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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椋宫轻而易举，小暖，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叹完这一句，卫公子便也结账回府去了。
才进了凤鸣轩，洛慈便迎了上来，递给玉寒一枚扳指，道：“陛下遣人送过来的。”
玉寒将身上的披风交给洛慈，走到书案前才开口，说的竟不是扳指的事：“暖儿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哭，有没有不舒服？”
洛慈回头看着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按在太阳穴的样子，心头隐隐的有些酸，难受极了，挂好披风，端着点心茶水，洛慈走到她跟前，道：“你就别操心了，暖儿最近乖巧得很呢！”
“今日陪他出来走走了吗？老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他那般虚弱的身子就是在屋里窝出来的。”玉寒靠在椅背上，仰着脑袋，闭着眼睛说话，想是累到了极致。
“他今日一直睡着，窝在被子里，怎么去外头走走啊！”洛慈有时候看着玉寒就觉得好笑，她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死不正经的样子，回了凤鸣轩就跟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问话问个没完没了。
“一直睡着？”天气虽然依旧冷，暖儿畏寒，这样的天气确实是喜欢多睡，可一直睡着也不好吧。
“可不是一直睡着？难得见他睡得这么好。”洛慈笑着递给玉寒一块云片糕，“眼睛都没睁开过。”
玉寒听着这话本来还有些高兴，可听到“眼睛都没睁开过”这几个字，心里“咯噔”一跳！搁下云片糕，撂下一句：“在楼下守着！”便飞身奔上了楼。
她几乎是扑到鸾凤和鸣床上的，可是尽管弄出这么大动静，床上素来浅眠的人儿依旧没有醒，那人脸朝着床内侧，身子弓着，三千青丝铺散在床头，映着月光，乌黑莹亮。
玉寒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在。下一瞬她按上他的脉，须臾，面色一片苍白！
第四十二章 蛾眉蹙
“暖儿！你怎么了，暖儿！”她的声音乱了，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她当然知道玉暖怎么了，她精通医术，一脉切下，就算不是十分准确也必然有八分把握，可是她依然忍不住要问。
洛慈听得玉寒慌乱的声音，急急忙忙跑上楼来，小暖可不能出什么乱子啊，不然她的罪过就大了。“怎么了，怎么了，小暖怎么了？”她问得极其焦心，是对玉暖真心的关切。
可玉寒猛然转过身来，双眸中两道利刀飞射而出，“混账东西！不是教你守在下边儿的吗？还是……我这个半路主子使唤不动你了！”半眯着杏眼，玉寒压低的嗓音在这样空寂的夜里显得越发的冷酷无情。
洛慈从未见过这样的玉寒，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在尚未掌灯的小阁上因了残月的清辉而发出莹莹的光，锦缎如水却是冷到了阴森，她直直地站在珠帘后，就算是隔着纱帐，那幽幽地目光也能如同寒芒一般穿刺到你浑身的经脉里，教你动弹不得。还有那低沉的话语，伴着残酷到嗜血的眼神让人胆寒心惊。
见她愣在那里，玉寒半眯的双眸豁然睁开，“还愣着那里做什么！要我请你出去不成！还不快滚！”那是一种要吃人的阴翳，洛慈看到一只慵懒的雪狐瞬间化身为凌厉的猎豹，埋藏在内心最深的恐惧被调动，她慌忙转身，连滚带爬地下了小阁。
若是让她再选一次，她必不会那样冒冒失失跑上楼去，那个人……在那一瞬间……化身为魔，用声音将她撕碎，以眼神将她凌迟。直到许久以后，那个人已经离开她的世界，她都不敢再想起今夜的一切。只因为，即使是睿帝的雷霆之怒也比不上那个人冷冷的一瞥，寒冽如刀！
“暖儿，你不要吓阿姐……阿姐禁不起你这样啊……”她抱着玉暖的身子，一边给他渡着真气，一边低语，卑微到近乎舍弃自我的祈求，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玉暖的身子在她的怀里慢慢地回暖，他苍白的面容渐渐染上红润的颜色，玉寒收回手，依旧抱着他，呆呆地等着他醒来。
