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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尚仪看着陆贞的脸,心想,娄青蔷,你以为我真看不出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又说:“哼,你倒是一心一意想帮这个陆贞。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公平的话,大可以跟我到贵妃娘娘面前去评评理。”
娄尚侍果然有一丝犹豫,“这……此等小事,不用打扰贵妃娘娘吧?”
陆贞看她已经迟疑,上前一步,“尚仪大人,您敢不敢跟奴婢打个赌?要是你允许奴婢参加艺考,奴婢保证,一定能在艺考中抜得头筹,否则……”
王尚仪果然又打量着她,“否则什么?”
陆贞一咬牙,“否则罚我三年之内,不得参加晋级考试。”
王尚仪冷笑着说:“呵,你倒是口气挺大的,好,本座就跟你赌一局!只是赌注还得加重——要是你得不了第一,就立刻滚回去做你的三等宫女,而且终身不得再参加晋级考试!”她虽不知陆贞为何对考取女官这么迫切,但不借此落井下石不是她的作风,何况她绝对不相信陆贞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陆贞又说:“那尚仪大人,您也得跟我击掌为誓,保证一定要秉公评判我的综合成绩!”
王尚仪微露不耐,“你以为我是娄尚侍那样的人吗?陆贞,你既然敢放出豪言壮语,到时候本座就等着看你的好戏!”从衣袖里伸出一只手掌,和陆贞三击掌为誓,这一幕落在娄尚侍眼里,她欣赏地重新打量起陆贞,心里暗想,我没看错人,这个陆贞,倒还真有几分血性!
第二日便是艺考,王尚仪和娄尚侍分座两旁,娄尚侍最先问道:“金华殿宫女赵淑,此次艺考,你准备做什么宝物参赛?”
名叫赵淑的宫女十分冷静地上前轻巧施礼道:“禀大人,奴婢报考的是司膳司,因此愿花一日功夫,为两位大人烹制一味烩鹿羹。”
娄尚侍点了点头,“嗯,你退下吧。”
另一边王尚仪也发问,“青镜殿宫女陆贞,此次艺考,你准备做什么宝物参赛?”
陆贞胸有成竹地上前道:“禀大人,奴婢报考的是司宝司,因此愿花一日工夫,制成佛经中的七宝璎珞。”这说法十分新鲜,连娄尚侍也疑道:“七宝璎珞?”
陆贞看众人都听住了,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朝尊崇佛法,而《大宝经》中有言,七宝璎珞乃无相法器,由佛家至尊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及玛瑙制成,鸠摩罗什大师曾说,‘此等圣物,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故此陆贞才大胆发愿,要制成这七宝璎珞参赛。”她顿了顿,又扬声道:“西天诸佛,都佩有此种璎珞,就连观音娘娘也不例外。”王尚仪越听脸色越是沉重,心想这个陆贞,心计之深,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多,她明知太后那边最喜欢佛法,每天那本《大宝经》从不离手,又话里话外暗示我这璎珞也是观音菩萨的法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探听到了贵妃的闺名,让自己不能给她低评。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娄尚侍,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诧异,原来不是娄尚侍教的!再联想之前司正司那桩案子,自己虽然不在,回宫以后却有人对自己汇报了,她陆贞明明一口京城的口音,却摇身一变成了防御使之女,也不知道背后到底有怎样的背景,这样的女人存在宫里,对贵妃始终是一个威胁,自己要早早把她除掉才是。
另一边娄尚侍震惊了良久,方道:“好了,你退下吧。”
陆贞这才退到了一旁,接下来,其他几个宫女又各自上前报了自己参赛所准备的品类,王尚仪也没怎么听进去,胡乱听了一些,就发话道:“好了,诸位既然都已解说了自己的参赛宝物,不妨把明日所需物品列好,内侍局会自会帮你们去准备。明早辰时,请齐聚此处,正式开始比赛!”她又紧盯了陆贞片刻,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说:“如有迟到者,立即逐出考场!”
定下宝物后,内侍局就拿着单子开始下派宫女准备,司衣局这边,一个小宫女正在忙碌着,掌衣女官走进来,“阿碧!”
那小宫女一抬头,“奴婢在。”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却正是之前得罪了陆贞的宫女阿碧,被贬做了三等宫女。
那掌衣女官将手里的单子递给了她,“你快按上面写的,把东西整理好!”
