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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砚棠交给他的使命,是作为圣上的眼线潜伏于燕王身边,洞察燕王的一举一动。为了不露身份接近燕王,他千方百计加入秦门获得了秦门门主玄衣的信任,而此刻玄衣交给他的任务,便是带回靳清冽与靳远之二人。
靳远之在宁王手中,宁王在河畔观战。宁王有打击燕王的筹码,燕王便要有应对宁王的良计。所以当靳清冽主动寻得江陵之时,江陵的心间实际润满悸苦,接受了董砚棠宣讲的家国大义,他便有了太多的身不由己。
江陵虽身不由己,却仍有些事他力所能及。他托排骨寻到了雷鸣,又托许洹儿助任天长一臂之力。任天长的出现使秦门始料未及,玄衣始知任天长已从秘密关押之地逃逸而出,随后急急命令秦门中人四下追寻,然而任天长与雷鸣进入了暗香阁后便踪迹全无。
玄衣盛怒之下意恐生变,令秦门中人于御龙大会暗地伺机。花待撷稳操胜券之际被突如其来的任天长一击败北,秦门本已于暗中进行得有条不紊的计谋果被打乱。于是暗中埋伏的秦门中人放出火箭,终将一场盛会搅为泡影。
江陵令船翁将小舟驶向高台近前,亦是因为宁王就在高台近前,他欲寻到靳远之,必先寻到宁王所在。只是飞箭突袭而至之时,他却不慎中箭——中了暗中匿藏的罂鸺自背后射来的暗箭。
“清清……”江陵在微弱的气息起伏中奋力扬臂,似是想要确定靳清冽是否仍在身侧。
“小陵!我在这里。”靳清冽飞步上前握住了江陵的手臂,“这船上的先生,已替你除去了插入背部的箭。”
“先生?”江陵每说一字都似花费了极大的气力。
“嗯,一位救人于水火的先生。你伤得这么重,快别说话了。”靳清冽用汗巾拭去了江陵唇边凝固的血渍,而后就要伸手除去江陵的长衫,“我来帮你清洁伤口。”
“别看……”江陵却仍不顾痛楚含血吐字,“会吓到你。”
靳清冽却偏执一辞:“为什么这么说?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不过箭伤而已,我怎么会怕。你的伤口必须及时清洗。”
然而扒开江陵衣衫的那一刻,靳清冽却彻底被少年苍白的背脊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所震惊。她不知江陵究竟经历过什么,他从未对她提起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苦痛。酸楚悲恸瞬时涌上了靳清冽的心头,晶莹泪滴倏然划过她的脸颊。
“小陵,你的身上怎么会……怎么会……”靳清冽已泣不成声。
“都说了……叫你不要看。”江陵似是花尽了仅余的最后一丝气力,而后便再也无力吐辞。
靳清冽至此默然不语,一心一意为江陵包扎伤口,而后悄然步出了房间。
船舱外侧,中年男子也正遥望月色出神。
“先生大恩难以为报,我还不知应当怎样称呼先生?”靳清冽匆匆拭去了脸颊的泪痕,心存感激诚挚相询。
“靳远之,磨山靳远之。”男子月色下的面容沧桑深沉始终如一。
作者有话要说: 直被提及从未露真身的线索人物终于出场啦,中秋人团圆嘛【看我对清清好吧~(≧▽≦)/~
☆、45 离情别绪
“靳——远——之……”
听闻男子道出这三字的一刻,靳清冽直觉脑中犹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身影就是自己数月以来一直苦苦寻觅的男子,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突兀的方式与自己的父亲相见,即使在心底她宁死不愿承认他是她的父亲。
闻名不如见面,她的父亲也是令她每每念及均会横眉冷对的仇敌,毁了她母亲一生的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多年以来积郁在内心的悲切怨愤于顷刻之间充斥在靳清冽的心头。
“靳远之……”靳清冽的肩头不住颤抖,她在齿间默默重复着男子的姓名,如热血般挥洒的清泪再次盈满赤红的眼眶。
靳远之虽救了江陵,可他仍旧是她的仇人。
靳清冽要为含恨而逝的母亲报仇!
