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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缸里污浊一片,泛着刺鼻的血腥气味,好像是一缸血水。秦瑶颤抖了一下,大着胆子用指尖沾了水,放在嘴里尝了尝。虽然有点咸腥味道,但应该是能喝的,而且她知道加了盐的水对失血过多的伤患有好处。秦瑶当年逃难,坑里浑浊的泥水甚至是马尿她都喝过,她也懒得冒着风雨再去外边寻干净的水,于是掏出手绢,浸在水缸之中沾湿了,又回到廿一身边。
秦瑶小心翼翼捧起廿一的头,用湿手绢擦拭他的双唇,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沾到更多湿润。
廿一由着她喂水,心中越发恍惚。
以前他伤重昏迷之时,从没有人如二小姐这般照顾他,就算是大公子和大小姐偷偷溜来刑房看他,也只是放下吃食留了药品匆匆离开,一来是嫌刑房里气味难闻,二来唯恐被人发现。
而在桃李园李先生那里习武受伤,廿一是轻易不敢让李先生为他治疗的。小的时候他不太觉得,曾经由着李先生为他上药,由着他抚摸揉捏。长大了他明白了什么是娈童,他不难发现李先生看着他的眼神里压抑着的那种扭曲的欲念。虽然李先生在克制,一直不曾强迫侵犯他,可他不敢冒险,不敢与李先生太亲近,免得自己不经意之间做了什么不当的举动“勾引”到李先生,怕李先生失了理智,做出那种他都无法忍受的事。
当初阿墨为廿一擦洗伤口的“体贴”,已经让他很是感激。如今二小姐不嫌弃他肮脏,亲自来刑房看他,小心地喂水,这若不是梦,那他该如何报答她?她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呢?之前给他吃的,许他休息,不曾刑责于他,危难时还那么在乎他的性命为他除去脚镣束缚……二小姐,她想要什么?他根本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还不起她对他的好。
秦瑶喂完水,顺手用帕子将廿一脸上的血污擦净,喃喃道:“模样真俊啊,可惜我最讨厌长的好的男人。娘说,男人长的越好心肠越坏,所以我看你就有气,就想欺负你。”
廿一本来是想睁眼说话,听了这句他又默不做声继续装晕。原来二小姐是讨厌他的,既然讨厌他,为何没有折磨他,还肯为他保守秘密,还屈尊降贵亲自来刑房看他呢?
“我猜你一定是吃过太多苦,我赏你熬糊的粥,你居然都当成了宝贝。”秦瑶的语气是嘲讽的,可她这样说只为掩饰自己无端的心酸感慨。
廿一暗自纳闷,那燕窝粥虽然有些糊味,不过比糠饼和泔水好吃多了。
“在马车上怀疑你,是我不对。”秦瑶继续说着,她以为他听不见,她不愿当面向一个奴隶道歉,但她也不想自己良心难安,她草草认了错,又固态萌发自吹自擂道,“今天的事情,父王夸赞我有胆识。听说是我杀了那蒙面黑衣人,父王很是惊讶,不过还是相信了。所以你不用担心……阿墨那家伙的确有问题,父王也怀疑他。无头尸一定不是阿墨,那家伙看起来木讷,实际上很狡猾。廿一,你是因为什么怀疑阿墨呢?”
廿一闻到了二小姐刚刚从怀中掏出来的糕点的诱人香气,他心神一荡,犹豫着是不是该“醒”过来了,如果让二小姐喂他吃东西,他假装昏迷不能及时张嘴,说不定糕点渣子掉落太多,浪费了太可惜。
于是廿一睁开眼,十分庆幸果然不是梦。
“啊?你醒了?”秦瑶激动道,“太好了,我正想着怎么喂你吃的呢。”
廿一虚弱道:“谢谢主人照顾。”
秦瑶趁人之危摆谱道:“既然醒了,不能让本小姐白劳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才给你吃的。”
“主人问话,下奴知无不言。”廿一不错眼珠地盯着秦瑶手中的糕点。只要今晚能吃了这些东西,他就算再被吊两天,或是继续受重刑昏迷几日,应该也不会因饥饿而死。
秦瑶压低声音贴在廿一的耳畔问道:“你是用姿色讨好李先生才学会了武功吧?这样处心积虑习武,平时深藏不露甘愿受辱,究竟是何目的?”