阿碧毕恭毕敬地接过,目光落在了纸上,只见纸上写着几行人名和物品名,其中“陆贞”一行下,写着“冰蚕丝二两”的字样。
她心里一紧,若无其事地问掌衣:“大人,这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啊?”
那掌衣随意地瞥了一眼,“是女官晋级艺考要用的东西吧,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事?”阿碧应了一声转身就去做事,心里却有了计较,陆贞啊陆贞,就算你有天大的关系,看你还有什么希望能考上女官!
又过了一天,宫女们都齐聚艺考所在,娄尚侍吩咐道:“这正殿的后院里设有八间偏房,你们每人各占一房,必须在一日一夜之内亲手完成自己的宝物!至于那些原料物件,已经提前送到了里面,请诸位一定要全力以赴,为我内侍局再添英才!”众人紧张地往偏房走去,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房间就走了进去。陆贞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桌上放着一个盒子,她一打开,里面的七宝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这才放下心来,细细描绘起自己准备打的璎珞样子。
天色也渐渐变晚,陆贞一刻也不敢松懈,比对着自己画的样子,将冰蚕丝打成复杂的络子,又一颗一颗小心地将宝珠缀在络子上。她也不知道忙了多久,终于大功告成,这才轻轻地拿起成品的璎珞,只见烛光之下,宝光流转,和她身边画的草稿一模一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那璎珞络子却突然从中断裂,七宝宝珠顿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贞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连忙跪下来一一捡起,面前的琉璃珠已经摔成几块,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被这变故惊在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拿起刚才自己亲手打的冰蚕络子,用力扯了一扯,果然不出自己意料,只听嗤啦一声轻响,冰蚕丝从中断成几截。
她无力地看着一地宝珠,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南梁冰蚕丝,天下名丝中向来韧度第一,陆贞啊陆贞,你这回又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心里却又升起一股斗志,你们越不想让我考进去,我偏一定要考进去!
眼下,司宝局不可能再给自己一颗这么珍贵的琉璃珠了,只有内务局的朱内监还有希望能帮到自己。她匆匆拾起地上摔碎了的琉璃珠,往门外走去。
守门的宫女果然拦住了她,“不行,考试还没结束,你不能离开!”
陆贞摊开了自己的手掌,碎了的琉璃珠在灯光下仍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姐姐,我不小心摔破了琉璃珠,你要是不让我出去找一颗回来,到了明早,我拿什么东西上交呀?”
那宫女有点为难,“可别人都没出去过。”
陆贞看她略有松动,赶紧说:“大人有没有说过,考试期间不许我们离开这个后院?”宫女摇了摇头,陆贞又说:“那不就行了,姐姐,你就高抬贵手,放我出一回吧,只当是行个方便,这又不算违背宫规!”
她看那宫女已有心放自己,只是怕担干系,又悄悄地把手里的琉璃珠塞到对方的手里,“这颗琉璃珠原本价值千金,现在虽然碎了,但是打磨一下,还是能做成几颗小珠子的,到时候不管是镶在钗子上,还是嵌在镯子上,都会很漂亮。”
那宫女没有再拒绝,收了她的东西,挥了挥手,两旁的内监都给陆贞让出了一条道来,陆贞镇定地走出了门,脱离了一行人的视线,这才拔足狂奔,一直跑到内府局的门口,这才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拼命打起了门。
一个内监给她开了门,她连忙说道:“朱少监大人还在堂上吗?请帮我尽快通传,就说青镜殿陆贞有急事相求!”没多久,一个内监又出来引着她一路进了朱少监的房间,朱少监看她深夜来访一定有要紧的事,也没耽搁,听她说完,脸色渐渐沉重,“你把琉璃珠都打碎了?”
陆贞说:“是,全怨我不小心!大人,这琉璃珠太过贵重,司宝司肯定不可能再给我一颗。我想来想去,这内宫中可能藏有琉璃珠的,就是少监大人您这儿了!”她给朱少监深深施礼,“求大人您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救我一次!”
朱少监连忙扶起她,“快起来说话。”陆贞满怀希望地看向了他,他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可就算是我们内府局,也没有多余的琉璃珠啊!”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当场破碎,陆贞一下就愣住了。
她有点迟疑地又问:“那朱大人,你知道宫里哪里还有可能找到琉璃珠吗?”
