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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牵着靳清冽快步而行,反倒似是他比她还瞧得清晰明朗。
他一边前行一边咳嗽,她满腹疑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并不知晓卓家集与极乐赌坊长久以来不共戴天的仇恨。
“江陵,怎么了?”靳清冽拧起了眉梢急急相询,她只觉得江陵的举动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触动了她的怒意,她还从没见过他像现时这般不讲道理。
“别说话,走就是了。”江陵低声沉吟,却对靳清冽的疑问避而不答,似乎多说一字便是分外勉强。
“这究竟……”靳清冽话音未落不及回首,却已与江陵同时怔骇驻足。
一道混沌人影已自后向前遽然划过暗空,疾如雷电直直落于靳清冽与江陵二人面前,瞬间阻住了二人去路。人影身形起落岿然无声,只在一瞬便已凌空越过二人,单凭这一份卓绝的轻功,便是当世难寻。
这卒然而至横身拦路的人影正是先前那以渔为乐的老翁。
“老人家!”靳清冽不禁一声惊唤。她不知这年迈的老者为何会于此时突然追上前来,更没料想老渔翁的身法竟是如此高深莫测。
老渔翁目不斜视,一双眼睛仔细端详着靳清冽与江陵二人,身形凛然挺立,全然不似先前的弯腰驼背老态尽显。
“你们是什么人?”出乎意料的老者冷眼静观语气冰寒,沟壑纵横的眉宇间尽是肃杀凉意。这对少年男女并不似他们口中自述那般简单平凡。
“我们是……”靳清冽吞吐其辞欲说还休,老渔翁分明已经已对她与江陵的身份有所怀疑。见了老者急转直下的迥异神色,她实在不知此时应该如何作答,本能般地求助望向江陵,可又即时明白自己纯属多余之举。
他又如何能够瞧见自己的一筹莫展手足无措。
“过路人。”江陵微微扬首,以同样清冷的方式作出回答。可他说话的时候却给靳清冽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靳清冽能明显感觉到一侧的少年呼吸沉重体温骤降,他与自己相扣的指节也在逐渐松懈。江陵似是身有不适却仍强撑坚持,她才意识到他方才言语已是费力。
“你们是极乐赌坊的人。”老渔翁沉声厉语言之凿凿。
“不……不是。”靳清冽矢口否认。
江陵似也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转化为一阵激烈的咳喘,他的脸色现在看来竟比苍茫的月色还要惨白几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却也从靳清冽指端无力滑落。
“小伙子,你的故事编得甚好。”老渔翁萧索的目光在江陵身上停留了片刻,凛冽的眼神似是在一瞬之间有所收敛,而后却仍旧牢牢凝注着靳清冽怀中的孩子,“极乐赌坊的人,到卓家集上来,找死。”
老渔翁双拳呼啸生风,出其不意间已猝然攻向靳清冽与江陵。
他的妻子便是死于四十年前的那场与极乐赌坊大动干戈的灾祸。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报仇雪恨,因为至此一役之后,损失惨重的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忘记这场无谓的征战。于是他与集镇上大多数幸存于世的人一样,被迫选择了忘怀,被迫选择了恭默守静。
化解恩怨仇恨最好的方法,便是忘却。如若无法释怀,便要假装忘却。如若不能假装忘却,那就只有祸及一代又一代的永无休止的杀戮。
那仇恨的缘由因年代久远早已无据可考,但卓家集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自极乐赌坊聂太君立下重则,极乐赌坊与卓家集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已有数十年之久。老渔翁相信极乐赌坊人人奉令唯谨绝不敢逾规半步。
可此时却有年轻人不愿循规蹈矩,偏偏以身试法。踏足卓家集的极乐赌坊中人与进入极乐赌坊的卓家后代子孙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死。
这几十年来忍辱偷生从未真正忘却仇恨的老者,在生命即将燃尽的夕阳西下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的亡妻和孩子讨回公道。
他从不曾真正的云淡风轻,他要复仇,他的心田正有烈火熊熊燃烧,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他嘲笑自己的老眼昏花后知后觉,那怀抱婴儿的少女身姿轻盈步履矫健,明明飘逸绝尘武功非凡,那少女腰间缠绕的一条并不起眼的红索根本就是一柄巧夺天工的柔软利剑。
