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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子说:“十指连心,啃骨噬肉,万痛钻心,有人甚至会企图用嘴咬断自己的手腕,结束那种痛苦。”
矮个子说:“所以,我们必须堵住你的嘴。”
高个子说:“五日后,当盖子打开,你会看到两只只剩下骨头、干净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个子说:“我们应该灭掉油灯。”
高个子说:“很对,黑暗中,他的感觉会更清晰。而且黑暗会让时间延长,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个子说:“上次,我们这么做时,那个人疯掉了。”
高个子说:“希望你不会疯。”
高个子和矮个子灭了油灯,提着灯笼走了出去。
当最后的光消失时,虽然一团漆黑,小六依旧努力地睁大眼睛,因为他知道那两人说得都很正确,唯一不让自己发疯的方法就是不能闭上眼睛。
小六感觉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虫钻进身体,一点点啃噬着心尖。
小六开始在心里和自己说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痛苦的黑暗中,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却明媚绚烂。
火红的凤凰花开满枝头,秋千架就搭在凤凰树下,她喜欢荡秋千,哥哥喜欢练功。她总喜欢逗他,“哥哥,哥哥,我荡得好高……”哥哥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可当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时,哥哥总会及时接住她。
碧绿的桑林里,她喜欢捉迷藏,藏在树上,看着哥哥走来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间,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赖不肯走,让哥哥背着回去。娘看了叹气摇头,外婆却说,不和你小时候一样吗?
依偎在外婆身边,和哥哥用叶柄拔河,谁输了就刮谁的鼻头。她每次都会重重地刮哥哥,轮到自己输了,却轻声哀求:“哥哥,轻点哦!”哥哥总是会恶狠狠地抬起手,落下时,却变得轻柔。
红衣叔叔把斩断的白狐狸尾巴送给她玩,哥哥也喜欢,她却只允许他玩一小会儿。每次玩都要有交换,哥哥必须去帮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训斥了一顿。她觉得委屈,和哥哥说:“你学会做冰葚子吧,学会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应了,也学会了,却不肯给她做,只说:“等你将来长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时再给你做。”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娘整夜守着外婆,顾不上她和哥哥。他们说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钻进哥哥的被窝。她轻声问:“什么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也不能说话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见不到你爹娘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吗?”哥哥紧紧地抱着她,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她用力回抱着他,“我永远不死,我会永远和你说话。”
所有人都说哥哥坚强,连外爷也认为哥哥从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会哭的,但她从没告诉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钻进哥哥的被窝,陪着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训她,说她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要去缠着哥哥,打扰哥哥休息。她什么都不说,只撅嘴听着,到了晚上,依旧会溜去找哥哥。
白日里,哥哥坚强稳重勤奋好学,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惊醒时,会蜷缩在被子里,身子打战,她知道他又看到娘亲用匕首自尽的场面了。她总会像抱着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样抱住哥哥,轻轻地拍他,低声哼唱着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谣,哥哥的眼泪会无声地滑下,有一次她还尝了哥哥的眼泪,又咸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梦,却强忍着不肯落泪,她拥着他着急地说:“哥哥,你哭啊!你快点哭啊!”哥哥问她:“他们都让我不要哭,你为什么总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应该哭?”她抽着鼻子说:“我才不管他们说的应该不应该,我只知道你心里苦,泪水能让心里的苦流出来,苦流出来了心才会慢慢好起来。”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动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脸上有泪珠滑落,她以为他又做噩梦了,反手拍着他,“不怕,不怕,我陪着你。”哥哥却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我会很快长大的,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姑姑,一定会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小六只是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话,几次都痛得忘记了说了什么,可每一次,他又凭着恐怖的坚韧,继续和自己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六只记得他都开始和自己唠叨烤鱼的方法,总结出三十九种方法,共计一百二十七种香料。
门吱呀呀打开,灯笼的光突然亮起。因为在黑暗中太长时间,灯笼的光对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闭上了眼睛。
高个子说:“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矮个子说:“他很奇特。”
高个子打开盒子,矮个子解开了小六,取下小六嘴里的木头塞子,高个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听到十七的声音,紧绷着的那根线断了,痛得昏死过去。
小六再睁开眼睛时,依旧是黑暗,可他感觉到自己穿着干净的衣衫,躺在柔软的榻上。
身旁坐着一个人,小六凝神看了一会儿,才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户。”
璟立即起身,推开了窗户,山风吹进来,小六深深地吸气。
璟点亮灯,扶着小六坐起,小六低头看自己的手,包得像两只大粽子,估计伤势惨重,应该抹了上好的止痛药,倒没觉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汤。小六饿狠了,却不敢大口吃,强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喝完肉汤,璟又倒了一颗药丸给小六,“含化。”
小六含着药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简单的木头屋子,地上铺着兽皮,很是熟悉的风格,小六惊诧地问:“我们在神农义军中?”
