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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万安。”我深深一福,皇后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日里平添了两分威严:“陛下呢?”
“在里面。”我躬身退到一旁请她先行,自在侧后跟上。
皇后进了寝殿朝宏晅见礼,宏晅扶了一把:“免了。梓童有事?”
皇后颌首肃然道:“是,臣妾是来替静昭容请旨的。”
我不由得一凛,碍于皇后在强压下心绪,低眉不言。感觉到宏晅目光缓和地从我面上拂过,问皇后说:“什么旨?”
皇后禀道:“臣妾想着静昭容禁足已久,今日召了荷莳宫的掌事女官子佩前来问话。子佩道昭容已病了多时了,因着禁足的旨意在,一直未传太医。虽只是寻常风寒,但臣妾觉得,还是……”
皇后一番话说得柔柔和和,言及此,噤了声打量着宏晅的神色询问他的意思。几息之后,宏晅开口淡泊:“你下旨传太医就是了。朕禁她的足又没废了她,她还是昭容。”
我大放了心,皇后福道:“诺。”我亦是一福:“谢陛下。”
皇后遂是告退了,宏晅走到犹自垂眸不言的我面前一声轻笑:“这么客气?”
我抬了抬眼:“替聆姐姐谢的。”
他蹙起眉头睇了我片刻,伸手撑在我背后不远的墙壁上,这样一来他离我极近了,我不禁向后躲了一躲:“……怎么了?”
“你这是认准了朕原本不会答应让太医去?”
“没有……”我避着他温热的气息,咬了咬下唇老老实实答道,“臣妾知道陛下大抵是会答应的,但……那是聆姐姐啊,臣妾怎能不担心……”
“嗯。”他一点头,又言,“那朕想知道,若真是她做的,你当真能看着朕发落她而坐视不理吗?”
这个问题实在让我如鲠在喉,久久给不了答案。只是我心里清楚,若庄聆真是因此死了,我一定会怨他的。
“算了。”他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不逼你了。总归还不知结果如何。”
他回身到案边坐下,我思虑一瞬跟了过去,轻一咬牙出言道:“若真是聆姐姐,陛下当真会赐死她么?”
他看了看我,微微皱着眉头:“若不然呢?”
“永定帝姬毕竟没事……”我脱口而出,他神色一厉,我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如是真查了出来,我也就只有求他看在永定帝姬毕竟没事和帝太后的份上饶庄聆一命了。
次日晌午,沈循来明玉殿请平安脉。我知上午时皇后命他去为庄聆诊治了,等着他说庄聆的情况。他却从头到尾只字未提,末了将两副包好的药交给我:“这是臣为昭容娘娘所配药中的部分药材,昭容娘娘吩咐臣备一份来呈予娘娘。”
他行礼告退,我长甲轻抚着这两副药,欣然而笑:“去请荷才人来一趟。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清楚。”
这两副药我一一打开了,其中一个看着是完整的一副药,另一个打开却是还有两个小包分别包裹着,一个是杏仁,另一个我却不识得。
这个时候只好劳得语歆来帮忙了。
她用这样的法子传信儿给我,也不知是荷莳宫现下看得太严还是她信不过沈循。
“姐姐万安。”语歆笑吟吟向我一福,看了看桌上摊开放在纸上的三堆药材,一一辨起来,俄而道,“这是麻黄汤,取麻黄三两、桂枝二两、杏仁七十粒、灸甘草一两。就是寻常医治风寒用的,昭容娘娘服用无碍,姐姐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指了指旁边两种单放着的:“这些呢?”
“这个是杏仁儿。”她拈起一颗道,“和麻黄汤里的杏仁一样、和寻常的杏仁也一样,姐姐也不用多虑。”
见我颌首,她又放了回去,拿起另一种看了看,又说:“这个啊,是远志。”
“‘远志’?”我蹙了蹙眉,不解道,“干什么用的?”
“多是安神用的。”她道,细一思忖,又言道,“不过给昭容娘娘,大概是为了祛痰,也有这个效用的。”
杏仁?远志?我思索着朝她点了点头,微笑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多谢妹妹。”
“姐姐客气了。”她福了一福,“臣妾先告退了。姐姐不要担心了,昭容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陛下也知昭容娘娘是怎样的人。”
我点一点头:“自然,本宫也不是担心别的,只是担心她禁着足受委屈罢了。”
这自是骗她的,但莫说对她,我对谁都只能这样说。她行礼退去,我捏起一缕“远志”在手里摆弄着,到底什么意思?可是要我做什么?