只是老渔翁看透了少女,却看不穿少年。盲眼的少年足下踉跄飘忽,与人对话也显底气不足,面色惨淡不时咳喘又似身有疾症,并不似有高深武功,可这一切却也或许只是他为蛊惑人心的刻意伪装。老渔翁此时只能肯定一点,这少年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少年的举止绝非健全之人模仿而得,那少年反倒似是一直克制自己不露盲态。
他已有几十年未曾与人真正交手,在他一跃而起追至少年男女身前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招式生疏,肌肉骨骼咔嚓作响,他本已是个暮年老人,可他仍旧不顾自身一举进攻。当年极乐赌坊众人围攻他与妻子之时,他们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恩爱少年夫妻。然而几十载风雨过后,同样的街道之上早已物是人非。
靳清冽猝不及防,如何能够想到老渔翁竟会倏然翻脸有此一招,电光火石间无暇细思已用肩膀将江陵一下撞开,自己翻手接下老渔翁此招。或许出于本能反应,她宁可自己以身犯险也不愿江陵遭受任何伤害。
江陵蹒跚几步退至了街边建筑的阴影之下,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卓家集与极乐赌坊素有深仇大恨,那小小的孩子因为二人的一个疏忽便被老渔翁识破了身份,他先前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铺垫瞬时前功尽弃。
江陵耳闻二人衣袂带起风声阵阵,知是靳清冽已与老渔翁展开激烈周旋。靳清冽足下生风身形飘然,招式变幻莫测轻灵飞舞,老渔翁却稳若磐石立地当场,功法朴实以不变应万变。靳清冽内力已自不弱,却没成想老渔翁数十年沉淀的功力不遑多让。她立即抽出腰间软剑用以格挡老渔翁的猛烈拳风,却发现自己既要守护孩子不受伤害,又要防备老渔翁霸道劲力,剑招施展不开立时大打折扣。
江陵此时却全然无力动武,近来数日,他的咳喘症状已发作了不下三次。先前与聂擎风与聂盼兮交战之时,他便受了聂擎风一掌,加之他本身素有痼疾,又为了小小孩童不管不顾强撑着身子奔走一日,此时新伤旧痛一并席卷周身,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已十分困难。他知道自己此时若是贸然上前,只会成为累赘对靳清冽造成莫大阻碍。
幸而他的耳力健在,尚能听出靳清冽因怀中的孩子而无法全然施展功力,他想要竭尽全力向靳清冽呼喊,他想她莫做纠缠尽速撤离,却发现自己此时竟连说话的力气也似不复存在。他如今只能企盼靳清冽与自己心有灵犀想着同样的逃逸之法。
然而靳清冽身在局中,却并非想要径直离去便能轻易脱身,老渔翁毫不懈怠赤手空拳已将靳清冽死死固在当场,武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靳清冽只得足尖急点侧身飞掠,老渔翁的这一攻击拳力被靳清冽带出数步之外终于一泄而尽,可靳清冽的臂弯却也已被拳风震得隐隐作痛。但靳清冽却也发现,老渔翁拳中招式似乎仅仅针对自己,却并无意愿伤害自己怀中的婴儿。
靳清冽得来不易的喘息之机稍纵即逝,她尝试向街道左侧突围,老渔翁的拳风便瞬间袭至左侧,她努力向街道的右方飞撤,老渔翁的拳风便又紧紧追至右方,多番冲撞无果,她仍被老渔翁由四面八方围展而来的拳势苦苦困住。
这老渔翁的招式并无出奇之处,可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靳清冽毕竟年纪尚浅修为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一阵内力拼搏之下,竟然逐渐力感不支,老渔翁眼看就要将她生擒活拿。
“打——架——了!”一声稚嫩清脆的童音突然划破了街道上方被靳清冽与老渔翁身形舞动掀起的流转空气。
江陵本自强提心神倾听靳清冽与老渔翁激烈战况,突闻不远之处人声传来,侧首之际已分辨出这声音的主人,便是下午在老大夫医馆内时而笑声连连时而又哇哇大哭,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小丫头。小舞雩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从医馆之内偷溜出来,跌跌撞撞从后方跑来。
白日里以为盼来了娘娘,谁料却是空欢喜了一场,虽有爷爷哄她,可夜里她依旧辗转难眠,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娘娘,她要找娘娘。同屋的小清清尚在睡梦之中,小舞雩也不知会他人,竟自己扣好了一身衣衫偷偷下床行出了室外,眼瞧医馆大门竟没上栓,她使尽力气之下,竟将那大门推了开来,她便如此想也没想跑到了大街之上,正巧撞见老渔翁与靳清冽两人揪斗一处。