“你不要吓阿姐……不要吓阿姐啊……”他二人的头靠在一处，一滴泪，缓缓地滑过眼角，顺着面颊流下来，在玉寒的面上滑下一条蜿蜒曲折的痕迹，只流到鼻翼便破了，再也看不出原先泪珠的形状，那般零落的景致好似暮春天气里飘散的落红无数，“为什么不听阿姐的话？为什么不肯听阿姐的话呢……”
“你可知道……你若是死了，要阿姐如何独活？”他二人自娘胎便在一处，出生后亦是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玉寒根本就无法想象，若是玉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自记事起便扮作玉暖的模样，她为他成为一个男儿，为他练骑射，为他学医理，照顾他、哄他是她最欢喜的事，就算是眼下，她急欲成就一番惊世骇俗之功名，那也是因为这个虚弱到难以醒来的人：她必须有足够的筹码教齐凤臾不敢对玉家轻举妄动；她必须足够强，强到足以护他周全、滴水不漏。
“暖儿最乖了啊……今天为什么偏偏不听话了呢？”她问得极轻极缓，越来越凄楚，越来越哀戚，那低低的语音教人想起深秋时节躲在树桠深处鸣叫的寒蝉，痛……仿若骨肉都已剥离，人间……只剩孤魂。
也就在此刻，怀中的人微微地动了，只是一下，随后便有微弱的气息传入耳中：“阿姐……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暖儿！你怎么样，痛不痛，把眼睛睁开，阿姐看看……”她几乎是跳起身来，但玉暖没有动，倚在床头，那双荡漾如碧湖水般的翡翠目紧紧地闭着，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和之前的话一字不差：“阿姐……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玉寒愣了，真心喜欢吗？那人的容色，她是喜欢的，眉目英挺，俊美无俦；那人的身形，她是喜欢的，猿背蜂腰，悦目异常；那人的姿态，她是喜欢的，龙行虎步，行动生风；那人的计谋，她是喜欢的，收放自如，决胜千里；还有那人的野心，她也是喜欢的，杀伐决断，掌握乾坤……
然，她不知该如何回应玉暖的话，她说过：齐凤臾与太后苦苦相抵五年，甚至不愿见自己一面，那么就让他长点教训，好让他知道惹恼了玉家三小姐玉寒的后果！她处处讨好他，只为求他的欢喜，他欢喜之时自己也有些欢喜，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他。
真心？这一词，搁在暖儿身上才是最合适不过吧，至于椋宫内那人，就算是十足的中意，动机不纯又怎敢妄自归于真心？且不说暖儿，他二人中间隔的还有玉家，有太后，有景荣侯，有人伦朝纲，还有各自心头的那几分私心、几分打算、几分颜面。如此这般，就算是有一片真心又能做什么用处？
良久沉吟，终是说不出话来，玉暖也知她何意，“若阿姐不是真心喜欢……就算了吧……”他将脸转到内侧，把背对着玉寒，身子渐渐拱起，好似作最后的挣扎，“莫去掺和那什么春闱……阿姐……不喜欢就不要去吧……”
凄切语音，细若游丝，几近命悬一线，玉寒侧身坐在他身旁，双手扳过他的脸，双目灼灼，“暖儿，把眼睛睁开！”
玉暖听得此话，浑身一震，阿姐自小格外疼爱宠溺于他，几乎未曾对他说过“不”字，阿姐从不会让他不高兴，每次他使性子，她都会好好哄着他，直到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现在，阿姐命令他：把眼睛睁开！如此强硬，如此不可违抗。
猛地，他就觉得很伤心，他不愿意，他就是不要睁开眼睛，然……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下来，他是被玉寒惯坏了，半点委屈都是受不起的。
而玉寒眼见着那眼角滴出的泪珠儿，两手上的力气霎时松了，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她紧紧握拳、狠咬着嘴唇才忍住不哭出声音来。血泪！白色的丝被上落下点点红斑，那是自玉暖眼中滴下的血泪！“为什么不肯乖乖听话？为什么肯乖乖不听话？为什么肯乖乖不听话！”
一句胜过一句的心痛，一句胜过一句的心寒，他为何不肯乖乖地待在凤鸣轩，他为何不肯就这样安安分分地接受自己对他的保护，难道他不知道他的半点委屈都会让她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境地吗？
“不要去……”事到如今，玉暖已是根本就不在意别的了，不能让阿姐去春闱，绝对，不可以。