我一句句回忆着语歆的话,尽力地想从中琢磨出些什么。
“麻黄汤,取麻黄三两、桂枝二两、杏仁七十粒、灸甘草一两……”
“这个是杏仁儿。和麻黄汤里的杏仁一样、和寻常的杏仁也一样,姐姐也不用多虑……”
麻黄汤、杏仁……我叫来林晋:“去,查麻黄汤里的杏仁是干什么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_(:з」∠)_庄聆啥意思?猜对加更……!
正文 137
直至晚膳时;都未再见林晋的身影;平日里身边得力的宦官也一下子少了好几个。我问婉然;婉然道:“林晋带着几个宦官寻了好一堆医书正读着。”
也不知能不能读明白。亏得庄聆想这样的法子;倒是安全了,却实在难懂了些。仅是难懂也还罢了,我更担心的是若因半懂不懂而会错意,恐会误了大事。
第二日,林晋捧着两本书进来复命了,我心中一喜,忙问:“如何?”
他却苦丧着脸,躬身道:“臣无能,实在琢磨不明白昭容娘娘什么意思。”说着将书捧给我;“关于麻黄汤的效用在这了。”
我难免一阵失望;接过来,是本《伤寒论》 。有关麻黄汤那一页,除却所用药材及用量,便是一段言简意赅的解释:“本方证为外感风寒,肺气失宣所致。治当发汗解表,宣肺平喘。方中君药麻黄味辛性温,善开腠发汗,祛在表之风寒,宣肺平喘,开闭郁之肺气;臣以桂枝辛温发散,解肌发表,温经通脉,合麻黄宣卫阳,透营气,相须为用,倍增发汗散邪之力;本症之喘,是由肺气闭郁失降而反上逆所致,故佐以降肺气,散风寒的杏仁,同麻黄一宣一降,增强解表平喘之功。炙甘草既能调和宣降之麻、杏,又能缓和麻、桂峻猛之性,使无过汗伤正之弊,为使药。方中四药配伍,以解除在表之寒邪,开泄闭郁之肺气,使表邪解散,肺气宣通,诸症自愈。”
我对医术半分不通,这番解释虽写得通俗我仍是半懂半不懂,蹙眉念道:“方中君药麻黄味性温……君药麻黄?可是麻黄的一种么?”
林晋笑着摇头,解释说:“并不是……这臣也是昨儿个看了书、又问了医女才知道,药分君、臣、佐、使,这麻黄汤里头,麻黄是君药,所以是‘君药麻黄’。”
我点头,接着往下看去,了然道:“所以这桂枝是‘臣药’了。”
林晋应说:“是。杏仁是‘佐’,灸甘草为‘使’……臣也就能看懂这么多了,昭容娘娘给娘娘看这药是什么意思,臣实在是琢磨不出。”
庄聆着重点出了杏仁,却又是同整副麻黄汤一并送来,其中必定是有什么关系的。我问便他:“那这杏仁在药里到底是个什么作用?‘同麻黄一宣一降’何意?”
林晋窘迫地擦了擦汗,为难道:“这……臣实在不明白了,娘娘您看是传医女来问问还是请荷才人来问问?”
我思虑着,牵涉的人多了难免有心思重的人起疑,语歆虽是心思浅,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她也太刻意了。遂慢慢摇了摇头:“先不必,你让本宫想想看。”
他便退到了一旁,悄无声息。
君药麻黄、臣药桂枝、杏仁为佐、灸甘草为使……一宣一降……
还有那味远志……
庄聆啊庄聆,你明知我打小在奴籍,虽则也有陛下照顾着也读了不少书,医书却是从未涉足过啊!
若不是关乎大局、关乎庄聆的性命,我决计是不会去研究这些东西的。
一阵腹诽,我忽有一闪念,便问林晋道:“可是所有医书上的方子都有注明‘君臣佐使’么?”
