醒了?”
仰头看,清亮的双眸晃动在眼前,如水晶般通透,深深印入我的瞳仁。莫名其妙地,心突然狂跳了一下。
“你可是睡了三天三夜了。”他伸手点一下我的鼻子,“饿么?我叫人准备了牛奶和鸡肉,现在吃还是等会儿?”
怎么还在晃呢?环顾一下,是坐在马车里。摇头暗笑,这晃是马车带来的,还以为自己仍在晕厥中呢。
“我们现在日夜兼程赶回凉州,还需两日才能到达,会很辛苦。要是不舒服,你就跟我说。”
马车里只他一个人,这样平平常常的说话,正是对着我。我趴在他膝盖上,立起半身,咬了咬嘴角,犹犹豫豫地问出:“你,不害怕么?”
“为何要怕?因为你会说话?”他淡然笑了笑,轻拍着我的脊背,“我早就知道了。”
换我惊诧了,差点从他膝上跌下:“你,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每次我修法,你总会偷偷出现。我盘腿打坐念佛咒,你也会跟着做。”他捏起我的小尖鼻子,促狭地眯眼对我一笑,“所以有一次我故意说,这个咒语必须闭眼全神冥想,口念三百遍,方才有效。你果真上当了,虽不敢大声念,却一直张着嘴喃喃默念。你闭眼念诵之时,我就躲在一旁偷看。你念咒的口型跟人一模一样,我自然知道了你会说话。”
我瞠目结舌。那时候还觉得这样的修习效果特别好。念诵过后,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游走在周身。跑起来健步如飞,残疾的后腿也无太大障碍。没想到太过全神贯注,居然连他在一旁偷看也未发觉。
骨碌着眼瞪他:“那你为何一直不说?”
“人说狐狸性疑,果然如此。你一直无法完全信任我和恰那,便只能等你自己开口。等了四年,你终于肯说了。”他捧起我,举到眼前。马车飞驰,很是颠簸。车窗外斑驳的光影飞掠过他的脸,微笑浮在俊朗的脸上,黑眸透出柔和,真挚而温暖。
第11章 我说话了(下)
第八章:我说话了(下)
“蓝迦,谢谢你赶来报信。”
我的心到底是怎么啦?没来由地又多跳动了几下。甩甩头,抛开这难言的陌生感觉,叹息着说:“医官说班智达年已七十,油灯耗尽,至多只能撑五六日。恰那即刻派人来接你,可是六盘山到凉州,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十日。班智达一直强撑着要见你,我看恰那急得茶饭不思,就偷溜出来用最快的速度飞跑。这些年跟着你偷学,倒是让我修为精进了许多,五百里路居然只用了六个时辰。你如今加紧时间赶路,应该能见到班智达大师最后一面。”
他讶然:“你果然是只灵狐,这些修行的术法被你用来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功用。”他略沉思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恰那不知道你来找我?你没有告诉他你会说话?”
我摇头,苦涩地说:“这孩子心中的小蓝太过美好,我舍不得破坏……”停顿一下,长长呼出一口气,黯然扭头,“既然信已带到,算是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你要走?”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声音突然抬高,透着焦急,“为何?”
“我是妖啊,你们人类不是最怕妖孽么?”想起以往被跳神念咒撒狗血粪便驱逐的总总不堪经历,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了,冷冷笑着咬牙,“你们这些巫师僧道,不是都以驱逐妖孽为己任么?”
“蓝迦!”小尖嘴巴被捂住了,他的掌心带着温暖的濡湿,将我捧到胸前,低头顶着我的额,柔声问,“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害么?”
像是被放入火中炙烤,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烧着了,用前爪指着额头的斑痕,冷森森地笑:“这块像莲花一样的斑痕,是不是很漂亮?看到的人都会赞叹,甚至觉得我有佛缘。可是有谁知道,这根本不是胎记!”
“两百年前,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老死了。整个山洞只剩下我一个,那种没伙伴说话的寂寞,真真叫做万蚁噬心。我到山下的牧人家中,偷偷跟着他们,只为能听到说话声。每天听主妇教小婴儿说话,我便跟着学。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居然能讲人话了。”
光影氤氲,暮色渐沉,连带心情也跟着昏黄黯淡下来:“那个叫扎西的小孩,我偷眼看他长到十岁。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家人一般。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趁着他放羊时,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句‘你好’。”
八思巴抚摸着我的小尖耳朵,柔声问:“他是如何反应呢?”
我咯咯笑了起来:“那时的我真是太幼稚了,从来都不知道,一个能说话的狐狸会让人类有多恐惧。”笑声在我脸上嘎然而止,往事重上心头,依旧能感到当时的震惊与——痛,“他被吓到了,捡了块石头便朝我砸来。我没提防,眉心被重重砸到,血立刻流了下来。”
他眉间微拢,脸上浮现不忍,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就是这个莲花形的斑痕么?”
我点头,鼻子哼气,眯眼看车窗外霭霭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