“你给我把眼睛睁开！”听到玉暖还在叫自己不要去，玉寒心头的那些痛意通通化作了怒火，“玉暖！阿姐最后再说一遍：把眼睛睁开！不然……”她说不下去了，玉暖鸦羽般的长睫颤抖着掀起，没有碧湖水般的春光潋滟，满眼的血色，红艳艳，惨烈烈。
“阿姐……暖儿求你……求你……不要去……”他单薄的身躯因了那份急切的愿望而颤抖起来，声音也越发的微弱，泪水还没有止住，艳丽的鲜红在他白玉一般的面庞上弯曲成诡异的弧线，看在眼里却莫名地生成一种残忍的美丽。
“告诉阿姐，你看到了什么？”见他如此，玉寒再也不忍心了，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拍着他的背，低低道，“暖儿乖，告诉阿姐，你看到了什么？”
“琼林宴……弓弩图……血……”瘦弱的人儿在怀里抽噎着，细若游丝的气息越发的不稳，断断续续说出三个词，没头没脑的三个词，玉寒秀丽的蛾眉蹙起，眉峰越来越近，越皱越紧。
“有人要杀陛下……阿姐若不是真心喜欢……就不要去……”他看到了，一支箭飞射过去，一片血，阿姐和那个人都倒在地上，周围一片混乱。
“暖儿乖，不要乱想。”玉暖在哭，这是最要紧的事，其次便是那琼林宴上要发生的事：既然已经被暖儿看到了，那就是避免不了的了。该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那叫作：避无可避，玉寒向来是不怕这个的。
“不是让你好好照顾自己的吗？为何不听阿姐的话，擅自使用良玉神目，你知道若不是阿姐赶得及时，你现在已经小命休矣？”她舍不得再骂他，还是带着笑念叨，心里却是涌上一阵酸楚。
哄了近一个时辰，才将玉暖安抚好，她还是不放心，给他再扎了一次针才下了小阁。洛慈依旧候在桌边，眼里一阵急切。玉寒冲她摆了摆手，道：“暖儿没事了。”想了想，又道：“我与暖儿一道时，洛慈姐姐还是莫要在场的好，姐姐且去歇息吧。”
洛慈半刻都不敢多留，立刻离身而去。而玉寒就着白色长衫，在书案前坐下，一动不动。
第四十三章 天台变
翌日，东方已露鱼肚白，洛慈重新迈进这精致清雅的凤鸣轩，入眼的便是玉寒靠着椅背发呆的样子。低敛的眉目，看不清眼眸中闪烁的心思，只交握的双手泄露了一丝担忧。不敢打扰她，洛慈重新退了出去，没有瞧见玉家三小姐唇边的一丝狠绝。
弓弩图，整个夜里，玉寒脑中便只有这三个字，琼林宴遇刺，这事儿简单，不是敌国便是内奸，防不胜防，照着暖儿所见，那真是避无可避，只……那弓弩图又是作何用？
九州纷乱，七国争霸，大秦以强弓硬弩独霸天下，今靛朝亦然，外族契丹犹擅骑射，行军布阵灵活机动，本朝却有精良弓弩，隔河而战亦可一击必中，故而辽国宵小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那契丹贼子也悟出弓弩之妙，那……后果不堪设想。
猛然一惊，玉寒脑中忽闪过一道人影：翩翩公子，宛若御庭兰花，玉树芳华，真真教人一见难忘。“工部尚书……”她此刻终将这一连串的人想到一处，果然！谢御庭必然是景荣侯的人马，难怪昔年探花郎舍礼部而入工部，原来打得是弓弩图的主意！
那景荣侯果真是卧薪尝胆，八年前就算计好了这一切，如此缜密的心思，真真担得起“心细如尘”四个字。“你算得到凌风公子，可曾算得到玉家四少？”玉寒喃喃自语。
也难怪齐凤臾要将凌风公子提为工部尚书，只一个侍郎的官职，怕是够不着弓弩图的机要。诱蛇出洞必得舍得下血本，如今，谢御庭既已为工部尚书，那么景荣侯不日便可拿到那一纸关键，与契丹人的买卖自然水到渠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凤臾啊凤臾，这一招未免行得太险！”碧玉扳指在手，玉寒摩挲着那内壁里雕镂的“九龙攀云”，心里极不是滋味。扳指，挽弓射箭，指的可不就是那工部尚书手中的弓弩图！“你道玉寒是七窍玲珑心，你可知，若无暖儿以身犯险窥探天颜，就算是比干再世，又怎猜得出你心中所想？”
齐凤臾哪里料到玉寒会由扳指想到弓弩图，他的本意不过是讨那人一个欢喜，你既擅骑射，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便赐你碧玉扳指，好教你挽弓如满月，放箭射天狼。
而玉寒此刻显然是会错了意，翡翠良玉，绿得都有些假，仿若要滴出水来，可这正是碧玉之妙，然握于掌中，凉意沁入筋脉，进而入血，寒彻心脾。
“看来……免不了要一探景荣侯府了，是不是得挑个合适的日子，好在良辰美景夜会一会那齐家的大美人儿？”五指收紧，一方翠绿掩入掌中，入眼的则是一片白，凝脂般的肌肤，因了拳头的紧握而显出几道淡淡的青色，瘦削至此。
龙眠殿内此刻也是有人一夜未眠，齐凤臾想来想去，终是觉得不妥，未到早朝时便起身，只身一人径直入了司天台。四周无人，未到办公时，怎会有人来这祭祀重地？可悉悉索索声入耳，正是有人蹒跚而来。
