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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
苏晔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程夫人是他生母。”
常台笙握住杯子的手忽地紧了一下。他生母还活着?竟然还是程夫人?忽想到那日他高烧病中喃喃喊着的“阿娘……”,常台笙的心忽然轻轻皱了皱,生出一丝酸涩之意。
自己的生母做了别府的夫人,做了别人口中的娘亲,想想真是残忍。
苏晔留意到常台笙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才道:“前阵子他筹款想暗中救她一把,但打了水漂。眼下他若是再有缺钱的迹象,你万不要给他,这个漏洞止不住的,他又不会计算。别看他明面上对程夫人冷冷,连关心都透着疏离,但暗地里就算让他掏心掏肺,他也是肯的。”
“毕竟是母亲。”常台笙表示能理解。
“不,你不明白。”苏晔语气凉凉,“都说舐犊情深,但程夫人令人觉得齿冷。”
☆、【三六】
至于后文;苏晔没有详细讲;只说:“因程夫的私欲;他那会儿差点就死了。但到底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计较太多。都还活着,能各自为生这就够了。”
他这话中似有无奈;又有些凉薄意味。常台笙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联想到陈俨掌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她隐约能构建出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
从苏府出来时,已是下午,冬日里的江南潮冷无比;黑得又早;她一路走回客栈,黄昏左近;街道两边饭菜飘香。这时候的常台笙,也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杭州的家。不知小丫头这会儿吃饭了没有,也不知祖父今日有没有闹,更不知芥堂今日是否诸事都顺,以及那只蠢货知不知道自己该添衣服。
天真的更冷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哈口气,轻缩肩头走进了客栈。
常府小厅中,这会儿却暖暖和和的,暖炉生得正旺,一锅子热汤端上桌,整个屋子里便都是浓浓食物香气。常遇的酒窝笑起来越发深,眼睛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开开心心端着碗,等着宋婶给盛汤。
宋婶将汤碗递给她,她便高兴地低头吃起来。
“没心没肺。”坐对面的陈俨闷闷嘀咕了一声。
“才没有呢,若是瘦了,姑姑回来才会担心。姑姑不,更要好好吃饭,长胖一点好让她放心。”小丫头捞起一块排骨来专心啃着:“不吃吗?要是瘦了,姑姑也会担心的。”
陈俨挣扎了半天,这才端碗吃起来。
他才吃了一碗汤,小厅门忽被敲响了。宋婶连忙去开门,门房小厮站外头道:“那位程夫又来了。”
宋婶道:“便说小姐不,打发她走罢。”
她话音才刚落,陈俨忽然偏过头去:“等一等。”看这情形,程夫并非头一回到这府中来,可是她来做什么?
陈俨起身就随门房小厮去了门口,程夫这回是走了来的,披着斗篷站门外,脸色这昏昧夜灯映照下看着有些诡异。
陈俨衣着单薄,他缩缩肩,看一眼程夫:“有事么?”
程夫似乎也未预料到他会出现这府里,先是一怔,随即又稳着声音道:“并非来找。”
陈俨似乎是猜到一些缘由,遂道:“若是为澜溪外宅的事,程夫大可不必再来。那宅子已拆建,且将来有别的用处,应是不会再转卖了。”他说完还忍不住补了一句:“天冷了,且又晚,妇家还是少外独自行走的好,再会。”
他说完便合上了门,站门后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这才松口气,低头往府里走。
门房小厮看着一愣一愣的,似乎是觉得关系好复杂。
程夫转身时,恰好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位男子。她蹙蹙眉,这男子约莫三十几岁的模样,应是饮了些小酒,方才就站不远处,应将这方才这些事都收进了眼底。他朝她笑笑,问话的语气显得有些轻佻:“程夫认得这宅子主?”
