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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我有一怔,他更是大惊:“宁……”
我缓然微笑:“林大人,多日不见。”
是林晋。
“您怎么……”他错愕不已地滞在那里。我淡然颌首:“今时今日,何敢再当林大人一声‘您’啊?我就是要杀他,未成,是我命不好,大人不带我回去复命么?”
他陡然回神,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数位宦官,自知毫无退路,亦帮不到我,狠一咬牙:“带她走。”
时隔近两年,我再度踏入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踏上九阶。我清晰地听到两侧有些资历的宫嫔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新宫嫔见状后面上的狐疑。
我在离御座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瞟过他时不禁冷意无限,垂眸、下拜,却是连一个字都懒得讲。
气氛凝滞须臾,我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犹豫着唤了一声:“母妃?”
是元沂……他还记得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该这样出现在这里,不该让元沂见到。连头也不敢回,便听芷寒的声音从同一处传来:“长……长姐?”
我以为我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说自己该说的话、完成自己此生最后的一搏,可他们到底还是让我无法平静了。
只觉得自己自私得很,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出现在这里,为了救兄长和霍宁……却没有顾及芷寒和元沂。
他们总要为此徒增烦扰了,元沂甚至会一辈子都记得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妃……
我心中一阵颤抖,几乎有了退却,犹豫这件事是否还要继续做下去。他……却忽然开了口:“真的是你。”
毫无波澜的平静口吻,甚至听不出恼怒,我低着头,轻道了一声:“是。”
“芷寒。”他略微抬高了声音,缓缓道,“你先带元沂回去休息。”
“陛下……”芷寒踌躇着,艰难地恳求道,“长姐纵使有过,也求陛下……”
他抬了抬眼:“退下。”
芷寒话语滞住,应了一声“诺”,悄无声息的告退。犹听得元沂又唤了一声“母妃……”,我却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又是长久的安静,他似是在思索如何处置我才好。曾经无比熟悉的曼曼语声传入耳中,清凌凌地带着讥讽:“两年不见,宁婕妤胆子愈发大了,弑君的事也敢做。”
是庄聆,静妃。
周遭的新嫔妃们在听到她的话后一片恍悟的讶然,我冷然一笑,无话。
她们要怎样的讥刺都无所谓了,我现在都不关心。我唯一迫切等待的,是他的发落。
“旁人也都退下,先给母后问安去。”他轻轻道,“这事……朕来处理。”
不由分说的口气,我一愣,一众宫嫔也是一愣。我自己都毫无辩驳地认了罪,当众发落不就是了?何必再兜个圈子。
正文 164
众人皆尽退去;本就安静的辉晟殿里冷寂到空洞。宫人们也都识趣的退下;只剩下我和他在殿里,一坐一跪。
我始终等着他发话;他却长久无话。不该是这样;我要弑君,当着众人的面要弑君,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我全然不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只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双膝都发了麻,忽见他起身走了过来。静静地等着;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半步也未停的出了辉晟殿。
究竟怎么回事?
我原本的想法简单明了;弑君是死罪也是重罪,试菜的宦官出了事便会知道汤中有毒,他必定会查,然后传我来问话;我认了罪,就是一死,便可在死前“逼不得已”道出阿眉的存在,告诉他我在旧宫生下了她,托人交给了霍宁夫妇。如此,他最多是不信阿眉的身份,可以验亲,却不能怀疑我搭上性命做的事是为了救霍宁而演的一场戏。
简单,却准、狠。
我想过这些事会在哪些地方出岔子,比如那汤兴许呈不到他的桌上,或是他赐给旁人而毒死了别人。再不然,也许怡然会为了护我想办法找个人顶罪……
这都有可能,如若发生了,顶不济就是再寻机会。这本就是个下策,我咬牙去做为的是能尽快有成效。
可目下……大概会出岔子的地方半点岔子也没有出,一路顺风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却卡在了这最不该卡住的地方。
他不是该杀了我么?留我一个人在辉晟殿是怎么一回事?
殿外响起了轰鸣的雷声,沉重地不绝于耳,听着仿若整个天空都要砸下来似的。我犹自跪着,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猜测着他的心思。
一声如同炸裂夜幕的巨响,继而大雨倾盆而下,在我身后不远的殿外下得酣畅淋漓。今晚果然是有这样一场大雨啊……我却不再确信明日是否是晴天。
这才是绝望,我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会怎样做、不知此计是否还能成,也不知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最可怕的便是他晚些时候差人来赐我一死,我一命呜呼,却再见不到他,说不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
心中一阵恐惧。
身后响起脚步声,细细碎碎,不像他的脚步声,应该是宦官。难不成真是那样,这是来赐死我的?
我没有勇气回头,只觉无力得不堪承受。
“这个……”来人在我身后站定,犹豫着些什么,俄而道,“嗯……晏娘子……您回去吧。”
什么?我讶然回头看向他,他手里执着的油纸伞仍滴着谁,一滴一滴流在地毯上晕开。见我回头,他重复了一遍道,“您回去吧……”他又一番犹豫,继道,“我回去复命了。”
原是犹豫称呼与自称。
他不再多耽搁的浅浅一揖,转身走了。我怔了一怔,猛地站起来,耐不住膝上一软,一边伸手去揉着一边急唤道:“大人慢着!”