“我找相柳将军,请他帮我救你。相柳带人袭击轩,我去地牢救你。”从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计划救人,整个过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简单的两句话就交代了。
小六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来救我。”
璟说:“我待会儿要回清水镇,你把阿念的解药给我。”
小六说:“她压根儿没中毒!阿念那派头,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医师,我琢磨着不管下什么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虚。她身边的人很宝贝她的命,即使医师怎么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会越来越紧张,这样才能让轩暂时不敢杀我。”
“你——”璟无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那个……故弄玄虚只能暂时保命,所以……我是没给阿念下毒,可我给轩下毒了。”
璟诧异震惊地看着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念的身上,轩抱着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进入身体很慢,可一旦融进了血脉中,却很难拔出。以阿念的性子,这几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轩忙着安抚她,肯定不会想到我是冲着他去的。”
“你给他下的是什么毒?”
小六心虚地说:“其实,不算是毒,应该说是——蛊。”施蛊之术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几百年前,九黎族曾出过一位善于驱蛊的巫王,被大荒称为毒王。蛊术独立于医术和毒术之外,上不了台面,被看作妖邪之术,听说过的人有,但真正了解的人却不多。
小六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在我身体里养了一种蛊虫,而现在那种蛊虫已经融入了轩的身体中。日后只要我身体痛,他也要承受同样的痛苦。”
“这蛊,应该不好养。”
“当然!很难养!非常难养!”要好养,早风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异体质,都养了几年了。
“为什么养蛊?”
小六郁闷地叹气,“还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头!他是九头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才想到这个美妙的法子,可还没来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轩身上。”野兽的警觉性天生敏锐,小六怕种蛊时相柳会察觉,还很配合地让他吸血,就是指望着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蛊种进相柳身体里。
璟问:“蛊对你的身体有害吗?”
“没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证,肯定!”
璟并没有放心,但他自己对蛊完全不了解,只能回头再寻医师询问。
小六问:“从我被捉到现在几日了?”
“四日。”
“时间差不多了。”小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许可以考虑不抹止痛药。
“小六,轩的事让我处理……”小六抬头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轩会狠狠收拾我,让我跟在他身边,可我拒绝了。
如果我是找大树去躲避风雨的人,当年根本不会收留你。我已经习惯独来独往、独自逍遥、独自承担,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对后果。”
璟的眸中有温柔的怜惜,“你可以不独自。”
小六扭过了头,冷冰冰地说:“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喂你吃过饭,你也喂我吃过饭。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从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静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觉,可大概已经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着,他挣扎着下了榻,走出门。
原来这并不是个军营,而是类似于猎人歇脚的地方,整个山崖上只有这一个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帮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动用任何神农义军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旷,山风呼呼地吹着,云雾在他脚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觉得好似下一刻云雾就会漫上来,吞噬掉他,禁不住轻声地叫:“相柳,你在吗?”
身后有鸟鸣声,小六回头,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树上,银色的月光下,白衣白发的他,好似一个雪凝成的人,干净冰冷,让人想接近却又畏惧。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里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说:“听到了你打算给我种蛊。”
小六的脸色变了,和璟说话,他向来不耍心眼,可刚才一时糊涂,忘记了他们在相柳的地盘。小六干笑,“这不是没种吗?种给轩了。”
相柳居高临下,看着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猎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体内的蛊什么时候会发作?”