程夫警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那男子却又道:“听闻贵府落了难,可是来求助?倒是可以给程夫……指条明路。”
病急乱投医的程夫,这时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那男子又道:“夫眼下与令公子已无处可去了罢?恰好杭州城有一处小宅,若夫不嫌弃,倒是可以去那里小住一阵子,再作打算。”
程夫这时十分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又道:“若夫觉得不可信,那也无妨,夫何时改主意了就到通济街最尽头那间宅子找管事即可。”
那说完便走了,程夫像一下子从什么混沌梦境里忽然醒过来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裹紧了衣服往回走。
她如今与小儿子住一间破庙里,所有的家当不过是她身上几件还未被变卖的首饰,已经维持不了昔日的体面。天太冷,寒风从破窗里不断地往里钻,寮房里全是尘土气。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连打扫的活儿也没有耐心做,遂只好这样脏着。
小儿子程康到这时候还未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一大早说是出门找朋友借钱了,可他的那些朋友哪有几个好的?听说他输光了家财便一个个都躲得老远。
程夫自袖袋里摸了个油纸包出来,里头装着两块油饼,是留给程康吃的。
月光漏进屋来,程夫叹口气,忽听得寮房外有了动静,遂站了起来。那脚步很快,又急,随即便传来程康高兴的声音:“娘,找着钱了,找着了!”
程夫陡然蹙眉,刚要去开门,儿子已经一脚踹开了寮房的门,拎了个大包袱扔进来,兴冲冲道:“娘快看看,这些够赌一把的了,等赢上几把,就能……”
程夫还未等他说完,立时低头扯开那包袱,里头金银玉器看着眼熟,这是……这是先前她夫君下葬时随同棺材埋下去的陪葬!
程夫陡然红了眼,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混账东西,糊涂了吗!连爹的坟都挖!”
程康捂住脸嚎了一声:“死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现活都过不下去了!爹就算知道了也肯将这些给!”
程夫气得手抖,眼前一片黑,就快要气得晕过去,没料这不成器的儿子又嚎道:“不光要挖爹的坟,还要将祖坟挖个遍!等祖坟挖完了就去挖旁家的坟,左右死都用不到那些东西,埋土里也是白搭!”
“、……”程夫气得说不出话来,肝疼得她一时竟直不起身。
程康摔门就走了,程夫一下子瘫坐地,颤着手去系那包袱,可她怎么都系不好。程夫脸上两行泪顿时就滚落下来,那两块油饼也滚到了地上,被灰尘给污了。
辛辛苦苦将其养大,诸事都顺着他。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可爱乖巧的模样,可没料如今竟成了这德行,令她心寒又不舍。
这真的是……报应吗?
程夫哭到哽咽,各番滋味心头萦绕不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这口气。
这时空寂的寮房外忽传来敲门声,程夫以为是儿子转念回来了,甚至还捡起那两块油饼赶紧擦了擦外边的灰,搁回油纸包里,起身拭去眼泪。
那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程夫似乎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不确定。她小声回:“没有,没什么事……”
门外那声音又道:“出诊路过这里,似乎听到一些声音,但这破庙许久无住了,觉着奇怪便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程夫一阵肝疼,她又瘫坐回地上,无甚力气地跟外头的道:“不需要,走罢。”
今晚她遇到的实太多,一时间都有些辨不清心意图,就让她清净一会儿罢。
程夫一口气仍是闷心口,闷得她实发慌。眼前似乎是闪过一些小星星,她脑子蓦地一空,似乎是感到额头磕到了什么,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再次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无动静这才推开门往里迈了一步。
提着药箱站门里的商煜挡住了月光,他看看晕倒地的程夫,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袱,就这么看了好半天,才走过去将她扶着背起来。
——*——*——*——*——
程夫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处哪里,只见自己睡一窄榻上,窄榻临墙,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可还是觉得……好冷。
她连忙坐起来,回想了一番晕倒前的事,头又开始痛起来。
不远处忽传来伙计的喊叫声:“东家,她醒了!”
