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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颢怔怔地立在原地,看向靖公公的眼光,竟带上了一丝懊悔。他想上前扶起对方,手上却似僵住了,根本无以动弹。眼下,还可以做什么?靖公公感觉到胸腔的抽搐,他紧揪着胸前的衣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顾不得常颢,跌跌撞撞地向树丛外走去,眼前似是白花花一片,前路是如此难行,但是他必须要走,他必须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昭华宫中。他一路向前走,身体的不适便愈渐加重,口中不时地剧烈呕吐,水湿遍地,他眼前朦胧,早已看不清那是水还是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己,急切地呼着自己的名号,他一手抓紧对方,含糊道:“快,扶我去见皇后……”“奴才快要死了,这是奴才罪有应得,奴才不该对娘娘生了毒害之心……”他一遍一遍地呢喃着,自己却不知是口中的话,还是无以成言,只为心内默语。皇后在睡梦中醒转,听到宫女如芸语意含慌地前来通报:靖公公出了事,现正于殿外相候。
她急忙走出殿外,看到靖公公竟半身鲜血地斜靠在椅上,脸无血色,双目紧闭,只有那一点急促的呼吸证明着他气息尚存。她慢慢走到靖公公身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用手轻摇了他一下,道:“小靖子,你这是怎么……”听到她的声音,靖公公翻了翻眼皮,张口哑声道:“娘娘,奴才该死,奴才不该存了毒害之心……”皇后一惊,厉声道:“你说什么?”靖公公从椅上滑倒在上,跪伏在皇后脚下,无力道:“娘娘日后……提防皇太后……”
皇后脸色大变,顾不得规仪,蹲下来揪住靖公公的衣领,急问道:“你倒给本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靖公公头歪在了皇后的手上,双眼几欲闭上,只勉强眯着一条缝,口齿已开始含糊不清:“奴才受……皇太后之命,在娘娘膳食中下毒……欲使娘娘暴毙……而亡……”他使劲喘着粗气,续道,“奴才对娘娘……并无异心,希望娘娘不要……不要伤害奴才家……人。”皇后愕然道:“你是说,皇太后暗中命你在本宫膳食中下毒?”看着靖公公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地使惊乱的心神恢复冷静,又道,“本宫早就觉得你神色举止有异,却没想到竟是皇太后作祟。本宫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更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她松开了紧揪靖公公衣领的手,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你如今怎么会这样?可是皇太后对你……”靖公公喘息着,弱声道:“奴才被常……常颢……贞宁宫常……颢……”
皇后目光一沉,心念却在这一刻暗有触动,她低头凝视着于弥留状态的靖公公,凤眉紧蹙。那隐约于胸臆间的一个想法,在靖公公闭上双眼,停止呼吸的一霎间内豁然清晰了起来。
她默然地沉思了片刻后,慢慢地从靖公公身上收回了手,款款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殿外,扬声唤道:“如芸,进内!”如芸进得殿内,皇后淡声问她道:“是何人扶小靖子回来的?”如芸连忙道:“回娘娘,听今夜门前值守的小青子说,靖公公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小青子远远看到了他,发现有异上前扶他。”皇后沉吟半晌,抬头对她道:“好,本宫知道了。”她想了想,又道,“你替本宫传进今夜宫内所有值守的宫人。”宫人齐集,她下令今夜靖公公之事不得张扬。把一切事宜吩咐准备妥当,看着宫人把靖公公的尸首抬出,她心下微微一阵泛酸,轻咽了一下,默默道:小靖子,你忠心如此,本宫总算是没有白栽培你,你只放心,你也不会白白送命。殿内回复宁静,她眼睛落在刚才靖公公跪伏的地方,那精磨光滑的地板上,似有着隐隐的血迹,更似是在她记忆中的一点鲜红,那在她手下流淌的鲜红,以及将来,她继续需要面对的一抹颜色。
这样的时日,仍然在周而复始,而她终是没有歇息、宁和的机会,危机,总在不知不觉间围绕在身边,只等她松懈,只等她大意,便会乘虚而入。她在座上站起身来,拖着缓沉的步子向外走去,夜幕漫漫,心头的翳闷越发深重,是累了么?正如宁媱所言,人心可谓难测,固然是难测,她牢牢把握,如今,终于是累了么?