朱少监无奈地看着她,“琉璃向来金贵,除了司宝司,最多也就只有皇上和贵妃那儿会有一两颗。可按你这种情形,哪边都指望不上啊。”
陆贞跌坐回身后的椅子上,“完了……七宝缺了一宝,就算重新再做一条璎珞,也没有用啊。”
朱少监皱着眉说:“你也太不谨慎了,动手之前怎么不好好检查一下?”
陆贞叹气道:“我也没想到……”
朱少监看她十分失落,转移着话题,“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毕竟明早辰时才是最后的期限,你赶紧想想,除了琉璃珠,还能不能用别的什么宝珠替换一下?”
陆贞却说:“不行,佛家七宝向来就是那七种……”她目光随意地逗留在朱少监屋里的瓷器上,眼睛一亮,拉住朱少监问道:“大人,你知道宫里哪有瓷窑吗?”
朱少监又摇头说道:“宫里又不烧瓷,哪能有这个东西?”他看陆贞一脸的失望,话风一转,“不过我们这儿,倒还有两口烧陶的陶窑……”
陆贞心里一阵大喜,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陶窑也成!您快带我去看看!我想过了,做不成七宝璎珞,我索性就烧一盏青瓷观音净瓶,宫里这种东西还不多,要能赶得及,说不定交上去还能和别人争一争!”
朱少监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对,我都忘了你说过你还会烧瓷了!”
他扬声叫内监,“小成子,快去把管陶窑的陶工们都叫过来,今晚咱们有得忙了!陆贞,你跟我来。”
他兴奋地走出几步,却停了下来,“不对,窑口是有了,那瓷石呢?没有瓷石,你怎么做泥坯?咱们宫里可没有这东西,难道你想出宫去买?”
陆贞也愣住了,她飞快地转动着眼珠,遂想起了以前的情景,太妃那棵桂花树下白色的土看起来和瓷土也十分相似,遂脱口而出,“不用出宫,我有办法!青镜殿说不定就有能烧瓷的瓷土!”
她说完这句,就急不可耐地往青镜殿奔去。刚进殿里就和丹娘撞了一个满怀,丹娘追在她身后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考得怎么样啊?”
陆贞哪里有时间和她多说,早已跑得远了,她冲到桂花树旁边才止住步,挖起下面的白土,又试吃了几口,这才眉飞色舞道:“老天保佑,我陆贞命不该绝!”
紧跟着她而来的丹娘却吓坏了,“姐姐,这东西不好吃!你没事吧?”
陆贞没看她,半蹲着站起身,用裙摆装起了土,嘴里说着,“别怕,我没疯,我好着呢!”
她一言即了,不耽误任何工夫,发足往内务局赶去。三下两下和好了瓷泥,端着进了一行人都在的房间,立刻坐在轮车旁边,熟练地拉起胚来,不一会儿,几个净瓶的雏形就显现了出来,这下让一旁的工匠都看呆了。她又依次拿起泥坯,开始用小刀熟练地修胚、勾花,之后把修好的泥坯一个个小心放在扇下,回头问工匠:“有石灰水吗?”
早有胆大的工匠打了一盆石灰水进来,陆贞道谢了一声,小心地拿刷子刷了一层石灰水在泥坯的表面。工匠好奇地问,“姑娘,你这是做啥?”
陆贞微微一笑,“上釉,你们烧陶的时候也可以用石灰水,烧出来的釉色会很漂亮的!”
朱少监满意地看着陆贞熟练地操作着,又吩咐一旁的工匠,“你们闲在那儿干吗?还不赶快去拉扇子生火!”
那些工匠早就看得入迷,这时恋恋不舍地走到一旁,拉动起巨大的排扇,之前和陆贞说话的胆大工匠帮陆贞一件件把泥坯放在扇下的火堆旁。朱少监走上前来,安慰陆贞道:“有他们帮忙,这泥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干。”
陆贞这才来得及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大人您可算是救了我的命了,要没有您两肋插刀,我就……”
朱少监正色道:“用不着说这些,惜才之心人皆有之。再说这制瓷之事全是你身体力行,我不过只是出借一座陶窑而已,也谈不上什么帮忙。”
陆贞看了看他,深深地福了一福——这宫里,还是有好人的。她不再多说,上前问工匠:“大哥,不知道烧窑的柴火准备好了没有?”