如是有,多对比几类,兴许能寻着些什么规律。林晋却摇头:“没有,臣翻了些别的书,大多都只说哪些要配成什么方子,并不注明这些。”
我颓然一叹:“聆姐姐这是打什么哑谜,明知我急得不行,还要来这些。”
婉然在旁也是一脸的苦思不解,只道:“昭容娘娘点明了杏仁,这却是麻黄汤,当真是个哑谜。”她陡然顿住,眼睛一亮,“哎?林晋?为何麻黄是君药?”
林晋呆滞地望着她:“这……麻黄汤嘛……自是以麻黄为主,便是君药了……”
“那其他三味药呢?为何桂枝为臣、杏仁为佐、灸甘草为使?”婉然一口气问出,直问得林晋回不过神来,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点头道:“是了,婉然的意思是得弄明白这“君臣佐使”是如何区分的。”
是以林晋又带着几个宦官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在午后给了我答案:“大抵药之治病,各有所主,主治者,君也;辅治者,臣也;与君药相反而相助者,佐也;引经使治病之药至病所者,使也。”
与君药相反而相助者,佐也……
远志……
远志,相反而相助……
我豁然开朗,不禁低呼出声。婉然在旁一惊:“怎么了?”
我辨不清自己面上现在是惊是喜,只是告诉她道:“以后再不许去荷莳宫打探了。”
“啊?”婉然错愕。
“聆姐姐的意思。”我笑道。多日来的恐惧在这一瞬全然放下,似乎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远志,意指她此举有大事要做。若其风寒为目下后宫症结,这一位麻黄汤是药,麻黄是君药,暗指皇后;桂枝双字带木,大约是琳仪夫人,她的姓与封号皆带两木;她点明了杏仁,杏仁就是她自己。佐药,与君药相反而相助。她是刻意行了错事,为的是治这症结。”我缓了口气,复道,“我说怎么宫正司那么快就查到她头上,原是她自己安排的。”
“可是……”婉然黛眉浅蹙地踌躇着,犹是担心不减的样子,“毒害帝姬,这是多大的罪啊。就算是为了除掉方氏姐妹,她如此把自己的命搭上,可值得么?”
“当然不值得!”我嗔她一眼,哂笑道,“想什么呢?聆姐姐如何会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做这事,她必是有万全的法子。”实则我也是难免担心的。宫里虽是日日算计着,但算计总也难免有个差池,这差池也能要人的命。便如庄聆这事,我虽不知她下一步要如何走,却很清楚若是出了差池让她坐实了这毒害帝姬的罪名,她便在劫难逃了。轻有一叹,是回答婉然也是安慰自己,“聆姐姐最是谨慎的,她既然有这样的打算,我们也就不必瞎担心了。自乱阵脚是最可怕的,就像那天在长秋宫,方才人挑出我去荷莳宫打听的事来说,亏得陛下偏着我些不计较,若不然硬要治个抗旨也不是说不过去。”
婉然遂一福:“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谁也不许再往荷莳宫去。”
我颌首,婉然刚要走,林晋伸手将她拦下。婉然一怔,林晋拱手道:“娘娘忽略了一件事。”
我一愣:“什么?”
“君臣佐使,还有一位使药呢……昭容娘娘可是需要娘娘做些什么?”
使药,灸甘草。我复又去看手里的书,“引经使治病之药至病所者,使也”。边是思索着边是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使药既是‘引经’之用,若是指我,她便该告诉我如何引、去引谁,如今既未说这些,也未刻意点明这药,就不该是我了。”
林晋点一点头也同意我的意思,却又道:“可这人……若不是娘娘,会是谁?”
我摇头:“这就不知了。可她既未说明,应是咱们知不知道都无碍的,也需要等这出戏演完才能知道了。”
焦灼的想法子变成了耐心的等待,我想着这其间该是有个大变数、宫正司会寻着什么线索继而一转查到方氏姐妹头上去。月底之时,正准备着要去晨省的我,却从镜中看见林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在我身后蓦地跪倒,连气喘也不匀地道:“娘娘,出事了……”
我心中一紧,皱起眉头,头也未回地从镜中看着他,强作镇定地问:“怎么了?”
