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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依不服气,执拗地昂起头想顶撞,话也没说出来,想到他刚才不软不硬地训了自己一句,那声失望就像根小刺在心里面扎,当下红了眼圈,一松手,扭头跑掉了!
孟小显将脚搭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靠在藤椅上晒太阳,嘴里叼着根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见陆健青走过来,问道,“林丫头呢?”
陆健青道,“打发她回去了。”
孟小显笑道,“那丫头人见人烦,这好不容易来了个师兄肯宠着她,新鲜劲还没过,还不使劲缠着你,岂能是轻易就打发得去的?”
陆健青为自己倒了杯茶,微微有些凉了,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他坐下靠在椅背上,苦笑道,“小时候还没这样子,现在,……”
孟小显道,“你以为你那师娘能教出什么好女儿!依儿顽劣,却不准任何人说一句,有三五个下人晚上在背后说了依儿的坏话,第二天,就全给毒死了。从此后谁见了那丫头都闻风丧胆,任她无法无天的,人人捧着让着,没人敢管。”
陆健青默然,孟小显道,“为了笼络你师娘,封了依儿一个太子侧妃,让她从小和太子作伴,听着好听,其实不过就是个人质而已。不过那太子六岁丧母,在皇上那儿也不怎么受待见,两个孩子天天厮混在一起,倒是十足的亲,也就是太子能打她骂她管几句,但依儿那性子,我看早晚得闯出祸来。”
陆健青道,“她们的事,我不想管。”
孟小显道,“说是不想管,真出了事还不是巴巴地跑来救!我看你那个师娘就是个祸害,认贼做主子不说,你师父最后这点骨血也要被她给害了!”
陆健青默然,孟小显道,“你说依儿这孩子吧,我每次看着她都心酸,明明危若累卵,她却毫不知情地胡闹,没心没肺快活得跟什么似的。别说太子将来怎么样,就是荣登大宝,皇家又怎么能容她!估计那些人看她这么放肆,心里都在想,哼,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趁现在天气还暖着,由着她吧!”
陆健青道,“我这次来,她虽然意外我还活着,但对我却也非常和善,言谈之处,希望我能多顾念依儿,她应该也是看破危局,但是无力回天吧。”
孟小显道,“哼,她们母女,靠的就是秦二这棵大树,有秦二活着,就靠她们用药牵制着,秦二一命呜呼,哪有她们的容身之处!所以陆健青你,为了你那宝贝师妹多活几天,还是好好顾着秦二的命吧,别说那些阴阳怪气地话来气我!”
陆见青淡笑,托起桌上茶,但是茶已冷,未饮。
孟小显就是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夏心夜做菜,他进了厨房,死皮赖脸和秦苍抢着帮厨,动作比秦苍还快还殷勤,看秦苍不悦地要动手,孟小显委屈地往夏心夜身边躲,苦着脸哀求道,“嫂子,我惹怒了二哥他不准我吃饭,你可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啊!”
秦苍无奈地指着门外道,“滚出去,等着吃!”
孟小显嘿嘿一笑,小泥鳅一样钻出去,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花树下,看秦苍在夏心夜身边看着,护着,忙活着。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有点湿,有点酸涩。
米饭的清香已飘出来,秦苍很自然地弯腰添柴,夏心夜的菜下锅,“嘶啦”一声响,腾起白色的烟雾。
那对璧人,正卿卿我我欢享着人间烟火,却又不凝滞于物,好像正不食人间烟火般,直欲飞升而去。
孟小显恍然。难道这真的是秦苍命中注定,无可规避的劫难?只是以情为劫,上天又何其厚爱,生出那么一个明眸皓齿温柔解语的女人。
大劫将至,秦二是欢喜的,圆满的,解脱的吧?
他这些年,因恨而活,煎熬备至,自毁声名。或许也确实太累了,即便毒解人活,所面临的也不过是刀光剑影,进,不复有鲜衣怒马吞吐自如的最初,退,不复有为人所容安宁平静的世俗。
突然便想起秦苍的话,他英雄多舛,她红颜命薄,同病相怜,死在一起又何妨。
是啊,有何妨呢?说来说去,不过是他孟小显舍不得,放不过,挣不脱,看不破罢了!
这样想着,孟小显忽喜忽忧,一时神色莫测。陆健青从一树繁花中走来,从身后拍了他一掌坐下,竟让孟小显吓了一跳。
陆健青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孟小显指着厨房里道,“你看看,他们那一对人,四十五章 破土 。。。
好不好?”