他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躬身道:“娘子有事?”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我颤颤巍巍地走向他,“回去?”
他低应道:“是,陛下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什么意思……我就不知了,娘子别抗旨就是。”他说着抬了抬眼皮,“再者,您也不能总在这辉晟殿里待着……”
他言罢再度一揖,一边撑伞一边走了出去。
回去?尚食局么?
我望着在乌云遮蔽下一片黑暗的天幕,站在殿门口的长阶之下无比踌躇。雨越下越大,全然没有停的意思。不由得站在屋檐下不敢往外迈,细细一想又不禁笑自己矫情:死都不怕了,还怕淋雨么?
一步步走下去,还未走完长阶,身上就已经淋透了。雨水带来的寒意往骨子里浸着,又湿又冷。手里没有宫灯,天上也没有月光,道路一片漆黑,若不是对宫道走向早已烂熟于心,我大约会迷路在这九重宫阙之中。
雨水不断地淋下来,狠狠砸在脸上、身上,心中说不清的烦乱让我连挡也懒得挡。他到底想干什么?弑君的大罪,没听说过特赦的。何况我还本就是他不喜的人。
辉晟殿前的广场真大,走了这许久才走到尽头。走出一道大门,拐了个弯继续往尚食局走。身后有急促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叫我。转过头,依稀看见两名宦官撑着伞追过来,我停下脚,在雨中站定看着他们。
“晏娘子。”他们赶上来,在我面前停住脚步,跑得气息有些不稳,喘着气缓着,俄而向我道,“陛下传。”
陛下传。我心中一喜,低低福道:“有劳了。”
他们举伞遮住我,一路不作声地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又走过广盛殿,成舒殿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速不觉间快了起来,他们却没有带我进去,而是从侧旁绕了过去,到了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有一大片宫室住着御前的宫人们,他们带着我在一间房门前站定,推开门躬身道:“陛下说今日雨大,娘子先不必冒雨回去了,且先住下。”
我抬头瞧了一瞧,这是我做尚仪时的住处。
心中再度起了同样的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却知问他们也没用,必是和方才那宦官同样的答案。只得颌首道:“多谢大人。”
他又道:“娘子客气。若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一声便是,我们在这儿候着。”
“这么大的雨……”我打量着他们因为追我而有些湿了的衣袍,含歉笑道,“这屋子是有间书房的,两位大人不妨进来坐坐。为我一个将死之人淋雨,多不值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看,又望了一望这丝毫不见小的大雨,笑应道:“多谢娘子。”
他们在书房坐着,我在卧房内坐着,寂静无声。心里仍在不停的想着今日之事,思绪飞转间连身上被淋透都忘了。回过神时,衣服都好像干了一半了,只觉困顿不已,既顾不上更衣也不愿劳他们再去给我取衣服,便在榻上躺下,望着床栏上的雕镂发愣。
不知不觉地睡过去,觉得头重脚轻。明明心里装着万千心事,却意外地什么梦也没有做,一直到次日天明。
嗓子有些沙沙发哑,头也有些痛,大约是因为受了凉。我抬手抚了抚额头,还好,并不热。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送了茶水进来,我下榻倒了一杯来喝。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时带过一阵发硌的痛感,蹙了蹙眉强咽下去,又灌了一杯。
身体舒服了几分,打开门,穿过前厅往书房瞧了一瞧,昨日那两个宦官已不在了。再推开大门,两个宫女在外一福,嚇了我一跳。
“娘子安。”其中一人道,抬眸打量我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娘子气色不好……可要请医女来么?”
我摇头:“不用……”嗓子哑极了,就像是枯树枝刮在地上的声音,我轻咳了一声,续道,“受凉罢了,我多喝些水就是了。”
她颌首,又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么?”
这才想起昨夜淋了雨也不曾换过衣服,多半就是因此才受的凉,遂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又一福,转身去准备,留下另一人在门口不声不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了。
我也听出她在言语间称我为“娘子”,却尽量避免着自称,她必是和我一样正拿不准宏晅的心思,如何称呼也不合适。
回到房里坐下等着,她们在侧间备好水后过来叩了叩门。我独自进去,将她们都挡在了外面。
热气氤氲,我觉得脑袋带着隐隐的疼痛一阵阵发着胀,心里太乱了,半点头绪也没有。过去一夜了,他态度不明,好像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但现在是怎么回事?软禁么?
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尽快洗完了出来,换上她们提前备好的干净衣裙,独自又回了卧房。
他总不能这样把我关一辈子……
我思索着,只觉他大概会来,又实在想不通为何。弑君之人不赶紧赐死了等什么?难不成竟还觉得我背后有人指使要查个究竟么?
那倒是找人来审啊!