怡涵殿前的宫灯昏黄映照,她明知道不可能会惊吵到涵心,还是放轻了脚步。殿前值守的宫人欲向她行礼敬呼,她只摆着手,示意众人噤声。走进内殿,宁谧的感觉迎面而来,她在门前停伫片刻,看到床榻上涵心似睡得沉香,嘴边不由泛起温慰的微笑。她轻轻地步进里内,来到涵心床前小心地坐下,眼睛只含笑地凝视着涵心恬静的睡容。曾经怨过,恨过,只因为涵心的那一份残缺。却也无悲无憾,只因涵心终究没有为自己的残缺失去她应有的童真与快乐。
这一份无忧与快乐,她只希望可以一直给予涵心。在这诡谲冷寂的深宫内苑中,她只希望她们母女,可相偎相依,一直,一直。她为涵心把被子掖了掖,没想涵心竟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哝声轻道:“母后,涵心还没睡着呢。”她宠溺地轻抚涵心的脸蛋,柔声嗔道:“你越来越顽皮了,竟然捉弄母后。”
涵心把手搁在被子外,嫩白的小指头勾着皇后的手指,“涵心才不是要捉弄母后呢,涵心睡不着呀!”她眨了眨清灵的双眼,“母后不如唱歌给涵心听吧?”皇后怔了一下,旋即又展颜而笑,道:“涵心很小的时候,母后唱歌哄你睡觉,现在涵心都长大了,还要听母后唱歌吗?” 涵心眯眼笑道:“要听要听。”皇后回忆了一下涵心爱听的那些歌谣,喉中已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婉转轻柔的声音,悠悠地在她与涵心之间回旋,涵心静静地听着,眼睫毛微微地颤动,渐渐地,便阖上了双眼。
她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伸手抚去散落在涵心额上的几根发丝。如若她非尊为后位,涵心,便再难以像如今这般安逸无忧。如果穷尽她的心力,可保得涵心在宫中的地位,便是再累,她也甘之如饴。
她抹去眼角的一点清泪,在涵心床沿伏下身来,遍体放松,闭上双目。或许她苦苦坚守换取的,便是此时此刻的平静,但,并不应只是一刹那。
如果可以换取,她当然愿意付出。只要涵心,你安然,你快乐。
一子错(一)
第六十八章 傍晚天际的霞光透过氤白的浮云,零散地洒落在宫院庭阁间。她撩开鲛丝窗纱,看到窗外满园的淡明雾亮,不由抬眼眺望,那高空深处蕴漾的最后一抹日光,该是正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不禁开始期盼,静夜之内的舒宁安和。这样的等待之意甫然升起,她感觉身后一阵暖热,腰间轻轻一紧,耳际感觉到几许微痒:“辰光过得这样快。”她略略侧首,身姿顺着势向后偎倚,眼角余光间把他那微带慵倦的脸庞尽收览于心。
她浅浅笑道:“媱儿倒是希望夜晚快一点到来。”闻得他一声哧笑,声音低柔,暗含暧昧,“你盼着晚上,可是想朕了。”
她顿时双颊曼热,嫣红绯绯,螓首半垂,“皇上尽是取笑媱儿。”她话音刚落,便被他双手扳过身子来,正面迎上他灼灼温亮的眼眸,她赧然垂首,唇边靥花柔绽。他低低而笑,放在她双肩上的手在不经意间用力,“朕并非取笑你,可知这样的晚上,朕会想起你。”总会想起,这份惦记,是心内一缕牵挂,偶尔会在恍惚间浮现于脑中,无论所处何地,无论所行何事,总会,无影无迹,悄悄涌现。这样的惦念,像是一掇慰心的芬芳,久久萦怀于心胸,每每思及,总教人神醉,却又由此得获一份恬定。烦忧于心的夜晚,这份恬定,是他舒和心智的良药。她听到他的话,却未发一言。静默须臾,抬起右手,放在他搭在自己左肩的手背上,柔荑温婉,轻握其掌,缓缓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攥紧,捧握于眼前。他的手,还是像当日那般,暖意不足,指尖微凉。而,他的眼光,却比当日多了一分怜惜,及爱重。她不自觉地敛下眼帘,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掌。今已非昔。她的心,是否还如当日灰冷?