夏心夜正在打开蒸锅弄着什么,秦苍在她不远处,用力榨果汁,夏心夜收手过来看,站在秦苍身边衡量着配料水果的数量,调入蜂蜜泉水,舀了一小勺,送到秦苍嘴边尝。
陆健青淡淡看着,轻声道,“好么?”
孟小显道,“秦二是个可怜人,想当年,他正率军在荒漠草原欲一举荡平北狼,却是烈火被泼了层冰水,整个王府被屠杀一地,娴淑的妻子,三个年幼的儿子,被炮烙毒打,然后留着一口气活埋种上牡丹花,”孟小显苦笑道,“这搁谁身上谁还活得了?这厮一口血喷出来,晕了一天两夜,醒来更是要命,中了独阳散了,永不能再有子嗣,只能夜夜笙歌欲尽而亡,还不能动情,还不能生爱,还不能禁欲,”孟小显叹道,“想来命运弄人,谁也抗不过,谁也改不了。他为了报仇,一息尚存不死不休的劲,倒也是让人一琢磨就胆战心惊的,可是他自己活得多累啊,六年多了,也熬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可心人,他连死都愿意,我还能说啥呢,真杀了那丫头,他怕是痛也要痛死了,还如何活?”
陆健青道,“王爷不活,可别人总得活。”
孟小显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琢磨不对味,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这边秦苍和夏心夜端着菜出来,孟小显和陆健青齐齐站起来迎,秦苍陪同他们落座,夏心夜去屋里盛饭,拿果汁。
菜色很丰盛,在小石桌上叠了两层。夏心夜端了果汁出来,孟小显受宠若惊道,“我的天!还是嫂子你心疼我,知道我早上挨了饿,中午就补偿我!”
秦苍见夏心夜又往他身后侍立,当下责备地看她一眼,伸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孟小显很有眼色,一溜烟钻进厨房里盛了饭出来,一边往里夹菜一边道,“嫂子!来!辛苦了半天了,多吃点,来,吃这个,你离得远,够不到。”
那道天香荷藕,是陆健青最爱吃的,夏心夜不动声色放在了他手边,此时趁着孟小显拿着筷子逡巡,陆健青也看似随意地为夏心夜加了两箸。等孟小显献宝似的把饭菜放在夏心夜面前,秦苍却是伸手端了过来,和自己的对换。
孟小显愣了一下,哀叫道,“秦二你也太小气了吧,就不让嫂子吃别人夹的菜!”
秦苍道,“她喜欢吃什么我会照顾,谁用别人乱献殷勤!”
孟小显讪笑着,陆健青置若罔闻,一顿饭下来,倒也相处和睦。孟小显抿着可口的果汁,便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慵懒,夏心夜把残羹冷炙往下端,秦苍便开始把闲杂人等往外赶了,“孟小显,你吃完了饭,回你的老窝去,我和心夜不想被人打扰,更不想再做饭侍候人。”
孟小显咽了口果汁,气得肉疼,“你这下逐客令了是不是,就容不下我了是不是?”
秦苍道,“是,我秦苍从此闭门谢客,不问庙堂,不入江湖,我们想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不想浪费在任何人身上。”
孟小显只觉得一口气生生卡在胸口里,一时上不去下不来,秦苍起身,看也没多看一眼,径直入了厨房找夏心夜,不多时牵了她的手出来,淡声说道,“我和心夜要休息了,孟小显,陆先生,恕不远送。”
“喂!”孟小显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叫,两个人却已经手挽手消失在蓊蓊郁郁的花木里。孟小显咬牙切齿地踢了石桌一脚,却是弄疼了自己的脚,抱着脚在地上乱跳。
陆健青莞尔,孟小显气急道,“你还笑!赶你走呢,你滚回东宫去,或者滚回蜀川去吧,那厮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秦苍倚在藤床上,拄着手笑盈盈地看一旁的夏心夜为他绣荷包。
白日光。素朴的桃木梳。秦苍敞着腿舒舒服服地靠着,半眯了眼静静望着心夜,笑意秾秾软软的。
他按捺不住凑近前去看刺绣的进程,两个人肩搭着肩,头碰着头,秦苍拿过荷包在手里端详,刚只绣了一半,但鸳鸯的神韵已现,他轻声道,“真好看!”