“昭容娘娘……昭容娘娘出事了……”他喘了两口气,定了定神禀道,“方才宫正司的两位司正去了长秋宫,说是事情查明了,之后传了昭容娘娘去。宫正让臣来转告娘娘,似是……似是罪名坐实了……”
怎么会……
“是,宫正亲口说的。只是御前事多她不便久留,便回去了。臣刚去长秋宫打听过,昭容娘娘确是在……”他语声焦灼地继续说着:“长秋宫那边已经差人禀了陛下,陛下下朝后大抵也会过去……皇后娘娘已吩咐免六宫晨省了,只吩咐人将各宫主位传去,大概一会儿人就该到了,娘娘您看……”
齐召各宫主位,哪次不是大事?每每这么一聚,都是三堂会审的阵势,怎样的大事在这样的情境下也要出个结果的。难不成庄聆折腾谋划了这许久,最后竟是个“罪名坐实了”的结果?
我深吸口气强压着无法稳定的心速,覆下眼睫沉声道:“都安心待着,等长秋宫的人来了再说,谁也不许显出慌张来,倒像是咱们心虚似的。”
长秋宫的宦官片刻后便到了,彼时我已梳妆完毕,见门口的红药递了个眼色,便提步往外走。那宦官行到我两步远的地方向我一揖:“宁婕妤娘娘万安。”
我微怔,觑了觑他的服色:“大人有事?”
“是。”他一停顿,道,“皇后娘娘旨意,今日免六宫晨省,请各位主位娘娘去长秋宫。”
我淡淡“哦”了一声,平静自若:“免了晨省又传主位去,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那宦官禀说:“是……”他抬了抬眼,不住地觑着我的神色,接下来的话说得很是小心,“前些日子永定帝姬被人下毒那事……宫正司查出结果了,皇后娘娘已宣了静昭容。”似是怕我再加追问,他一躬身即道,“旁的事臣便也不清楚了,娘娘到了长秋宫自会知晓。”
步辇到了长秋宫门口,却见数位宦官正匆匆出来赶往各处,心下生疑,递了个眼色着林晋去问。眼见着林晋拦下一人低语两句,片刻后回来禀说:“是去请各位娘子的,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又特意改了旨意齐召六宫嫔妃,可见是闹得愈发严重了,难不成……庄聆真是失了算?
“帝太后知道此事么?”我思虑片刻,问林晋,林晋答说:“应该还不知。”
我点点头,沉缓道:“一会儿你在殿门口守着,若瞧着不对,即刻去长宁宫禀帝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得知读者里有个中药专业的好忐忑好紧张……蓝洛妹纸……我要是哪里写错了你告诉我……我改……
正文 138
庄聆跪坐在椒房殿主座前不远的席上,神情淡漠;余人各自落座;谁也不敢开口。芷寒看向我,面上又是疑惑又是担忧;我看向顺贵嫔,她神色平静无澜无波。庄聆在她女儿的酒中下了毒;也不好要求她此时偏袒庄聆。
琳仪夫人端坐在皇后下首的位子上;同样是神情淡淡的。她协理六宫;应该已经先一步知道全部始末了。
“事已至此;昭容你定要本宫召阖宫嫔妃来此。究竟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皇后微微皱着黛眉,淡看着庄聆隐有凛意。
庄聆自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其实并没什么要说的话;臣妾身居九嫔,如今摊上这样的罪名,召六宫嫔妃来一道听听、一道给臣妾定个罪,不算逾越吧?”
皇后的眉头蹙得深了几分,信手拈起旁边案上的两张纸,大约是宫正司呈上来的供状吧:“你位列九嫔、又是帝太后的侄女,出了这档子事,你没什么可说的?”
“宫正司已经查明白敲定了的事,臣妾这张嘴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庄聆的笑容黯淡了两分,添了些许苦涩,“娘娘不若先让各位姐妹都看看那些东西,免得她们都蒙在鼓里,不知为何跑这一趟。”
皇后轻轻叹息,吩咐蓝菊将那几张纸交给在座宫嫔传看。
很快传到了我的手上。原是庄聆身边的宫娥采葭供出,永定帝姬生辰那天她经手了那杯酒,是她在酒中下了砒霜,是按着庄聆的意思办的。
竟是栽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我重重一叹,将纸张交回到蓝菊手上,再由她交给别的嫔妃。
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去读,然后带上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悲悯不已的神色。待得她们都看完了,已过了很久,伴着悠长的一声“陛下驾到”,宏晅进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