对待仇敌兵刃相向,这便不算大逆不道。
皎白的光,冰冷的剑,月色下的少女周身剑气四溢,一柄软剑如银蛇狂舞般绝尘奔逸。
伟岸的人,风霜的脸,秋风中的男子沉眉凝眸伫立,一身清躯似老僧入定状不起涟漪。
电光火石之间,自少女掌中飞泻千里的凛冽的剑芒瞬间即要贯穿靳远之的心脏。
靳清冽一剑猛然刺出,剑尖却又在靳远之前胸半寸遏然停滞。她最终还是无法下手,眼前的男人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自小无限渴望的父爱正在毫无节制地玩弄她的情感,混淆她的思想,扼杀她的恨意。
“你……为什么不躲?”靳清冽仍举着剑,可她的声音已开始不由自主地悸颤,泪水放肆滑过脸颊的同时,竟渐渐融化了她面上的易容,少女百感交集的纠结俏面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靳远之的命门犹在剑尖近前,他凝重的眼眸静静望着靳清冽的面庞,声音幽长深远:“看见你的剑,我便想到了一个人。你的剑,同样由我所铸。”
“我的剑?”靳清冽激荡的心绪再难平复,执剑的手同样开始不断颤抖。垂首望向自己手中的软剑,母亲的音容再次浮现脑海。
这是点苍女侠玉飞天虞楚慈的剑,虞楚慈是靳清冽的母亲。母亲的剑,如今成了她的剑。然而母亲从不曾向她念及此剑的来历,时至今日她方才得知,原来母亲的剑竟然也为靳远之所铸。
手中的剑,是靳远之对母亲的馈赠。
靳清冽即刻明白了母亲生前的良苦用心,如若母亲告知自己这攻无不克的软剑的来历,自己定然不会接受仇人的物品。
可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已使用了这柄利剑将近十几年。
仇恨,不过是她自己一个人悲切的仇恨。
长久以来,母亲对靳远之从无凄情的怨怼。
“你的剑,从何而来?”靳远之的身躯仍旧一动不动,须臾之前,他也曾问过靳清冽同样的问题。
靳清冽的掌心渗出了凄凉的汗水,她在不自觉间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剑柄处的印痕亦因母女二人多年汗水的浸润而异常光滑细腻。
一腔悲意哽咽在喉,剑芒倏然乱坠晚风,靳清冽缓缓垂下了执剑的手臂:“这是我母亲的剑。”
“你的母亲?!”靳远之深沉的嗓音竟于一瞬提高,“你的母亲是谁?”
靳清冽的泪水又一次难以抑制地冲出眼眶,她望着靳远之额前的白发久久方道:“虞楚慈就是我的母亲。”
念及母亲的名姓,靳清冽凄楚难当,深陷混沌无法自拔。
“你……你叫什么名字?”靳远之的眸光霎时由幽远转为期盼。
“我姓靳,母亲唤我清清。”靳清冽死死盯着低落的剑身,映射出的自己的身影,“我叫靳清冽。”
“清清……阿楚果然为你取了这个名字。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便觉得你的眼睛同阿楚惊人得相似。”靳远之于唇际低吟,眼中蕴出慈爱的光芒,足下挪移上身前倾,“来,让我看看你真实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靳清冽却惊声后退,一下子用背脊撞开了身后虚掩的舱门,随后退入房中。
靳远之微微抬起的手臂正欲抚摸靳清冽的脸颊,此时却只得怔然悬于半空:“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我是你的爹爹。”
爹爹……
靳清冽颅内嗡嗡作响,她这才惊觉,一个如此简单通俗的称谓,她自幼时起竟已朝思暮想了这许多年。
“爹……爹……”她起初垂首嗫嚅,却又猝然抬眸疯狂摇首,随后歇斯底里地呐喊:“你不是我爹爹!你不配做我爹爹!我没有爹爹!”
“清清……”靳远之却在此时突然上前一步将靳清冽拥入怀中。
“放开我!放开我!”靳清冽狠命捶打着靳远之的周身,却发现靳远之的胸膛温热宽广,自己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失去了挣扎的动力。
终于,靳清冽不再妄作抗争,她带着母亲的期盼与自己的希冀陷落于父亲的胸怀。
“清清,我的孩子……”靳远之和蔼地拨弄着靳清冽的发丝,“你娘她可好么?”
