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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给了我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所以我选择相信。
我没有告诉他,我去看了那两具烧焦到分不出形态的骸骨,我还记得南承曜服下毒酒之后,笔直的倒地,而那两具骸骨,却都分分明明的蜷缩着躯体,就如同,真正遭遇烈火焚身,痛苦而死一样。
我没有告诉他,他每次对我撒谎的时候,都会避开不卡我的眼睛。
我没有告诉他,我所联想到的种种。
我知道他以前得过邪医谷的赠药——彼岸生香,他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一粒小小的朱红色药丸,服之可以使人一个昼夜呼吸几无,身体僵硬,形同死亡。而一个昼夜之后,药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与常人无异。当年的他,正是依靠这“彼岸生向”,诈死逃过一劫。
他最终放了南承曜,我不知道是为了还他当年的情,还是只是为了那个女子。
他不舍她孤身一人辛苦飘零,也知道他爱她极深,所以他饶了他的性命,期许着阴郁的宫门之外,山林水泽之间,那一份相遇的可能。
该是怎样情深?又是怎样沉默而无奈的交付与守望?
他甚至连我都瞒着,他是不是在担心,我知道以后会不放心,暗地里找人去取南承曜性命,去毁了那女子可能的幸福?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会的。
一个连唾手可得的天下都可以当作游戏来颠覆的男子,任何的权势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不会及得上所爱之人的一抹浅浅笑靥。
而那女子,即便我与她交往不深,可是我不会错认,她淡泊宁静的性子,并不喜欢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她,也绝对不会前来掠夺,她弟弟的王朝。
既然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那我何苦赶尽杀绝?
成全一段佳话,为自己留一些余地,也为我的炀尔积福,何乐而不为?
“怎么不说话,对我失望了?”或许是见我久久的没有做声,潋开口问道。
我收回自己的思绪,扬起脸,对着他绽出一朵最明媚的笑花,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对你失望?你是整个天下最最优秀的男人,是我与炀儿最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更重要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我爱你都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功夫来对你失望?”
他的眼中,现出动容的神色,或许还含了一丝愧疚,不过我并不需要。
我只是主动将自己的柔唇印上了他的,长而缱绻的一吻,缠绵悱恻。
却偏偏有人不识趣的前来搅局,“咳咳”的假咳之声响起,我平日里再怎样的镇定自若,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埋首于他的怀中。
潋笑着放开我:“我先随他们去处理些事情,稍后再回来陪你。”
我点头,含笑看他们离开,然后一个人在这瑰玮秀丽的紫荆宫中漫无目的的闲逛。
“娘娘。”文丞相迎面走来,向我行了个礼。
我微微一笑:“陛下和允将军他们在商议国事呢,丞相快去吧。”
话一出口,我看着他的脸色微变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文丞相带了丝落寞酸涩的开口道:“陛下并没有叫我,我如今也只是虚担着一个丞相的头衔了,现在的陛下,提拔重用他自己培养起来的新人,新人有闯劲有能力不是不好,只是不该对从前的齐越元老这般轻待呀……”
文丞相所说的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有关系,我可以放任甚至帮助他排除不顺从他的人,不断巩固属于慕容潋的势力和威信,只要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齐越,为了我们的新王朝好,我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起争执。
况且,他提拔重用的,绝不是无能之人。
文丞相见我久久不接话,转了个话题开口道:“我是特意来找娘娘的,想问问娘娘南朝的那些皇室遗宗和嫔妃应该怎么处置?”
我笑了一笑:“这件事要由陛下定夺,我可做不了主,不过你刚才说嫔妃?可我记得南承曜之在登基的时候立了一位皇后,没过多久便与齐越开战,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封妃呀。”
“是上一任南朝皇帝的妃嫔,除了有一位贵妃当年吞金自尽追随老皇帝去了,如今那些妃子们都在普济禅寺带发修行呢。”文丞相先回答了我的问题,停了片刻,又再开口:“正是陛下让老臣去查这些南朝皇室遗宗和嫔妃们的,我想先问问娘娘的意思,陛下心里有没有个大致的处置意见,如果陛下闻起来,老臣也好应对。”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略微佝偻的身体,这个自小教我治国方略,如父皇一样疼爱我的人,真的是老了。
我心底忽然生出一抹不忍,将本已经辗转到舌尖的搪塞话语咽了回去,轻轻叹道:“那些妃嫔掀不起太多风浪,可以留着,这样,也会给世人一个陛下仁厚的形象。但是那些皇室遗宗,一个都不能留,斩草必然除根。”
他连连点头,陪在我身边奏折,明显的欲言又止。
于是我问:“丞相想说什么便说吧,您在我心里,一直相当于半个父亲。”
他苍老的眼中,闪过感动和泪花,颤巍巍的开口道:“既然这样,老臣也就直说了,我知道娘娘与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如今天下一统,而陛下总会,总会要有妃嫔的。娘娘应该明白,这后宫,从来都是朝堂争斗的延伸,是陛下制衡朝臣权利的重要场所,所以老臣虽然明知道娘娘的委屈,却还是不得不提啊……”
我的笑意凝在了唇边,半晌没有说话。
而文丞相苍老的声音,继续响在我耳边:“……奉将军的侄女和李大人的女儿年纪刚刚好,人品样貌各方面又还端正,奉将军和李大人都是我齐越的老臣了,一直一来忠心耿耿,他们的侄女女儿入了宫以后,必然也会尽心服侍陛下和娘娘的,总比,总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秀们家里的女眷要懂分寸……”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文丞相如仪微笑:“我明白的,劳烦丞相替我状告奉将军和李大人,尽快将府中适龄女眷们的画像送进宫里,我会找时间向陛下说的——对了,我记得丞相有一个孙女年纪也差不多合适,不若一道画了送进宫来吧。”
老人的面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眼底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得偿所愿的喜色,依旧以退为进的连连推辞:“我那孙女薄柳之姿,哪能和奉李两家的千金比。”
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亲和:“瞧您说的,该不会是舍不得自家孙女,不愿意送入宫中给我当妹妹吧?”