那份流连于短暂春宵的眷恋与温柔,在这一刻的暖情面前,是否会变得比较真实、诚挚一点?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良辰,是否应该倾注更多的情意,才不至于辜负他,辜负自己。只是,她的淳和美好,在这些动人动心的举止面前,该是掩饰,还是矫柔?她的话音轻悠:“媱儿只在想,皇上在想起媱儿的时候,可以更多想着好好保重龙体。因为媱儿心里,最为祈盼的便是皇上咳症痊愈,龙体安康。”他任由她温暖自己的手,微笑着凝视她,“有时候朕会想,你从心里在意朕的样子,该是如何?”她低垂的眼睑暗暗一跳,旋即抬起头来,看着他笑意盎然的脸庞,定下神来柔声道:“媱儿无法回答皇上,因为情,只于心中。只望皇上,可领会到媱儿这份心意。”他闻言,再次轻笑出声,拉起她的手往殿中走去,帷幔随风飘摇,眼前似是濛白一片。他们在殿内的长椅子坐下,两手十指一直紧扣,他无意松开,她也下意识地更握紧了他的手。
“已经很久,没有像如今这般安静了。”他说,身子放松地靠在椅上,双目半眯,眼光像是几欲熄灭的火苗,黯明不定。宁媱倚在他身侧,心思似是被他的话击起了一丝涟漪,莫名的惆怅淡淡地围笼着胸臆,语气恍若叹息:“不求快乐,不求喜悦,原来宁静,便已是难得。”他转过头来看她,眉心轻蹙,“为什么你不求快乐,不求喜悦?”她怔了一下,然后又展颜淡笑,道:“臣妾心里有两个答案,不知该说哪个。”
他饶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和笑道:“你都说来便是。”宁媱笑意粲然,曼声道:“臣妾的快乐和喜悦,均源于皇上,臣妾等只能尽守本份,淑慎于位,只可以礼相持,待候圣恩。因此,不可妄求。”他挑了挑眉,道:“朕也许该听另一个答案。”宁媱的笑意渐褪,神色间氤上了郑重而坚定的挚意,“正如媱儿前面所说,快乐与喜悦是皇上的恩赐,媱儿在这个时候相伴的是夫君,想要的只是宁静的相守,岁月漫漫,可伴夫君与妾身走过的,并非隆重的快乐,而是温心的安宁。”惊异,感叹,在这一刹那间闪现于他的眼内。她的话音虽已停下,但却似掀动着莫大的波澜,尽数清涤他心内所有的忧思,留给他弥足珍贵的和谐与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张臂把她拥进了怀中,用力地、深深地,似是掬着心内那份珍视,再不愿放开。夜幕,终于覆盖了天空。内殿中却未燃起灯火,但他们并未在意周遭的昏暗不明,榻前的纱幔飘垂,柔软悠袅地为他们隔断黑暗,两相缱绻的旑旎气息交缠缭绕。他的深吻,他的爱抚,他的拥抱,犹如一弯温动心扉的暖流,蜿蜒着,却源源不息地淌向她,包围她,似正柔融地渗进她的每一寸肌肤,进驻她的心房。她闭上双眼,只感一片迷蒙的漆黑;不知过了多久后,再张开眼,却仍是满目乌黯。而他,正静躺于身侧,她侧过头去,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此时的模样,忽觉身上一紧,他竟伸手抱住了自己,把自己拥到了胸前。“皇上……”她轻唤,感觉到他在亲吻自己的额头,脸上不由又是一阵潮热。
他的声音此时微有沙哑,“不要说话。”他更拥紧了她,下巴抵住了她的额头,细碎的胡碴子把她硌得刺痒生疼。她再次闭上了眼睛,然而,却再难享受这份宁谧,耳边听到殿外传来方公公的声音:“皇上,奴才有要事相禀。”感觉到他从喉中轻喘了一下,语意不悦道:“等明日再禀!”她轻轻仰起了首,眼睛已适应了殿中的黑暗,朦胧中可看到他睁开了双眼,紧皱眉头。殿外静默片刻,惶恐的声音再度响起:“皇上,此事,事关重大,有待皇上前往定夺。”
她半撑起身子,柔声对他道:“皇上,不如便听听是何事罢?”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坐起来向殿外扬声道:“到底有何事?”