听到靳远之亲切提起了母亲的闺名,靳清冽的眼中又溢满了晶莹的泪光:“妈妈……妈妈已经走了……”
“啊?!”靳远之大惊失色,嗓音瑟瑟抖颤潸然动容,“阿楚她走了……”
“当年,您为何……为何要……”靳清冽啜泣声声,再道不出连贯的语句。
“孩子,此事一言难尽。”靳远之轻拂着靳清冽的泪容,似是早已知晓靳清冽定会有此一问,“见到你已长大成人,为父心中甚安。当年你母亲与我许多分离远走避世,实是有着逼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靳清冽昂起了泪眸。
靳远之侧眸觑向榻上的少年,一丛忧悸扫过眉宇:“此事事关重大,所以……”
“所以您还是不要让我……让我知道为妙。”榻上的少年突然发出了极其微弱的苦涩声音,原来江陵已于靳清冽片刻前的喊声中转醒,似是断断续续听到了靳清冽与靳远之的一番对谈。
“小陵!”靳清冽急忙快速奔至江陵身边。
“不,你是江峦的儿子,我信得过你爹爹,自然也信得过你。这件事情,也与你的爹爹有关。”靳远之的态度异常沉重坚决。
……
孤馆灯青,旅枕梦残。
江陵痛苦地倚在榻栏,与靳清冽一同听靳远之叙述起一段亘久封存的前尘往事。只是二人却都没有想到,靳远之近二十年来拑口禁语,只因那前尘往事中竟藏匿着惊天秘闻——一段关乎皇室关乎江山的惊天秘闻。
近二十年前朱元璋为整肃胡惟庸案,动用了朝野上下乃至江湖的力量,靳远之便于彼时摘取了御龙大会的桂冠。御龙令在手,天下群雄听令,靳远之风头正劲一时无两。可也正在此时,就藩北平不久的燕王朱棣却私下寻到了靳远之,欲请他为戍守边疆的皇家军队传授自己密不外泄的铸剑之术。
靳远之从天子手中夺得御龙令,为天子效命本来也是无可厚非,于是便随朱棣行至北平军营,却不料被他撞破朱棣正于暗中囤积大批军粮物资铸造诡异兵器。靳远之瞬间明了朱棣争权之心,所以而后即使朱棣盛意拳拳好言挽留,靳远之仍旧严词拒绝拂袖离去。
岂料未及行出北平城池,靳远之却又被燕王士卒横刀拦下,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有他身怀六甲的夫人,她竟已在不知何时被燕王挟为人质。靳远之心系夫人虞楚慈与她腹中孩儿的安危,只得无奈返回城中与朱棣虚与委蛇,却将自己的铸剑之术深埋心底誓不外透。
朱棣无可奈何之际,却又时临边境战事再起波澜,只得即刻整兵出征,靳远之便趁元军败北朱棣班师回朝途中的一线生机救出夫人与之远走。
谁知二人一路潜行,燕王却有追兵不断,靳远之与虞楚慈一路斩杀劲敌回至磨山,磨山却也已被燕王势力重重围堵,靳远之与夫人虞楚慈商议应对之计,最终决定由虞楚慈携御龙令由后山小径借机逃离从速归隐,而自己则独自一人留守园中对垒燕王。
燕王朱棣的目的仍旧在于靳远之锻造兵刃的独门技法,拥有经久不毁的兵中强刃自是对阵敌军的制胜法宝,奈何靳远之闭门不出誓死不从,朱棣却也无计可施。
朱棣虽是无计可施,可朱棣的谋士道衍和尚却已在暗中为朱棣谋划良策,于是江湖之中一时蜚声四起,大多数人都不知从何处听闻靳远之为求功名抛妻弃子,是个沽名钓誉的卑鄙小人,靳远之的名望顿时一落千丈。
至此燕王撤走了围驻在磨山脚下的全部人马,靳远之却也在此后一晃经年未曾踏出磨山凝剑园一步,默然承受着江湖中人对自己的误解。直至月余之前,已逐渐被世人遗忘的磨山凝剑园却又赢来了另一批不速之客。
此时的不速之客皆为宁王朱权的下属,江湖云涌世事多变,朱元璋西去朱允炆登基,对于皇位心存觊觎者也已不止燕王朱棣一人。宁王少年意气风发,善谋善策更胜其兄。然而靳远之历经二十年风雨洗礼本已对江湖庙堂心灰意冷,家仆四散之下凝剑园中早已人丁寂寥,宁王轻而易举无声无息攻下凝剑园,将正自一人于剑庐试剑的靳远之一路撸至京师。
宁王要的已非靳远之的铸剑之术,而是靳远之于当年的御龙大会一举夺魁之时先皇所赐之御龙令牌。可惜宁王的计谋虽妙,却也未能万无一失,御龙令早已不在靳远之的身侧廿年之久。
御龙令不在靳远之处,普天之下便只有玉飞天虞楚慈一人知晓御龙令的所在,然而虞楚慈却也已先靳远之一步离世。
“那您此时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在这游船之上?难道是说,宁王他已不再与您为难?”靳清冽圆睁赤目,得知父亲被自己一直一来不齿的行径纯属子虚乌有,悲愤愧疚之意难以抑制。