“是陛下啊……”暗哑的嗓音，透露出说话人的年纪，显然已入暮年。如此语调，不像是在问，倒好似等了很久。
“司空大人。”三朝元老，齐凤臾反身一揖，倒是真的恭敬地有些过分了。
老人家并无惶恐之色，全然不似在朝中的那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态，“老臣在此，陛下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司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颤颤巍巍走到齐凤臾跟前，垂暮老朽已然支持不住，却依旧傲然而立，隐约可见年少时的英姿勃发。
齐凤臾走向案前，迤迤然坐下，出手一个请：“司空大人还是坐下说话吧。”他此刻眼眸倒是没有完全睁开，好似半眯着，却又可见全部的眸色，嘴角淡淡地含着几分笑意，粗粗看去，教人大有如沐春风之感。
“近日心烦，本想着来司空大人这里借一份清静，还望没有扰了大人的兴致。”他来之前的确是心神不宁，有片疑云已经在心头飘了太久，再不拨开，天上的日头就要落了。然此刻他倒是半点也不急了，不是还有另一句话吗？守得云开见月明，瞧着司空大人的样子，怕是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不如就来看一看：究竟谁能守到最后。
“陛下说笑了，该是老臣没有碍着陛下的清静才是。”老者抚须，虽是一把花白颜色，却堪堪生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意，而面色似笑非笑，隔得稍远便好似古井无波。
“朕来此处之意，大人想必已经知晓了，不知大人有何要嘱咐朕的？”齐凤臾向来是好学生，尤其是在这样的先生面前。若是眼前站的是朝中某个无才无德的大臣，那面上可带三分戾气，话语间也可专断独行、嚣张跋扈一些，反正死活都是他说了算。可司空大人自是不同，自然也就满面谦恭，事事礼让。
“呵呵，陛下还是和早年一样……”当年，先帝将他领到自己跟前的时候，那半大的娃儿行了礼，出口问的却是：“先生可有何要嘱咐弟子的？”他不似其他来讨教的皇子，没有直直地道出一句：“请先生教我……”可偏生是那一句，以皇子之尊行弟子之礼，讨的依旧是自己的学问，教你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司空大人就这么坐在齐凤臾左手侧旁，恍惚间便记起了早年的事，齐凤臾看了看外头渐渐转白的天幕，不动声色地端坐着，二人皆是不言不语。
少顷，沧桑之语传来，“陛下如是要问良玉神目，那老臣只有六个字：天机不可泄露……”玉家那个少爷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玉家三小姐有一双翡翠目，那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天下人怎么会不知道？如果没有猜错，眼前的睿帝该是琢磨出什么了。
天机不可泄露？哼，鬼才信！齐凤臾暗自冷笑，“良玉神目……”兀自念起这四个字，睿帝微微侧过脸去，黑眸微微眯起，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门外今晨初初坦露的微光突然便消失不见了，司天台外黑云齐聚，犹如泰山压顶，雷霆轰鸣，隆隆之声不绝于耳，齐凤臾朝那天幕尽头望去，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惊雷滚滚，春风乍起，细雨无声。”
那声音虽小，可坐在他身侧的司空大人依旧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转过头去，只一瞬间，风云突变。齐凤臾，动了，抽身而出，快如闪电，直指司空大人风池穴，一击毙命。“知道的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手背在身后，齐凤臾不着痕迹地走出司天台，一脸云淡风轻。
雨尚未落，阴霾之下，睿帝早朝，众人皆是严阵以待，梁公公却是突然接到消息，凑到齐凤臾跟前，禀告道：“司空大人于司天台暴毙身亡。”睿帝剑眉微动，挥了挥手，梁琦便遵命退下。
早早退了朝，雨下得正大，并非无声细雨，却如瓢泼，齐凤臾独立龙眠殿窗前，负手看大雨倾盆，神色晦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