小舞雩这一声夜半惊叫可倒好,心弦紧绷正自格斗的靳清冽与老渔翁身间凝重的气息流转不定,二人不禁同时惊异分了心神,各自招式皆尽露出破绽。靳清冽的身形由下至上急速回旋,老渔翁一击已出,拳风依旧逼近先前的方向,拳中劲力饱满无论如何覆水难收,本自要落在靳清冽身上的力道却已直直击向靳清冽怀中的小家伙,靳清冽大惊之下唯有返身躲避,可拳势却似生了眼睛一般追随而至击在了小家伙的颅顶。
小家伙本自甜梦酣睡,从靳清冽身形疾动开始便已幽幽转醒,只不过他年纪太小对外界危险的感知并不敏锐,周遭发生之事似是只令他觉得新奇有趣,他竟不哭不闹笑着睁眼,在靳清冽怀中稳稳平躺,任随她的身形起起落落。老渔翁的拳势突然袭来,他尚且还来不及因疼痛嚎啕大哭,便已瞬间昏死过去。
靳清冽大惊失色双目赤红,她拼死保护的孩子最终竟还是被老渔翁击中昏厥。可她却无从得知,老渔翁此时复杂的心情却只比她更加纠结。
靳清冽已不顾一切扬起了剑势,她掌中的利刃一声清扬龙吟直指向了老渔翁的命门。
老渔翁却一声不响收起了拳风,他的眼眸中突然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宁静,释然,平和美好。
靳清冽的长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仰天躺倒,唇角牵起一丝得偿所愿的微笑。他看见了他的亡妻,她也正向他挥手微笑,同样宁静,释然,平和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清清似乎成为小陵子的打手了呢~所以后续发展可能会出现很多的美人救英雄情结?【喂,泥垢啦!
前面写了很多酱油(老渔翁,老大夫,死人)的戏份,主要是想从旁人的立场侧面探讨一下生死这个主题……
小舞雩和小宝宝的缘分不可说【远目……
☆、33 起死回生
“哇——哇——”小舞雩哭声震天,似是被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幕惊得六魂无主。
临街的房屋内又已徐徐燃起了盏盏灯火,天性中热爱围观的人们已被小舞雩刚刚一声尖利的呼喊彻底叨扰了清梦,他们中的很多人正顶着惺忪的睡眼准备披衣下地推窗开门。一日之中集镇上竟发生了两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都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靳清冽手中的利剑仍在滴血,她注视着老人面带微笑倒了下去,并且看到他逐渐丧失了生的气息,却呆呆立在原地出了神。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自己面前就此了结一生,她不明白他是出于何种考量突然收手,她只知道他与数日前的那些恶人同样没有逆转余地地成为了她的剑下亡魂。
“快去看又出了什么事!”不远处传来了窃窃私语,靳清冽这才回神察觉街边亮起的点点烛光,在小舞雩无心地推波助澜之下,先前的打斗已惊醒了四周沉睡的民众。
她急忙低头查看了一下怀中小家伙的情况,却见小家伙双眸紧闭面无表情,似是晕了过去,可他的呼吸仍在体温如常,暂时却瞧不出有何异样。她又再昂首望向街边屋檐下的角落,却发现再也搜索不到少年清癯的身影。
“江陵!”靳清冽惊异之下叫出了声,少年竟在她与老渔翁奋力抗争之时不声不响失去了踪迹,而她却因全神贯注毫无所知。
巷子里开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已有人支起了二层的窗户向外张望。靳清冽感觉到了镇子上的人们似乎就要又一次向正街一拥而入。她的手中仍握着泣血的利刃,她若再在此处强行逗留,定会成为继那个可怜的死人之后第二个被这里的人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她早已顾不得仍在哭喊不停的小丫头,她不得不发足狂奔,越过了青石阶,约过来小板桥,越过了来时路上的一草一木,一边奔跑一边借着月色搜寻着江陵的身影,将愈发灯火通明的街市远远撇在了身后。
他看不见,他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靳清冽焦急得心乱如麻,充血的双目满是酸涩,可就在此时,一道矫捷的暗影突然倏地闯进了她疲惫不堪的眼眸,暗影身形飘然正向远方迅猛飞掠。
靳清冽定睛一瞧,再一次不能自控地失声唤起了少年的姓名。那暗影并非单独行动,暗影肩上显然负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躯体,那清癯瘦削的身形分明就是江陵无疑!