“李先生教下奴武功是为了给大公子喂招,下奴努力修习只想活命而已。李先生说学会上乘内功挨打的时候不会很痛,冬天不觉得冷,还可以更禁饿。至于那些招式,如果下奴不刻苦练习达不到李先生的要求,就会被狠狠责罚……”
“这么说你习武还是被迫的了?”秦瑶心中嫉妒,她想拜名师都未必有机缘,而廿一这种低贱奴隶居然能得李先生指点,“不管怎样,你的武功很好对不对?大公子说有个人比他武功更好,是不是你?”
廿一听出二小姐语气中的不忿和恼怒,他揣摩着二小姐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回答道:“自然不会是下奴。下奴算不得人,只是低贱器物,主人想如何使用,下奴没有资格拒绝。哪一天他们不需要下奴的这个用处,自然会废掉下奴武功。”
秦瑶听到这里,心内酸楚。如果廿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从没有想过逃走,那只能是因为他对活着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毫无憧憬。她曾经恼恨他为何不争,现在想一想他从小就被残酷折磨虐待,长年累月下来,他就算骨子里不愿,若要活命也必须养成顺从的习惯,若要不失望就只能学会不去希望。
秦瑶颤抖着将糕点塞入廿一的嘴里,怕他噎到,又去弄了水喂他。借由这些不经大脑的动作,终于是缓解了她言语无法表达的郁闷情绪。她暗自感慨,廿一虽说是那害死先王妃的恶徒之子,可终究也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沦落如此实在太惨了。
“廿一,你想不想过的好一点?”
“真的可以么?”廿一是疑问的语气,不过眼中毫无希望之色,就像二小姐随口一说,他随口一答,根本没当真。
秦瑶却正色道:“我能给你的照顾有限,但之前答应过让你吃饱穿暖我就会尽量做到。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尝试。”
廿一心里想着两块糠饼和那件旧夹袄的事情,不过又觉得这种妄念说出来要么被耍要么被讥笑还不如不说,随二小姐心意,他一个奴隶哪有资格提要求?于是他省了省力气什么也没说。
秦瑶以为廿一伤重又要昏迷,她轻轻晃动他的身体紧张问道:“别晕,你提什么要求再想想不用急着回答我,但你要告诉我如何发现阿墨有问题。”
这是二小姐来看望他的真正目的吧?廿一提了一口真气,努力维持着清醒,如实答道:“那天阿墨为下奴疗伤时说他见过一个与下奴长相酷似的人。下奴想知道那人是谁在何处,阿墨却问下奴要好处才肯说。下奴身份卑微一无所有,阿墨又不好男色,下奴无法讨好他。于是他就向下奴打听主人您的来历。下奴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怀疑主人并非自小养在商家,也未必真是王爷的女儿。”
廿一说完那段话已经无力睁眼,饥饿的感觉暂时因吃了糕点被压下,身体内外的疼痛不适却越发明显。如果能晕过去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暂时摆脱现实,虽然梦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瑶本来也不认为廿一那么重的伤能维持多久清醒,她听他不再言语没了声音,猜他是支持不住了。她思量着,是不是该马上去找王爷,因为这次的事件明显与阿墨更有关系。如果廿一能早点洗脱嫌疑早点接受治疗就好了。想到这里她又狠掐了自己一把,为何要为一个低贱奴隶牵肠挂肚,真是鬼迷心窍了!
秦瑶赌气似的拎起灯盏推开刑房的门。冷风冻雨猛然间灌入,她打了一个寒颤。
下一刻,灯盏熄灭,她眼前一黑,跌入一个陌生男子的怀抱。
34巧言悦父王
“二小姐别怕,王爷吩咐属下带您去见他。”影卫抱起秦瑶飞身而去,几个起落就来到博雅园王爷的书房门口。
秦瑶心跳剧烈,惊魂难定,脑子飞转,考虑着该如何向王爷交代刚才的事情。显然她私自跑去刑房看望廿一,王爷已经知晓,她该怎么办?王爷会不会生气,恼她竟敢对那恶徒之子生了怜悯之心?
廿一说阿墨怀疑她的身份,这让她心头阴影更重。王爷真的是她的父亲么?她不敢去怀疑,也从没想过去证实,她怕,怕根本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阴谋。她不过是王爷用来复仇的工具,一旦她失去了王爷的信任,没有了利用价值,她恐怕再无活路。她只有按照王爷的意愿去行事,才有希望活着才有机会享受荣华富贵。
侍从在门外廊下服侍着秦瑶脱去蓑衣,擦干头脸上的雨水,他们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秦瑶则尽量趁此时机平复纷乱的心思。
入得书房之内,秦瑶左右一扫不见旁人,门也从外边关好。她于是赶紧跪倒在地,装出可怜模样,柔声道:“父王,女儿知错。”
王爷面色不善,阴森森问道:“瑶儿,你觉得你错在哪里?”