商煜掀开门帘而入,手里握着一盒金针。他窄榻旁的圆凳上坐下来,打开盒子,取过金针,与程夫道:“夫是一时气坏了,加上又未用晚饭,才致如此。若这会儿头疼的话,不妨扎两针,也免得总这么不舒服。”
他语气平淡,是医者与病患说话的态度。程夫这才想起来他是那日给她诊脉递药膏的大夫,她略略别过头,想说拒绝的话,可嗓子就跟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商煜很自然地偏过头,吩咐伙计道:“给夫准备些吃的。”
程夫紧蹙着眉头,手却已被商煜握住,他动作不紧不慢地施针,低着头似乎十分专注:“过会儿就好了。”
见他这样,程夫的戒备之意似乎略略少了一些,也没有刻意地拒绝他的好意。待伙计将饭食送来,程夫却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那罐子粥。
商煜轻轻地笑了一下:“看样子夫似乎心存戒备,但实不必质疑晚辈给的饭食。”商煜将那罐子里的粥倒了一些到旁边小碗,接过来便仰头喝了:“晚辈还没有无聊到会给无关紧要的下毒。”
一旁的伙计有些看不过去:“们东家可是这周围出了名的热心肠。东家见夫晕倒了,还背您回来给您施针喂药,夫这般怀疑们东家,真是让有些伤心呢。”
程夫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愧赧之意,抱过那小罐子,低头拿了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商煜忽然眯了眯眼。
☆、【三七】
寒夜里伸出的一点援手足以让心生信任;程夫暂时收起戒备接受这位陌生大夫的好意;她喝完粥起身告辞时;商煜却道:“夫若需做点事补贴家里;倒不如到这里来帮忙,医馆正好缺柜台抓药的。”
程夫紧抿住唇角;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让她的自尊心越发盛。到一间医馆做帮工;意味着要收起她所剩无几的所谓面子,来谋一条生路。
她没有立即答应,商煜也不勉强,只说让她多考虑几日。
程夫走后;伙计一旁纳闷嘀咕道:“东家随意找个抓药伙计都比找这位夫强呢;这夫看起来娇生惯养的,疑心病似乎也很重。”
商煜神色无甚变化;也没有回伙计的疑问,只将大门关上,挂上了夜间急诊请敲门的牌子,就回后院了。
——*——*——*——*——
又过了几日,芥堂宋管事拿了本刚刷印好的书册给陈俨,说是《京物志》的样书,照常理是要先给东家过目的,但东家这会儿不,他既然是书稿作者,便先让他看看。
陈俨刚翻开封皮瞥了一眼,神情欣悦地又合上,道:“既然按常理是先给她过目,那坏了规矩多不好。”他飞快做出了决定:“勉为其难地去苏州找她好了。”
宋管事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是拿着样书去了后边藏书室,将手上最后一点工作做完,锁上门就走了。
陈俨回府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去书院同山长打了声招呼,便搭上了去苏州的客船。
而这几日常台笙苏州广选书目和画稿,正忙得不可开交。她从杭州过来时本来就很赶时间,到了苏州也每日只睡一会儿,接连好些天这么熬着,也开始有些撑不住了。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面回来,想早点吃完饭多睡会儿。可她刚进客栈,便见一老老实实坐客栈大堂里等着她。
常台笙这会儿手里抱着一些画卷,另一手还提着书匣,陈俨见状,立即起身帮她将东西拿过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等一下!”忙晕了的常台笙陡然间反应过来,立时喊住他。
可陈俨已经上了楼梯,转个头回说:“方才问过了,知道住哪一间,给送上去马上就下来,不用跑了。”他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可以把钥匙扔给。”
常台笙轻轻地蹙了一下眉头,随即又无奈抬头回他:“书匣里。”
“好的。”陈俨拿着东西便上了楼,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将常台笙的书匣画卷,连同自己的包袱都放了进去,重新锁好门这才下了楼。
可是等他下去,常台笙却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喊伙计要了一些吃食,打算填肚子了。
“要这里吃么?”看着伙计端上来的食物,也仅仅只能够填肚子而已,算不上美味。既然来了苏州,且也忙了这么久,难道不该好好犒劳自己么?
“很累,不要和说话。”这果真是常台笙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取过筷子旁若无地吃起来。
常台笙并没有问他为何到这里来。问这个家伙理由简直就是白瞎,他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理由,他能给的理由常都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
可偏偏这回陈俨还备足了“非常正当”的理由等着她问。
无奈常台笙就是不开口问他!