有宫人送了饭菜和驱寒的药来,我本没胃口去动,转念一想反正命不久矣,何必在最后几天再委屈自己?便毫不犹豫地大大方方去吃,胃口一开果然格外舒服。
元沂有芷寒,阿眉有朵颀照顾着,霍宁的事不急于这几天——只要我还有机会见到宏晅,就总能找到机会激怒他然后跟他说。突然觉得一身轻,在生命的最后几日暂不用烦心实是一桩美事。
晚上睡前,那宫女却端了碗药进来,搁在桌上,朝我欠身道:“陛下说娘子时常睡不好,这是安神的药,娘子喝了早些睡吧。”
我蹙起眉头,“哦”了一声,她不多话地离开。我冷眼看了那药碗一眼,未动。
这一夜果真是睡得不好,心里很静却清醒得很,几乎是睁着眼发愣到阳光映入窗棂。
起身开门,门外的宫女换了两个,同样是朝我一福然后打量我一番,其中一人说:“娘子睡得不好?”
我笑了笑:“睡不着。”
“昨晚……她们不是送了药来。”她犹豫着我,我答得却爽利:“是药三分毒,懒得喝。”
二人诧异地相互一望,交换了个眼神,想了一想问我:“娘子现在用早膳么?”
我点头浅笑:“好,多谢。”
她们很快端了早膳来,菜式不多,却样样都是我爱吃的,我看了一看,笑问她们:“宫正吩咐的么?”
其中一人福身答说:“不是,是陛下。”
我挑了挑眉头,由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是以早餐未动,她们端出去时犯了嘀咕。午膳晚膳便正常了,没什么我不爱吃的,也没有我很爱吃的,安心用。
一连几天,我半点也没委屈了自己,但送进来的吃穿物什只要与他有半分关系我便连碰也不碰。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是谋划也不是算计,更不是怕他下毒,只是不愿接受。
又过一日,我照常未动那安神的汤药,照常睡得不好。到了清晨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却觉没过多久就被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门由“笃笃”地响着。
“是谁?”我紧皱的眉头问了一声。没有答话,敲门的响声也停了下来。疲惫地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那门声却又响了起来。
不耐地坐起身,揉着眼去开门,无比烦躁地想要同外头的人争吵两句,开门的瞬间却把所有的话狠狠噎住。
一时愣没能回过神。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负手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倏然回过神来,面上一冷间俯身要见礼。他拦住我,抬眼看了看床榻问:“还在睡?”
我点头:“是。”
他沉默一阵,又说:“那你……接着睡。”
“陛下有事?”我淡淡道,语调毫无起落,已是习惯地冷然。
他一时无声。我侧过身往门边退开一步:“陛下请。”
他似有一瞬迟疑,还是走进房中,四下看了看,问我:“这几日……还好?”
我不答。我忽然发现我竟已如此抵触同他相处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他转过头来,睇视我良久,短短一叹:“算了,不扰你了。”
“陛下要我的命就请趁早吧。”他提步离开间我脱口而出,话语生硬不已,顿了一顿,一笑又说,“何必这么拖着?我累,陛下心里也不舒坦吧?”
他止步须臾,道:“想太多了。”
“是陛下想太多了。”我轻曼地笑着,“陛下不必担心我背后还有人指使,晏家从前因为朝中之事落的罪,我此生不会和人勾结参与这些个事。”
“朕知道。”他一叹,又说,“你恨朕到这个地步么?”
我不禁沁出轻笑,反问他:“不该么?陛下不是同样也恨我到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退了不少东西回成舒殿。”
我冷笑:“是,我用不上。”
“以后不来碍你的眼。但你若需要什么,开口就是。”
我要阿眉……这个念头在听了他这句话后猛地腾起。阿眉,我和她分别有一个多月了,我压制着不许自己去想她。
怎么能不想。每次想到,心里都是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阿眉不该离开我,她本该是宫里的帝姬;即便是我出宫后生下,她也该一直和我在一起,更有兄长、霍宁、朵颀一起疼她……
今日这般,都因他而起。若他没有废了我,今日不会如此;若他没有动霍宁,今日亦不会如此。我已离开过儿子一次,这次又离开了女儿。
都是因为他……
我琢磨着要不要此时告诉他阿眉的事,也算顺水推舟。思虑再三却觉还是牵强,并不保险。强自忍下这份心思,只平淡地告诉他,“没什么需要的,心都死了,陛下觉得我还会有所求么?”
作者有话要说:咦这章有四千五百字耶……
不过大家放心……晚上的更新绝对不低于三千喵……o(*≧▽≦)ツ快夸我厚道!
正文 165
与他的这一次相见让我的心思愈加烦乱;愈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晚又是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晨起时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不已。
还是病了;医女说是之前有寒气积郁在体内,故而这一病当真如山倒。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偏偏遇上这种事,发烧发到神志不清;什么也琢磨不了。
迷迷糊糊地喝下药去;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似听到婴孩啼哭;是阿眉么?她睡得不好?还是饿了?我伸手摸索着;有又一瞬的清醒;让我告诉自己这里并不是霍府。
额上一凉;应是用凉水浸过的帕子敷了上去,有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夹杂在一阵阵耳鸣中听不清楚。
我真怕就这么病死了。我若这么死了,兄长还是要带人劫狱,我曾梦到的那一切也许还会成真……我们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兄长……莫要妄动,将军不会有事,你且和朵颀一起照顾着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