秦瑶权衡再三,十分确信自己的心智手段在王爷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与其妄图编谎话存侥幸还不如全都照实说,除了廿一会武功那件事情要尽量瞒着,视情况而定关键时刻为了保命她绝对不会顾念旁人死活。
“父王,女儿不该不顾身份深更半夜穿了丫鬟衣服跑去下奴院子。”
王爷别有深意道:“你冰雪聪明,为何明知故犯?”
秦瑶看王爷暂时没有发作,赶紧为自己辩解道:“女儿思量着白天的事情,疑虑重重,夜难安寝,所以才会急着找那贱奴求证一件事情。”
“你想求证什么事情?”王爷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探究和好奇的味道。
秦瑶故意卖关子道:“女儿不敢讲,不敢乱猜,惴惴不安,才会隐瞒行踪偷偷摸摸独自跑去问。现在女儿后悔,知道做什么都瞒不过父王的眼睛,女儿……”
奉承话谁都愿意听,王爷也不能免俗,尤其伶俐的小孩子当面承认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产生了一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他脸色稍霁,语重心长道:“瑶儿,知道不该瞒着本王行事,现在还有什么不敢讲的?本王先恕你无罪,你只管如实说。”
秦瑶等的就是这句话,她镇定了一下心神,娓娓道来:“白天场面纷乱,女儿曾怀疑是那恶徒派人来,所以特意用那贱奴当人质。而后才发现原来是另有杀手,女儿就略施手段从那贱奴嘴里套话。”
王爷不屑道:“那贱奴愚昧无知,他能说什么有用的?何须你略施手段问话。”
“女儿早觉得阿墨不似表面上木讷憨厚,屡次试探他,当初喊他来春和园给那贱奴疗伤,其实也是考验,想看看他是否与那贱奴有瓜葛。”秦瑶三分真来七分假,绘声绘色道,“阿墨果然与那贱奴私下里谈了些别的。女儿这些天赏那贱奴饭食,许他休息养伤,小小恩惠就让那贱奴对女儿感激的很。当时车门破了,女儿用他堵着车门当挡箭牌,说回府就给他吃喝,他便信了,乖乖将阿墨对他说的话全告诉了女儿。”
王爷的脸色比刚才更好。那孽种从小被当成最低贱的奴隶□,不让读书习武,只当牲畜使唤没日没夜做粗活,听秦三才汇报说那贱奴又蠢又笨,稍微复杂精细的事就学不会,还经常为了求一口猪狗都不吃的东西挨打受罚。瑶儿那样聪明,自然是随便用些手段就能骗那贱奴乖乖听话。是以对于秦瑶的说辞,王爷并没有质疑,反而兴致勃勃道:“阿墨究竟对那贱奴说了什么?”
