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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圆的婊子,以前学过杂技,浑身 全是风花雪月,比弹过的棉花还软,今日来就是特意会她的。说话时,圆婊子在门里莺啼燕啭唤了一声。落了魂一样的王老板,脖子都没扭回去,人就不见影了。
等了一阵,鸨母总算将段三国带了出来。
“不是我要来,马鹞子非要慰劳我!”段三国见面就说。
雪大爹极不高兴:“说好都是你的事,瞎扯我做什么!”
段三国很委屈:“我是想一人做事一人当,可马鹞子将脸上的白麻子板成黑的,黑麻子板得像出血,不信我的话。我是没本事的道士,锣打破了,法做尽了,还降不住鬼,只好将您抬出来。”
雪大爹恼着脸说:“我好心帮你,你却将我卖了。叫我如何支持你当镇长!你不要在县城里赖着,赶紧去找马鹞子,同他一起回去,并告诉他,你将我扯出来,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其实我与这事毫不相干。”
“可马鹞子要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快回去!妓院又没长脚,跑不了。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不在家,丢下两个如花似朵的女儿,马鹞子这一去,说不定会出什么!”
“一个打更的,养不出金枝玉叶,马鹞子能看上我的女儿,那是我的福气。”“好,我不管了!等长了杨梅疮也莫在我面前诉苦。”
“您老可莫当真,我哪会真的嫖婊子哟!”段三国眨着眼睛将雪大爹扯到一旁,“是我自己多虑。马鹞子抓杭九枫,我们都不方便露面,不回去吧,又没有别的理由,只有这样说。不信您跟我进屋看看,那个婊子被我灌醉了,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连鞋都没脱。您让我当镇长,我能不珍惜吗?前面几任镇长的德性我都见过,说到底,他们都是自己害自己,抓丁派夫要课收税,这些事可以往政府那边推,可好吃懒做、贪财恋色的秉性无论怎样说也是自己的事。您老放心,我这就回天门口,再重的担子我也要挑起来。”
段三国回去拿东西时,雪大爹已经出了妓院大门。
县城不大,离城门不远就是正中心的十字街口。雪大爹熟门熟路地走到茂记绸布店门前。正在同伙计一道卸门板的账房先生连忙将雪大爹引到客房,一会儿就有烧好的吊锅搬上来。雪大爹故意问王老板去哪里了,账房先生一本正经地说王老板走亲戚去了。雪大爹笑着不再做声,转而问账房先生为何不问自己一大早就来了。账房先生笑一笑说,他一闻到雪大爹身上的香味,就明白雪大爹是在哪儿过的夜。雪大爹将夜里遇险的事说了一遍,账房先生显然不信,虽然笑着点头称是,神情里还是先前的看法。雪大爹心里突然生出多种遗憾:人一老,嗜肉的驴子狼也懒得尝他了。账房先生没有认同这话,男人年纪大了,家里的破坛破罐当然撩不起心性,得去外面找野食、尝新鲜,真有一个穿着半层纱的年轻女子偎在怀里,就是腌过的酸黄瓜,也会变成石匠用的钢钎。风月之事总是越说越真,好久之后他们才又说起驴子狼,雪大爹希望这一次驴子狼还像往日一样,来时一阵风,去时风一阵。账房先生没有非议驴子狼的习性,让他担心的是乡民们会不会受人唆使,借口反对国民政府,跑到城里来洗劫。
临近中午,王老板还没回来。雪大爹趁空到街上转了转。
看得出来,今年秋收不错,沿街店面里各种货物比往年丰盛。县城的四门也开了,来打货的人免不了要说说驴子狼,脸上却都放着油光。县国民政府门口只有一个扛枪站岗的哨兵,门顶上老大的青天白日徽标将一段街面映得非常安静。县城里一共有六家布店,雪大爹全都熟识,只要进到店里,没有不热情招呼的。雪大爹嘴里的话没少说,眼睛却只看那货架上的红布。一遍走下来,雪大爹心情阴了许多:六家绸布店里的红布全加起来,也不到两匹。转了一圈,刚回到茂记绸布店门口,就听到一个罗田口音的男人在和绸布店的伙计争吵。男人要买两丈红布,伙计为难地不肯卖。自卫队已经给各布店下了命令,不管谁来买红布,一律不能超过五尺。罗田口音的男人说自己是舞狮子玩龙灯的,红布是他们当家的彩头,并不是要学麻城那边的人,做成红旗和红袖箍,占县城,搞暴动。说了半天好话,伙计还是不肯通融。罗田口音的男人只好无奈地拿着五尺红布走了,临出门时还恨恨地说:“风调雨顺的,还想暴动,准是活够了!”