伙计就递了一副碗筷,常台笙吃着,旁边的陈俨只好干看着。
等常台笙吃完了,招呼伙计过来结账,他这才说道:“不打算给吃点么?”
常台笙瞥一眼桌上的剩菜,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随意吃。
这之后她就起了身,打算上楼,可某坐正了背对着她道:“感觉似乎忘了钥匙这里。”
常台笙陡然想起这茬,又只好坐回去,招呼伙计再上了一碗米饭。陈俨大约也是饿极了,端起饭碗就着桌上快凉的剩菜吃起来。
常台笙靠椅子里懒懒看着,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苏晔说的那句“好养活”来,看这样子倒的确很好养活,程夫怎么舍得丢掉这样一个好养活的儿子?
陈俨吃完,却不急着交出钥匙,谈条件似的说:“这客栈今日都住满了,已没有空房,可想洗个澡。”
一路风尘仆仆,可以理解想洗个澡的心情。常台笙非常好脾气地点了头,竟然允许他上去洗个澡。
陈俨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这反常表现倒让他有些惴惴。陈俨跟伙计要了点热水,遂自己先上了楼。常台笙仍坐底下看堂中来往,思绪则毫无目的地神游。脑袋偶尔空空的感觉也不错,换个环境哪怕也很忙,体会却完全不一样。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常台笙回过神,起身往楼上去。因室内有简单的屏风遮挡,故而就算对方洗澡,进去也无甚大碍,她刚进去,便听得屏风后的陈俨道:“帮拿一下衣服。”
常台笙瞥一眼搁桌上的包袱,这么小的包袱能放几件衣裳?估计又是“凭感觉”随便带了几件,适不适合这季节,能不能穿都不好说。
她打开包袱给他将中衣取出来,走到屏风前,侧身将衣服递了过去,待陈俨接过,她便又折回桌前打开书匣,将里面十几册书取出来,桌上依次排开,琢磨了会儿。
闻得身后动静,常台笙回了头,随手取过一块干手巾丢给他擦头发,俯身挑亮桌上灯台,拖过一把椅子,总算开了口:“看书快,帮看看这部书说了什么,明天告诉。”
“要做什么?”
常台笙回得言简意赅:“听说是苏州这阵子卖得极好的一部书,翻了几页实没有兴趣,但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红。”
陈俨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去坐下来,低头翻阅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结论:“看来不喜欢神魔小说。”
常台笙没回他,这时伙计拎着热水来敲了门,并帮忙将浴桶里的洗澡水给倒掉了。常台笙用瓢舀了木桶里的热水,简单冲了个澡,非常迅速地擦干换好衣服出来,陈俨却转头正看着她。
与此同时,他手里拿着本书递过来。
常台笙低头一看,正是刚刚印完的《京物志》。这难道就是他找的“正大光明”的到苏州来的理由么?送样书来给她过目?
“要提醒的是……”这厮从包袱里摸出一封契书出来,“印完了就得将余下的润笔金付给。”
她看看他诚挚的眼,又想想苏晔与她说的话。
不要给他钱,他只会天真地想要填程夫那个无底洞。
常台笙有些沉默,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她见证过常遇出生时嫂嫂所经历的苦痛,母亲到底是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一个母亲又会因什么样的缘故,想要抛弃自己的骨肉,这实令费解。
不过作为书商,她并没有什么好挣扎犹豫的,按照契书到期支付润笔金这是行业规则。
“知道了。”她不过是很冷淡地回了一句,遂接过书坐到了床上。
陈俨看看她,很感激地说:“竟然没有嫌弃用过的浴桶。”
常台笙翻书挑眉,抬眸看他一眼:“认为嫌弃客栈的这种不知有多少用过的浴桶有意思吗?不躺进去洗就行了。”
好大一瓢冷水泼了过去……
陈俨转过头,手撑下颌很严肃地翻看手上的书。
那边常台笙看书看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神情寡淡,合上书搁枕畔,伸手取过桌上杯子,喝了满满一杯凉水,正要钻进被窝睡觉时,忽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窄榻:“若是嫌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