小六立即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两剑,“现在还没到时间。我既然给他种了蛊,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相柳眺望着悬崖外的云雾,慢悠悠地说:“你先辱他妹妹,再给他下蛊,他不会饶了你,希望你的蛊不好解,让他对你有几分顾忌。”
“这可是给你准备的蛊,世间只有我能解。”
相柳闭上了眼睛,“回去睡觉,尽快把你的手养好。”
小六再不敢废话,睡不着也回去睡。
①化用自陶渊明《挽歌》
第六章 似是故人来
小六的体质十分特异,伤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很多。璟又留下很多好药、玉山玉髓,归墟水晶炼制的流光飞舞……大荒内的珍惜药物应有尽有,小六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小六用东西从不吝惜,能把整瓶的万年玉髓倒出来泡手,可他唯独不肯用止痛的药,每日里痛的大呼小叫、上蹿下跳。
相柳刚开始只冷眼看着,后来实在被他吵得心烦,讥嘲到:“我真是同情给你上刑的人,他们给你上尸蛆噬骨的酷刑,你给他们上魔音穿脑的酷刑。”
小六不满的看他,“我真是太后悔把蛊虫给了轩。”
相柳嗤笑,“你就算养蛊,也该养个狠毒的,你养的这蛊,伤敌就要先伤己。幸亏你种给了轩,种给他,还能管点用。你种给我,我是九头之躯,疼死你自己,我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小六觉得和相柳说话就是找气受,不想再理相柳,一个人举着双手,在林子里跑来跑去,啊啊啊地惨叫。
相柳实在听不下去,索性策白雕,躲进了云霄中。
一日日过去,疼痛越来越小,小六的双手渐渐恢复。
凌晨时分,小六正睡得迷糊时,突然感觉到体内阵阵奇怪的波动。刚开始他还不明白,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蛊虫给他的讯息。
小六急急忙忙地起来,冲出屋子,“相柳,轩……”
“我知道。”
山崖上竟然有十来个面具人,人与坐骑都杀气内蕴、严阵以待,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轩在接近。而且看他们这个阵势,轩带来的人肯定不会少。
相柳对小六说:“轩来势汹汹,我也正好想杀了他,今夜是生死之战。你找地方躲好。”因为戴着面具,看不清楚相柳的表情,只有一 双眼睛犹如冰雪凝成,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
小六不敢废话,四处看了看,钻到树林里,躲在一方岩石下。
没过多久,小六看到轩率领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
三十多只各种各样的坐骑,张开的翅膀铺满了天空。小六仰着头,震惊地看着,轩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高空中,激战起来。
和相柳相比,从人数而言,显然轩占有绝对的优势。
但相柳的手下日日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存,他们有鲜血积累的默契,更有不惜一切的彪悍,两边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砰然巨响,金色的火球击中了一个人,连着坐骑都化为灰烬。没过一会儿,另一个人被巨大的冰剑砍成了两半,他的坐骑悲伤地尖鸣。
两个人驾驭着坐骑从树梢上呼啸而过,边打边腾上了高空。小六看不清楚是谁,只听见凄厉的呼啸。一个东西从高空落下,摔在石头上,裂成了几瓣。小六拿起,是染血的面具。
小六再躲不下去,他冲出去,飞快地爬上了最高的树。
天空中战火弥漫,光芒变幻,黑烟阵阵,相柳的身影却并不难寻觅。他白衣长发,戴着银白的面具,驱策的又是白雕,如一片雪花,在九天中回旋飞舞,每一次看似美丽的舞动,却都是冰冷无情的杀戮。
四个人占据了四角,围攻向他,其中一个是轩,另外三个都是灵力一等一的高手。
相柳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只进攻不防守。
他使用的兵器是一弯如月牙一般的弯刀,晶莹剔透,犹如冰霜凝成,随着他的身影的飘动,弯刀带出白色的光芒,就好似漫天霜花在飞舞。
相柳不顾身后,急速向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一个人头飞起,落下,相柳背上被冰刃刺穿,见了血。
冰刃铺天盖地地卷向他,相柳完全不躲,驱策白雕,迎着冰刃上前,挥手劈下,晶刀弯弯,回旋而过,霜花飞舞,一个人连着坐骑被绞碎,可相柳也受了伤,从唇角留下了血。
四面八方都飞舞着叶子,形成了一个木灵杀阵,相柳根本不耐烦破阵,直接向着设阵人冲去,拼着灵力受创,斩杀了他。
终于可以一对一,相柳追逼向轩,但他已经有伤,灵力消耗了大半,轩却毫发无伤,灵力充沛。
轩左手木灵长鞭,右手金灵短剑,竟然能驱策两种灵力,鞭如蛇,卷向相柳,剑如虎,张着血盆大口,伺机而动。
小六大叫:“相柳,左手。”
小六把左手用力砸到树干上,钻心的疼痛,轩的招式偏倚了一下。
“右手。”
小六用力把右手砸到树干上,轩的兵器差点掉落。
相柳百忙之中,竟然大笑起来。轩却眼中闪过狠厉,长鞭飞舞,击向小六。小六一缩脑袋,顺着树干滑下。幸亏林木茂密,坐骑无法进入,轩不能来追击他。
相柳下令:“左腿、右手。”
小六心里咒骂,却不得不狠着心,一边用带刺的木棍朝着左腿狠狠打下去,一边用右手去撞击一个凸起的石头。
相柳灵力暴涨,甩出弯刀,封住轩的退路,身子如大鹏般飞起,扑向轩,显然想一举击杀了轩。
轩情急之间,滚下坐骑。在相柳的前后夹击下,坐骑碎成血沫,却救了他一命。
轩从高空坠落,重重砸在树上,把一棵大树都砸倒 。他受了重伤,身上都是血,却不敢停下,立即纵跃而起,一边踉踉跄跄地跑着,一边高声呼喊,召唤着侍从。
山林中,树木茂密,坐骑不可能飞进来,相柳驱策白雕掠过树林上空的一瞬,飞跃而下,落入林中,追杀轩。
小六犹如猿猴一般,从一颗树飞跃到另一棵树,不慌不忙地也追了过去,忽然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条白色的东西,好似动物的尾巴,小六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却停住了。
他飞跃过去,捡起了挂在树枝上的白色东西,是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
小六整个人都痴了,唇角如月牙一般弯弯翘起,在欢笑,眼中却有泪花闪闪,悲伤地要坠落。
突然之间,他脸色大变,疯了一样去追相柳和轩。
轩在飞奔,相柳犹如鬼魅一般从藤蔓间闪出,手化成了利爪,犹如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