一行人一起往窑窖走去,陆贞在工匠的帮忙下,把之前风干的泥坯放在匣钵里,熟练地摆上了窑床。众人先退出陶窑,陆贞却走在了最后,一扬手将一小块东西放在了匣钵里面。
她摆好匣钵,这才走出了窑口,胆大工匠长喝一声:“点窑火……”
有人把火把丢在泼了油脂的松枝上,窑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陆贞本准备守在窑外,又被人劝着进了工棚远远守着,那之前一直和她搭话的胆大工匠也很识趣,端了一碗水给她,“渴了吧?喝口水。”
陆贞笑了笑说:“不用了,倒是大哥你们忙活了这么久,也该歇着了。”
那胆大工匠看她为人客气,和平日里自己接触的那些狐假虎威的宫女们都不同,也壮着胆子道:“俺不累!您别喊俺大哥,叫李大胆就行!俺打十岁起净身进了宫,天天干的都是烧窑打土的粗活,可倒不知道这陶窑里还能烧出金贵的瓷器来!姑姑你是个明白人,要不跟俺们讲一讲,这陶和瓷,到底有啥不同?”
这话让陆贞想起爹爹陆贾还在的时候,自己一手的烧瓷技术就是爹爹手把手教的,不禁对着火光发了半天呆。众人都以为她不想说,也不再问,陆贞却开口说道:“陶和瓷,其实原本没什么差别,都是把土放在窑里,用大火猛烧而成,只是烧陶的一般用的都是普通的黄泥粘土,而烧瓷的泥坯则必须得要瓷石。咱们北齐不产瓷石,而南陈却有很多瓷石矿脉,所以南陈的瓷器名扬天下,但在北齐却成了极其少见的珍品。我也是凑巧发现青镜殿有些泥挺像瓷石粉的,所以才大着胆子试这一回……”
工匠们本来还站得挺远,听到陆贞在说,都好奇地围过来听住了。
陆贞又说:“你们以前烧陶都是用普通木柴吧?那样火温不高,所以就算怎么烧,都烧不成瓷器;但今天,我让你们换了含油多一些的松木,你看,那火焰已经是金橘色了,只有这种颜色的火焰才能烧得出好瓷。”
这李大胆感激地说:“陆姑姑,你咋把这些都跟俺们说了,烧瓷这活在咱们北齐可金贵呢,也就京城有两三家大富人家才懂,你说得这么详细,就不怕俺们偷师?”
陆贞笑着说:“各位大哥虽然是在宫中供职,可要放到民间,肯定也是数得出的能工巧匠,我今天不过是跟各位切磋一下,以后还请各位多指点呢。”她并不抬高自己,又把众位工匠捧了一捧。
那李大胆十分高兴,说道:“呵!宫里的宫女姑姑俺也见了不少,可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手又巧脾气又爽快的!放心吧,你把俺们当兄弟,俺们也肯定卖命帮你!”两人这番对话被朱少监看在眼里,朱少监微微一笑,又听到陆贞在说:“古时制瓷之法,其实分为六步,先淘净瓷土,再塑成泥坯,风干之后,用石灰上釉,最后再入窑烧制五个时辰即可,只是烧窑的时候,不仅要看着窑火的颜色,还得……”他心里暗想,这陆贞还真的一点都不藏私,着实难得。
这一来二去,就讲解了一夜,天色微亮,陆贞站到窑门口发令,“熄窑火吧。”窑门紧接着就被打开了,一阵烟尘往外冲出散开,陆贞心里着急,发足就想往里冲,那胆大工匠连忙拦住了她,“那里头可热了,你等着,俺们帮你拿!”
他招呼一声,另一个窑工和他一起披着厚衣,冲进了窑内,不一会儿,两人戴着手套端着两只大匣钵奔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陆贞走到地上的匣钵旁跪了下来,李大胆刚想掀开匣钵,陆贞却拦住了他,“等等!”她浑身发抖,又期待,又怕无劳而返——如果失败了,自己这辈子就再也考不了女官了,又怎么能报父亲的血海深仇呢?朱少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开吧,陆贞,无论如何,你都已经努力过了。”
陆贞呆了半晌,才点了下头,生死由命,一切早就注定了,自己再怎么迟疑,现在也无法改变了,她接过工匠递给她的木夹,掀开匣钵盖。
几乎是同一瞬间,大家都咦了一声。
李大胆揉了揉眼睛,拉着旁边的工匠,“俺没看错吧?这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