陆健青和孟小显走过来,秦苍皱了皱眉,陆健青冲淡笑着,语声很温和。
“呦呦,你回避一下,师兄有事找王爷。”
秦苍怔了一下,看心夜的脸有几分白,当下抚了抚夏心夜的肩,起身道,“好。”
秦苍和陆健青进屋去,关了门,陆健青在他对面坐下,倒也开门见山简单明了,“想必王爷已经知道了。在下不能看着她三月而死,在下,要带呦呦走。”
秦苍笑,吐出的字却是清老而沉着,“呦呦死了。这里只有我秦苍的夏心夜,没有你的呦呦。”
陆健青道,“王爷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要害死她,让她成你的陪葬。”
秦苍道,“我们誓约已定,陆先生不必再说。”
“什么约定!”
“我们俩,要旁若无人地恩爱甜蜜至死,她不孤死,我不独活。”秦苍淡淡地笑语,从唇边到眼角,都是那种温暖而柔和的舒缓与从容。
孟小显围着夏心夜,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转了几圈,然后叉着腰,气咻咻的,欲言又止。
夏心夜放下手里的针线,为孟小显倒了杯茶,低头恭敬地呈上去,“孟大哥,您喝茶。”
孟小显所有的火,在听到那句孟大哥时,便瞬间窒息再也发不出来。
怏怏地接了茶放桌上,孟小显又爱又痛又气地质问,“你,你……”孟小显语结了半晌,终于来吼的,“你怎么不早说!”
夏心夜没说话,孟小显道,“我三番两次想杀你,你就在那儿等着我 杀,是不是想让我后悔一辈子!”
夏心夜低头听着,孟小显道,“你这个死丫头欠抽!惊天的事也敢瞒着!”孟小显劈头盖脸地骂,“看着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如今就糊涂了!有我和你师兄在,你这是和秦二一起找什么死啊!”
他这边训着,房间里突然“嘭”地一声,门骤然打开,陆健青和秦苍皆面色不善,一前一后地走出来,骇得孟小显也住了声。
第四十六章 前缘
陆健青缓声道,“呦呦,你来!”
夏心夜望了一眼默然的秦苍,顺从地随了陆健青过去。孟小显叉着腰对秦苍叹了口气,困兽般踱了几个来回,质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秦苍哼笑道,“怎么,现在你装好人了?不是要杀她了?”
孟小显道,“是!我为人是邪性了点,只求后果不问手段,可现在也没你邪性,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苍道,“干什么,你说能干什么,我爱她,要守着她!”
孟小显一拳打过去,骂道,“你丧心病狂你!林先生为了你的独阳散死,林夫人和依儿怕是也不能活,现在呦呦,你也不放过,你想干什么,你能不能换一个人来给你殉葬!”
秦苍愣生生挨了他一拳,失魂落魄地笑道,“我想放过心夜,但谁能放过我!便是我放过心夜,别人又怎么能放过她!”
孟小显道,“你什么意思!”
秦苍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心夜来到我身边了,”他的眼眶突然湿润,吼道,“不会再有了!”
孟小显头疼地跺脚道,“你走火入魔了你!原来没有她你也照样活!你这说风就是雨,说爱就是死,这前几天还又打又骂的,板子都动了,哪里就怜惜得不得了了!这就突然要死要活的,恩爱得像什么似的,你们俩个有病你!”
秦苍道,“我是打她了,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要不是你骗我说她死了,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会那么难受,三天没说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一会儿想着她不会再原谅我了,一会儿想着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她,一会儿想着我怎么讨好她宠她。”秦苍苦笑一下,“我从宫里回来,看着她,特别疼惜,我就突然舍不得,想着能永远这样守着她看着她该多好,心揪得难受,就突然控制不了,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我以为毒发了,我就要死在她身上了。”
孟小显倒吸口气,秦苍道,“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你们再要分开,太晚了!”
孟小显道,“可是她是呦呦!秦二,趁着现在还没毒发还来得及,你就放她一马也放自己一马行吗?”
秦苍的笑里有几分讥诮,他说道,“我想放过她,她自己放得过自己吗?她要活,只要向萧慕然服个软,就不会被卖为鬼妾。”
孟小显愕然,秦苍突然凑近前,半眯着眼的表情极其危险而邪恶,他说道,“你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吗?”
孟小显下意识道,“怎么了?”