“是啊……以后,以后都不会再有纷争与我同存。”靳远之喟然一笑,眸中似有闪烁不定的微光,凝望着榻上面色凄白的少年,话语逐渐低沉提速,“江陵,在北平时,我曾见过你的爹爹江峦。江峦与我本是熟识,当时若非是他相助,我与阿楚绝不会如此幸运逃出燕王辖区。”
“爹——”靳清冽似是想要尽快习惯使用那简单通俗的称谓,却又生硬将这称呼吞回口中,她毕竟还未能如此之快地适应这非比寻常的父女关系,“小陵也在寻找他的爹爹。”
“您说……您,见过他……”江陵涣散迷离的盲目不顾痛楚追寻着声源的方向。
“嗯。”靳远之点点头,尚未发现江陵乃是盲眼之人,只是他点首的动作却已在不为人察觉之间添带了些许滞涩之意,“那时他行踪诡谲,我却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而后与他匆匆一别,便再未听闻他的消息。”
靳远之再开口时,靳清冽却看见他鼻中口中正有鲜血涔涔渗出。
“您怎么了?!”靳清冽惊惶无依扑至靳远之身侧。
“清清,能看到你出落得亭亭玉立,乃我之幸……”靳远之却只顾爱抚着靳清冽的秀发与脸颊,不料瑟颤的手臂却又倏然滑落,“我就要去见你母亲了,朝野权争终于可以与我和阿楚无关……”
幽明的烛火中,靳远之合上了双目,为远离纷争自服毒药的磨山凝剑园园主与世长辞。
“爹爹!”靳清冽悲痛欲绝潸然泪下,终于撕心裂肺地呼喊出声。
……
晨霜耿耿,朝露潯疂‘。靳清冽守在靳远之逐渐冰凉的身躯近侧一夜无眠,她自觉自己已仿似于骤然之间遍历了人生中所有惊心动魄的跌宕起伏。
她为寻靳远之而来,奔波数月才与父亲相逢,终在始料未及之时赶在中秋时节与父亲聚首,刚刚消除了对父亲多年以来的误解,可父亲却又于自己眼前卒然离世。靳清冽陷入了无限的自责与绝望,时至此时,她方察自己已双亲尽失。
这幸福却存在得竟是如此短暂,所以短暂的幸福过后,她也是时候回去。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
熊熊烈火之中,靳远之的遗骸化为灰烬。
少年一手扶在身旁苍天大树的枝干之上方能稳住摇晃无力的身形。
“小陵,我大概有些日子不能在你身边了。我要带爹爹回点苍山去,与妈妈合葬。你回到家中要自己好好养伤,相信有你姐姐的悉心照料,你很快便会复原。”靳清冽小心收起靳远之的骨灰,只身上马奔驰西去。
作者有话要说: 聚散离合,才是人生百态= =
☆、46 东走西顾
金陵城外一条人迹罕至荒石嶙峋的小径上,火光尽处的浓云正自烟消云散。少女一抹红衫一记飞骑已然奔离无踪。
也许此时的分离不过是为了再次的相遇,即使这相遇看来遥遥无期。
良禽择木而栖,可如今这道旁的一株苍天巨木并不栖鸟兽。不栖鸟兽,却栖人——“死人”。
“为什么你每一次出现,都总是在高处?”倚身树下的少年惨淡一笑,连笑声都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站在高出,才能看得长远。”巨木繁复的旁节枝叶凋零,雅乌的声音便从这萧索的枝节间杳杳传来。
人要站在高处,才能看得长远——这是燕王朱棣的话,也是秦门存在的因由。这话说得在理,于是在理的话,深深印在了雅乌心中。
可惜有些人无论站在哪里站得多高,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双目无神如一滩死水的盲人,自然什么都看不见。树下的少年不单看不见,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那你看到了什么?”江陵背倚树干颓身而坐。
“很多人。”雅乌不带情感的答案一如既往。
“什么人?”江陵的回问看似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美人,故人,小人。”雅乌的嗓音沙哑漠然。
“什么样的美人?”江陵问得直接。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雅乌答得风雅。
“什么样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