“阿墨是知道女儿并非养在商户人家的大小姐,与公开消息不符,所以他怀疑女儿根本不是父王的血脉。阿墨对那贱奴说见过与他容貌相似的人,只要那贱奴帮忙打探女儿的底细作为交换条件。”秦瑶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仰头眼眸中满是怀疑与胆怯之色,渐渐脸上神情又变作了坚定与诚恳,她认真说道,“父王,女儿真的是您的女儿么?女儿睡不着觉,就是怀疑自己的身份,怕露了马脚,影响了父王的大局。其实女儿明白,倘若一切都是早有计划,女儿自当遵从父王的安排行事,哪怕女儿无福也没资格称您为父王,女儿……女儿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秦瑶的演技可谓是天生高超,得母亲言传身教,又为生计久经训练,想哭想笑、装清纯无辜、装狠辣歹毒都能惟妙惟肖。刚才她是用了心,加了感情,将自己对王爷的敬仰憧憬期待演绎的出神入化,连她自己都觉得应该是这样,王爷总能信她几分。
王爷心中一软,秦瑶那张与慕容氏酷似的面容让他不由自主无法再维持冰冷的样子。他是那么爱她,爱屋及乌,就连长的有七八分像她的秦瑶,他都舍不得硬下心肠相对。秦瑶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她惴惴不安,她渴望得到像他这样的父王,她聪明伶俐愿意为他效力,那他就满足她,顺便用父女之情来控制她。他叹了一口气,温和道:“瑶儿,地上凉,别跪着,坐在本王身边。关于那个计划,本王仔细对你讲讲。今后你才好知道分寸,不要再做让本王担心的事情。”
秦瑶跪的膝盖疼,终于等到王爷心软,她如释重负,乖巧地起身坐在王爷椅子旁边的绣墩之上。那里通常是丫鬟们为王爷捶腿的位置,她堂堂小姐坐上去却显得极为自然又多了几分女儿对父亲的儒慕亲近。
王爷更是欢喜,刚才的不快已经去了八九分,平和道:“瑶儿,你当然是本王的女儿。至于那个阿墨,从调入王府开始,本王就怀疑他的身份动机。”
秦瑶不解道:“既然怀疑阿墨,为何还要他去接女儿回府?听管家秦顺说,其他去接女儿的都是父王的心腹,府里的老人,会严守女儿的身世秘密。”
王爷高深莫测地笑道:“问的好。虽然阿墨掩饰的很好,为了能混进王府做了许多工作,在庄上老老实实待了那么多年,但本王也不是吃素的。这次本王是故意顺了阿墨的心意让他去接你,故意让他怀疑你来路不明。”
秦瑶若有所悟,心头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颤声问道:“那父王已经知道了阿墨是什么人,才设下圈套让他们上当?”
“刚开始本王不能确定,本王也怀疑阿墨应该是那恶徒派来救那贱奴的。结果今日之事,还有你提到的一些细节,让本王看清,就算阿墨与那恶徒有关,估计也并非一势,肯定有矛盾有利益冲突,甚至为此他要设伏杀了你和那贱奴。”王爷凝声道,“瑶儿,你可知他们为何要连你也杀?”
秦瑶先是茫然摇头,而后心中那模糊的念头突然变得清晰,她大胆猜测道:“莫非有人怀疑女儿不是父王的女儿,会是那恶徒的孽种?那贱奴也许是父王随便找的替身,为了将来阴谋报复……难辨真伪,假是真来真是假,让那恶徒防不胜防吃亏上当?”
王爷哈哈大笑,赞叹道:“瑶儿,果然不愧是本王的女儿,真是聪明啊。你猜的不错,本王暗中早已开始计划,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相信你才是那恶徒的女儿。”
秦瑶想到廿一背负罪孽受尽折磨的惨状,不免有些紧张道:“父王,女儿……女儿不想与那恶徒有什么牵连,女儿……再说那恶徒怎能不知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
王爷微笑着安抚道:“瑶儿莫怕。当年本王救回先王妃时那恶徒已经逃得不见了影踪。本王抓了那恶徒身怀有孕的女人,想着以她为质,结果那女人生下孩子就死了。逼不得已本王只好留着那小孽种的命。算了,旧事不提,关于正在进行的复仇计划,你且听本王细细与你讲……”
王爷云淡风轻讲着那个计划,秦瑶听得脊背上汗毛倒竖手脚冰凉,她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换成是她被王爷如此算计着,恐怕只有死了才能解脱,然而在王爷的计划中那个恶徒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王爷越说越高兴,得意洋洋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瑶儿,你现在明白了吧?本王要的就是让那恶徒尝尽世间所有苦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不如死却还是不能死。哈哈!”
“女儿……女儿明白了。”秦瑶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越发乖巧道,“那么女儿现在所做作为其实对父王的大局没有太大影响,对不对?女儿以后是不是应该故意对那贱奴好一点,将来带着那贱奴去到那恶徒身边,才会让好戏更加顺利?”
王爷点点头,假慈悲道:“你一个女孩子心软善良没什么错。本王若逼你对旁人下毒手一来是难为你,二来本王也良心难安。好在你胆大心细灵活机变,对本王又有如此忠心懂得孝道,本王自然会在计划中为你留好后路。瑶儿,本王真的很庆幸将你认回身边,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本王就能放心多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秦瑶忙不迭应着,心头恐惧挥之不散。王爷慈祥的面庞变得模糊,重叠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支离破碎的面具又似一头嗜血的妖魔。
秦瑶心道母亲发疯的时候骂的没错,这个恩客老爹果然是衣冠禽兽。
35衣服的问题
到了早上风雨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