秦苍道,“六年前,心夜不满十三岁,林先生死,他们一家遭受追杀,陆健青作为唯一的男人,自然要护着师娘师妹们的安全,舍身诱敌,然后,”秦苍突然冷笑,“落在她二娘手里的小呦呦,被灌入寒毒和春药,关在黑屋子里被七八个男人荼毒了一夜,然后绑了手脚,被卖到最下等的妓院。”
孟小显打了个寒颤,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秦苍道,“她身上的寒毒让她即便在盛夏,肌肤也是如冰似玉,心夜也通药理,知道女人受了那样的寒,不会怀孕,不会有子嗣,会逐渐生百病,也不会活很久。”
孟小显切齿道,“那个歹毒女人,你看我不杀了她!”
秦苍道,“幸亏几经倒手,她乖巧懂事,碰上个很疼她的鸨母,用青楼特有的手段,伪装成处子,让萧慕然赎身做妾。萧慕然生性风流,恩宠一时,大妇性妒,挑起争斗逐个收拾,她被卖成鬼妾,在我身边,拼却一生心,尽君三月欢罢了!”
孟小显气得直哆嗦,“那死女人,她害了呦呦和陆健青,自己投奔你大哥,做着女儿母仪天下的美梦去了!”
秦苍道,“昨夜我审问她的身份,她淡淡静静地跟我讲了这些,求我不要把她交给陆健青,她愿意在身边服侍我,赐死也行。我喜欢她,对她说,我若以死来爱卿,卿怕吗?她说,王爷不畏死,心夜无所惧。我们就这样谈定了,恩爱甜蜜,至死方休。”
孟小显一时无话,鼻子酸酸的。秦苍道,“仇啊恨的,她当成尘土,我当成风烟。已经被害成这样,这辈子输定了,我们时日无多,没工夫做那些扫兴的事。你最好叫上那个陆健青,一起走得远远的,别来扫我们的兴。”
陆健青在丛林后站定,望着夏心夜。
他的目光深切,眼里的痛惜将她密不透风地缠裹,然后一点点,透过肌肤,直刺入骨髓深处。
夏心夜却只是在他面前静谧温顺地低着头,等待他的责问和训斥。她的表情坦然而淡静,似乎只想着挨上他一顿责骂,然后我行我素,不听教诲,不做解释,也没有委屈。
这如此惫赖冷漠的恭顺谦卑,让陆健青一时恼一时痛,她竟果然不是他的呦呦了,他的呦呦跟他何曾会这般犟,她一向最乖,很爱笑,挨了骂总是小心翼翼晃着他的衣襟讨好求饶。
他的呦呦,终至褪去了如小鹿般清澈的纯真,低眸敛首地一站,眼神清净,却不复再天真,态度温顺,却不曾有畏惧。她出落成遗世独立,明月照积雪般的风骨,于是永不会再有,那般亲昵无间的信赖与柔软吗?
陆健青一时情痛,一把紧紧地将夏心夜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肩背道,“你为何便不肯认我,你这是,再也不肯认师兄了吗?”
话语沉痛,并无责怪。夏心夜鼻子一酸,轻轻地落下泪来。陆健青道,“为何见了师兄就形同路人,不理不问,为什么自暴自弃自寻死路,就跟着安平王爷胡闹,”陆健青忍着泪,抚着夏心夜叹气道,“呦呦,你回答我,为什么?”
夏心夜从他的肩怀里出来,抹了把泪,低着头,近乎习惯的谦卑姿势,轻声道,“师兄,我错了。”
一句我错了,却让陆健青不好再追问。她认错了,还想怎么着。
陆健青拉她在树下坐下,两个人离着一尺远,并肩坐着,疏枝叶影,一道光落在她的肩头,斜照过她半张脸。
她还是恬静水透。长高了,更清瘦了。那个曾令他魂萦梦绕的小人儿,那个有清澈的大眼睛,娇美笑着,清晨从林子里跑出来,半湿着衣襟扑进他怀里抱住他脖子的可人儿,真的一朝站到眼前来,容颜依旧,却已脱胎换骨,那物是人非的陌生冲淡重逢的狂喜,直让他不敢逼视。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想说,又何必问。从歌伎,到为人妾,到为鬼妾,其中变故,也不忍卒读。
陆健青柔声道,“呦呦,跟师兄走,好不好?”
夏心夜没说话。陆健青道,“和我回蜀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