“娘娘哪里的话,既然娘娘不嫌弃,我一定会教导俪儿好好的服侍陛下和娘娘!”
文丞相一迭连声的应着,心满意足的告退。
我看着他蹒跚走远,垂下羽睫,掩住其中的倦意、无奈,和浅浅悲哀。
“娘娘您快看,多美啊!”
身后奕芪的惊叹声响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旭日初照,从古老的宫墙后面一点一点升了起来,明亮的阳光,与琉璃瓦和清碧湖色交辉,洒向这瑰玮恢弘的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我在晨曦当中对着自己微笑。
不管怎样,这是全新的一天,而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大 王朝,它是那样的美丽祥和,由我和潋亲手开创,也终将会在我们手中,一天一天壮大富足。
南承曜的番外
番外 南承曜(上)
暮春的花海其华灼灼,看在他眼中,却不及手中这一袭红裳的万分之一。
裙裾摇曳处,那金丝绣就的凤凰,振翅欲飞。
那一日,她便是穿着这一袭红妆,站在邺城高高的城楼之上,一阕清歌,点亮了整个漠北,苍灰的天幕。
那一日,她颈间的血,滴落在雪地里,他看着那红白相映的绚目景致,心想,用飞董氏九族之人的鲜血来偿,只怕仍犹未能够。
那一日,当心底的冷怒几乎淹没了所有理智,他才骤然惊醒,原来,他在意。
无关乎姓名。
无关乎容颜。
无关乎身份。
她只是那个“不敢赌万一”,千里迢迢远赴漠北来寻他的女子,是那个始终坚定不移的支持着他的女子,是这世间,可以与他比肩而站的女子,是他不惜倾尽性命爱惜守护的女子,是他唯一的王妃,他的妻。
自那一刻起,他弃了所有追查。
即便是,那一曲“惊鸿”,还有她左臂上的炼金朱砂,和许许多多不经意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情和小动作,巧合得近乎天意。
即便是,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放弃的找寻,却并没有能找到,当年坠崖的她,所留下的任何一丝痕迹。
即便是,青木崖上,那最后一眼,她的身影与脑海中深藏的记忆,莫名而又真切的重合在了一起,他也依旧不让自己去深想。
近乎偏执的不肯打破这个平衡,一点也不像他了。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她仍是他的妻,只要她永远都陪在他身旁。
所以,当桑慕卿泪眼婆娑,告诉他那一段过往,告诉他,她与苏修缅的约定,告诉他,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清之时,他只是冷漠的拂袖,说,像这样的胡言乱语,不要再让我听到。
不是不信,只是如今,他的妻子,仍然需要依持慕容家小姐的身份,即便这个身份同样会带来许多麻烦,但是比起她的另一个身份,至少如今,可以护她安全无虞。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当所有真相挑明,即便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崖而无能为力,即便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她,但那一段过往那样残酷,她能否接受得了,又是不是还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多讽刺,他竟然在害怕,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宁愿她一世都只做慕容清,宁愿她忘了曾经那样全无保留的依恋与爱慕,只要她在他身边。
他甚至对桑慕卿动了杀意,即便最后,她的死不是他亲自而为,却至少是出于放任。
他不是不知道慕容家的动作,却并没有阻止,同样是注定了背北亏欠,却都不曾后悔。
慕容铎夫妇为的,是家庭的鼎盛繁衍。
而他为的,只是他的妻。
是的,他知道她是谁,或许早在亲眼看着她从青木崖坠下之时便已在心底明白,而桑慕卿的一席话,更无疑将一切无可回圜的确认。
后来,她从邪医谷回来,他知道她蛮是知道了的,然而,他却从来不提,只做不知情。
如果说,当年那个笑颜明媚的女子,是他那一段暗沉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与温暖,那么,如今的她,一颦一笑早已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脉深处,虽死不能割舍。
那么,是不是,只要不说破,他与她之间,便仍旧不会不可回转,她依然还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此生唯一的妻。
他曾说过,她的弱点便是太重情义,他太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是如若不是这样,他又会否爱上她?