错愕之下,靳清冽仍旧不顾一切紧追而去。刚刚全力以赴周旋深藏不露的老者,而后又怀抱婴儿一路急速奔行,靳清冽的体力所余无多,可暗影的身法却又如迅若流星,一起一落便已迅速拉开了与靳清冽的距离。
靳清冽只得依着暗影奔离的方向咬牙直追,可再次凝目远望之时,却还是失去了暗影的行踪。四下逐渐寂静无声,靳清冽已远离聚集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民众们的集镇中心,远方流水潺潺涛声依旧,道路变得狭窄,草木却越发茂盛,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奔至了集镇的边缘,就要回到江边白日里登岸的地方。
靳清冽喘着粗气,终于停缓了脚步,她已耗尽了最后的体力,身形也不再灵动如初。四野无人鸟雀无语,只有迭起的浪声撞击着江岸。远目之际,那系在岸边的小舟正随浪起伏,暗夜里更显得简易单薄,似是稍有强风大浪就要支离破碎溃不成行。
江边弥散一层浅淡的雾气,为夜幕的黑寂渲染了神秘的伪装。先前一晃即逝的暗影在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煞那间身形便稳稳立于小舟之上。
“江陵!”靳清冽竟喜极而泣,全然不顾已经透支极限的体能与小舟彼端未知的危险,再次努力提足前行。
……
江陵此时的确与暗影一同身在小舟之内。
“我不知道你已病得这么重。”暗影音色沙哑,如墨的身形与莽莽的夜色融为一体。
江陵的身体无力地蜷曲伏在舟边,他面如死灰,浑身上下只有唇角的微颤与胸膛的起伏证明他还有一息尚存。
于是他嘲讽:“我也不知道人死还会说话,还能走动。”
暗影默然俯视着身下的少年,少年正被病痛无情吞噬。可暗影却没有一丝情谊,他果真就如一条诡异渗人的影子一般,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你和那个老人家说过什么?”江陵用一条臂膀强撑着身体将头转向了暗影的方向。
“既然生无可恋,不如死得其所。”暗影的面容模糊不清,或者也可以说此时的他已毫无面目可言。他的眉宇肿胀一处,下耷的眼皮遮住了瞳孔,脸上只有青紫之色,口唇已看不出原有的形状。他就是那个白日里在卓家集大街上被人殴打致死的可怜人,但可怕的是,这可怜的死人却在此时站在舟上与江陵对话。
死而复生的人,神秘莫测的人,或许死人本就没有死,可死人偏要制造自己已然死去的假象。
“老人家确实死得其所,可你却死的荒唐滑稽且过于惨烈。被人群殴致死,一点也不潇洒。”江陵用仅余的气力继续反唇相讥,“不但不潇洒,实在太窝囊了些。”
“人都有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权利。”暗影冷酷无情地开口,可却没有一个字听起来似是从他自己口中讲出,他的嘴唇似乎都没有一刻波动过的痕迹。
“你为何要死?”江陵没能忍住痛楚,一口鲜血从唇角涌出。
“我只有死了,才是生路。”暗影面无表情地叙述了一个令闻者不敢苟同的悖论,却对江陵的惨状冷眼旁观,“你也要死了。重病而死的人,难道光彩。”
这本该是个带有强烈情感的反讽,可由暗影说来却不带半分感情。他的寒冷令人窒息,仿佛他这个人本就属于无穷无尽的黑暗。
江陵突然笑了,笑意中不知因绝望而无奈,还是因无奈而绝望,然后他问:“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看着玄衣死,看着罂鸺死,看着你死。”暗影的声音空洞得令人发指,“我已擦亮了眼睛等着秦门自取灭亡。”
“然后呢?”江陵费力抬起了手臂,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然后我也会死,作为我自己,痛痛快快地死,真真正正地死。”暗影转身望了望集镇的方向,少女盈漾的身形渐渐浮现眼前,他又回转身来望着江陵,“今日雅乌已死,你便是见证。”
“好。”江陵声色虽然有气无力,可他的肯定却是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