方公公道:“昭华宫主事太监小靖子于歆灵宫中毙命,死因有疑,皇后娘娘特派人前来恭请皇上前往审理此事。”宁媱闻言,顿时一惊,转脸看着祯文帝,只见他不甚在意地说道:“小靖子为皇后的宫人,由皇后自行审理便是。”方公公似是犹豫了一下,又道:“皇上,据皇后娘娘的口信,意指小靖子之事,与阮婕妤有关。因此,才斗胆前来恭请皇上前去审理。”祯文帝脸色一变,不由连连轻咳起来,虽没有答话,却已作势要下榻更衣。宁媱忙唤人进内点灯,一边侍奉祯文帝更衣,心内早已是疑惑丛生。到得昭华宫内,看到殿中绫架以备,架上一具用白布盖掩的身躯,该是靖公公的尸首。他皱起眉来,向皇后摆了一下手,示意不必行礼,道:“怎么又生事端?”随行的宁媱则施施然地向皇后行了礼,适时退开了一旁。皇后脸呈愧色,敛目道:“事端频频多生,臣妾自知有罪。此次之事,还请皇上把臣妾一并治罪!”祯文帝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道:“罢了。你且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在他跟前跪下,道:“按理原不该把这奴才的尸身停于殿中,冲亵皇上圣体,但由于小靖子身上有着诸种疑事关键,臣妾便斗胆为之。请皇上恕罪。”宁媱听着皇后的话,眼光落在那白布盖掩的尸身上,暗怀揣测。祯文帝低咳了一声,道:“你平身再说,尸身上到底有何关键?”皇后站起身来,转头吩咐内侍把白布掀开,只见靖公公双目圆瞪,面目间的恐惧兀自不散,脸上及上半身那凝固了的深红血块让人触目惊心,胸前落出的一角纸状物事,也被血染了色。
皇后的神色在看到靖公公的尸首后变得悲怮,她双眼微濡,颤声道:“小靖子侍奉臣妾多年,如今竟然……”她吸了口气,似是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皇上,小靖子的尸首是在歆灵宫发现的,内侍发现他的尸首后,臣妾马上命人彻查是夜曾往歆灵宫之人,没想到,竟查出廖太医曾奉阮婕妤之命,连夜进宫,私自前往歆灵宫。”祯文帝讶异道:“廖太医?”皇后点了一下头,转身看着靖公公的尸首,沉声道:“臣妾还在小靖子手中发现了一封信函,足可证明,他如今毙命,与廖太医有关。“她顿了顿,一字一眼地续道,“也与阮婕妤有关。”
宁媱惊疑地看向皇后,只见她伸手指往靖公公的左手,循势看去,才发现靖公公左手握成拳,紧紧地抓着一张纸笺。皇后道:“臣妾未予妄动小靖子的尸身,看到了他手中的这封信,臣妾更是不敢擅自审理此事,所以才维持了小靖公尸身的原状,待皇上前来定夺。”祯文帝沉吟了一下,目光微凛,道:“把此信呈上。”内侍依言把靖公公手中的纸笺小心取下,递呈给方公公,未等方公公传递,祯文帝便从他手中取过了纸笺。细看之下,纸笺上应被撕去了一半,上书:奉阮婕妤之命,要事秘议,避人耳目,酉时,歆灵宫。信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印鉴,正好在撕裂之处,只余了一半,只隐约可看清非名号刻印,该是一个小图案。宁媱看到祯文帝的神色在读信后变得阴沉,不觉更为惊心。转脸发现皇后正把目光向自己投来,哀戚的脸上隐隐地透露出一股凌厉。她忙垂下了头,眼光落在靖公公尸首身上,紧盯着靖公公怀中露出的那一角物事。祯文帝把信在往手心一收,冷声对皇后道:“传廖太医!”皇后忙命人去传,一会儿后,廖太医容色不安地步进了殿中,看到绫架上的尸首,更是变了脸色。行过礼后,他在殿内站定,眼睛不敢往上看,只茫茫地盯着地上。脑中,不断地回想着今夜所发生的一切。皇后看着他,开口道:“廖大人,你今夜可是奉了阮婕妤之命进宫?”廖太医浑身一颤,心下的惊惶无以复加。他今夜于太医院中当值,至亥时三刻,便有宫内的主事太监前来报诊,只说是贞宁宫阮婕妤胎动不安,令他马上进宫视诊。当进得宫内,才惊觉不妥,前方引路的太监,并不是把他引往贞宁宫,当他当言询问时,对方只冷笑不语,他欲转身离去,却已太迟,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跟随着数名内侍:“还要劳烦廖大人往歆灵宫一趟。”
“廖大人?”皇后探询的声音再度传来,暗含威逼之意,“本宫在问你,今夜,你是否奉了阮婕妤之命进宫?”廖太医惶愕抬起头来,看向座上端坐的皇上及皇后,身上的慄然颤抖竟似慢慢加剧,半晌,才可稳下声音道:“回皇后娘娘,今夜前来报诊之人,确是以阮婕妤的名义……”
皇后不等他说完,马上转头对祯文帝道:“皇上,阮婕妤现已禁足,为何还可派人到太医院中传诊?只怕当中另有蹊跷。”宁媱注意到廖太医在听到皇后这一句话后,神情稍霁,她不禁暗叹,皇后这番,哪里是为廖太医开脱,只怕,是别有算计。祯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