所以他明白,她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便将一直以来当作家人一般对待的慕容一门视作路人。
所以明知道她前行邪医谷是为了什么,他却依然放手让她远离,只为了她可以避开他与慕容家之间迫在眉睫不可避免的冲突。
倾儿,你等我,等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好了,便到邪医谷陪你,等我们的孩子出世。
他这样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明明笑着,声音里却蕴着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紧绷。
她的身子太过积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然而他却已无退路。
所以明知道她终会知道,却冀望能多瞒一时,等她避开上京的血雨腥风,等到孩子平安降生,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他与她之间有了永不可断的牵连。
她是那样的爱孩子,那么为了孩子,他是不是就有多一分的机会留住她?
他算好了一切,以为那是一世,却终是算不过天,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情的,她提前赶了回来。
她听不进他的解释,所以他冷冷开口,问,慕容滟呢,你也不顾她了?
为的,其实只是她安好。
所以,他打了她,对着那样恨不能将之嵌入自己骨血密密护着,不让她受一丝一毫伤害的人儿,竟然是他自己,亲手打了她。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她要做什么,而她却不知道,亦或是已经不再在意,这样的举动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
然而,他却不能不在意,只要是与她有关,他永远也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她不会知道,他需要怎样的强行克制,才能压抑下心底翻江倒海的钝痛,方才打过她的右手,死死的握牢成拳,收于身后,却仍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害怕只需这一眼,他便会心软,会控制不住想要抑她,然后所有费尽心机营造的假象,所有倾尽心力维持的自制,便会随之,全盘崩溃。
然而心底,其实在那一刻起便已经溃不成军,她不惜自曝身份,他便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慕容潋对她的重要性,更加清楚他若是死了,会带给她怎样的打击。
所以明知道要冒天大的风险,他仍是开始着手安排月毁暗中筹谋着诸多营救事宜,即便他心知肚明,为何看押慕容潋的任务,会落到他身上,为何那一道圣旨上,钦命由他监斩,如若关押或者行刑当中出现任何闪失,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然而此时此刻,仓促之间,他却顾不得太多,种种考量善后,只能留待日后。
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打点一切,赢面太小,万一失败,他不愿意她经受从期望到失望的打击,而很多事情,她知道得越少,也就越安全。时间太紧,所要筹谋的太多,周围的眼线也太多,他也实在是分身乏术去向她解释。
却不曾想,竟然会将她逼至绝境,竟然让她不惜纵火自伤。
他一直知道她是外表柔然,实则内心坚韧的女子,却仍是低估了她的决绝,为了救慕容潋,她竟然可以惘顾自己的性命,将整个归墨阁付诸一炬。
他想起了她在烈焰当中不住呛咳的身影,至今仍心有余悸。
他听着她说,殿下,我不想再听你的不得已,我只要你答应我,潋诈死后,不要让他出任何的事,这就足够了!
握着令牌的手心不受控制的收紧,一点一点蕴力,太多的累与疼,无处宣泄。
倾儿,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起身,令牌掉到了地上,碎成两半。
殿下还没有答应我。
她固执的开口,依旧坚持向他要一个保证。
他顿了一顿,声音里透出些许苍凉——
如果你想要我答应,从此以往,再也不要做今晚这样的事。
(中)
“殿下,时候不早了,还请殿下早些休息。”
他淡淡看向窗外,太极殿的方向,依旧灯火辉煌,人影攒动,他知道这样的忙碌会一直持续到明日凌晨,他醒来之前,然后那里,将会举行他的登极大典。
上一次,太极殿广场上这样的盛况空前,距今不过短短几年,却仿佛,已经隔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那时的他,随着众人跪地仰望,看那把金镶玉砌的龙椅之上,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
明艳而尊贵的黄,在他眼前逐渐幻化成刺目的红意,那漫天的火光,那遍地的鲜血,还有那一袭喜气洋洋的嫁衣,带着玉碎的决绝,和翩若惊鸿的美丽,就那样生生消失在他的眼前。
永世,不得再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随众人一道叩下头去,唇角缓缓带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为这把龙椅殉葬的人,不计千万。
如若反过来,又该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他在那一刻,定下了今后一生的路。
后来去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太极殿的西北侧,东西六宫,是紫荆宫中三千嫔妃们居住的地方,此时此刻,同样火烛通明,间或传来一两声隐约压抑的幽咽,盘亘在这古老而阴郁的宫墙之内。
今夜,是她们在紫刑宫内生活的最后一晚。
明天一早,登极大典过后,这些女子将以太妃的身份,即刻启程前往普济禅寺,带发修行。
不期然的想起了一身素白丧服的庆贵妃,目中隐带狂乱,犹如不敢置信一般对着他开口——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当我被我所爱之人的父亲——一个可以当我父亲的老人压在身下,而我却还必须刻意逢迎、辗转承欢的时候,心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个晚上,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孝慈皇后在烈火当中凄厉呼救的身影?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忍耐,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终有一天,我可以不用再忍!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可是结果呢——普济禅寺?呵呵——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为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情,你难道都忘了吗?”
他略略笑了下,眼底却是一片冷意:“如果我忘了,你以为,我会留你到如今?”
她怔住,不再说话。
而他转眸不再看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强自抑下心底,所有阴郁的杀机。
他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