圣天门口 二一(2)
因为头天夜里受到驴子狼的惊吓,午饭后,雪大爹上床将没睡好的觉补了一阵,再醒来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踪影全无。没过多久,天就黑了。见王老板还没回来,雪大爹多问了一句,才晓得王老板的妻子带着孩子回浠水老家去了。雪大爹以为王老板不会回来,夜里早早上床睡了。早上又赖了一阵床,起来后听说王老板回来过,见自己睡得正香,就没惊动,先行出门办一件急事去了。雪大爹心里一急,忍不住将话挑明了,他要账房先生去妓院里将王老板找回来。账房先生不但不尴尬,还一个劲地笑,说是王老板同雪大爹一样都是正经过日 子的人,快老时才遇上这样的艳福。账房先生去了一趟妓院,捎回来的话里也带着粉脂香:王老板已付钱将从武汉来的圆婊子包了三天,雪大爹也不妨放松心情在县城好好玩一阵。雪大爹在不同时间里问过三次,账房先生都说王老板只字没提这笔生意如何做。雪大爹委婉地问账房先生,货架上为什么不摆红布。账房先生说,马鹞子不让摆,也不让卖。雪大爹没有再往下说。账房先生却不放过这个机会,再三劝雪大爹将手上新接的这笔生意辞了,看起来短时间里进项少了,从长远看一定还有赚大钱的机会。账房先生的话让雪大爹警觉起来,追问之下,账房先生矢口否认自己是在替王老板传话。雪大爹很难相信,没有王老板的吩咐,账房先生就是生着一只豹子胆,也不敢将要做大笔生意的老主顾推向门外。雪大爹没有捅破这层纸。既然自己都能想到,十五匹红布落到傅朗西和杭九枫手里,除了直接导致一场暴动,不可能再有其他用途,以王老板的精明也不可能想不到。
正午以前,雪大爹正在客房里抱着一只烘篮枯坐,窗外有人大声问:“这是天门口雪大爹的轿子吗?”轿夫刚说是,问话的男人便连声叫着:“他人在哪里?我是他家少爷!”不等雪大爹起身,雪茄便闯了进来,也不多说一个字,双膝一弯,人就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地跪在地上,身后的爱栀和雪柠也跟着跪了下来。雪大爹心里高兴,伸手将雪柠扯起来,着实亲热一阵,这才扭头问那穿着雪狐皮大衣,怀里抱着波斯猫的爱栀:“这就是你在外面找的二房?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武汉到天门口其实并不远。这不,想回来的话,千山万水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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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栀连忙说:“是做媳妇的不孝!”
雪大爹毫无表情地说:“你的名分还没定,不用道歉。”
雪茄这时说:“是我没将事情做好,要骂你就骂我。”
“我这样说一说,也是为了销掉往日的事。说过了,你的爱栀就是雪家的好媳妇!”见爱栀眼圈红了,雪大爹赶紧将雪柠紧紧搂住,“你家的事,我才听说,一直不敢相信,以为不是真的!”“我们好歹还能往老家逃,那边只剩下梅外婆一个人。”雪茄刚一开口,爱栀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雪柠从雪大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一边替爱栀揩眼泪一边说:“梅外婆有福音,谁也伤不了她!”
“福音?”雪大爹没听懂,“这是那些法国传教士说的话呀!”
雪柠坚决地说:“有福音在,恶人再多也不能害死我们!”
雪大爹被雪柠的话吓得不轻,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得更紧。
雪茄和爱栀没有打断雪柠的话。雪柠说,他们搭乘的轮船在阳逻靠岸后,特别通行证就不管用了,光是出码头就被当兵的拦住三次。雪茄和爱栀每次都打算暗地里塞些银元出去,不料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一摸到爱栀不敢穿,只能收在皮箱里的雪狐皮大衣,个个都变得温和起来,虽然多说了不少话,都没遇到什么麻烦。后面的路程走了近两个月,沿途碰到暴动或反水的人不下十次,那些人全都杀红了眼睛,见谁都想动刀枪。每逢这时,他们便就近找个人家住下,直到有人来指点如何几弯几绕就没事,才又重新上路。在雪柠想来,报信的人就是梅外婆所说的福音。他们一说没事,所到之处便风平浪静。有一次,他们前脚离开,刚刚住过的房子就被人烧了。还有一次,他们站在一处垸子的西头,远远地看见刚刚杀了几十口人的那些家伙,山呼海啸地离开垸子的东头而去。
雪柠说完,雪茄和爱栀一个字也没补充。
雪大爹明白这些话不是编出来安慰自己的:“回家来当然好!只是天门口也不太平了!多少年来,雪家一直是说中庸做中庸,凡事以礼待人,没想到今日也会受到逼迫!”
说过天门口最近发生的事,爱栀没有控制住自己对傅朗西这个名字的惊讶。
雪大爹更惊讶:“傅先生心肠真硬,居然一点口风不露。”
雪茄心里冒出许多轻蔑来:“将自己没学好的东西拿来哄山里人。可惜呀!梅外公没有将傅朗西说服,如果他能将革命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天门口就有福音了。”
圣天门口 二一(3)
爱栀伸手拍拍四处张望的波斯猫:“也许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多劝劝傅先生。”
雪大爹摇头说:“只怕没用,傅朗西只是一根箭,后面还有一张硬弓。弓都拉开了,箭就没办法回头。”
雪茄对雪大爹的看法没有异议:“暴力是最简单的手段,它是不能改变世界的。那些家 伙杀梅外公时,看上去是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世界,但在那看不见的世界中,他们已被彻底抛弃,成了不折不扣的一无所有者。倒是梅外公,总有一天,大家会懂得他坐在家里等着赴死的意义。”
雪柠跳了一步,站到他们中间说:“那是福音。”
爱栀说:“这不是武汉,少说福音。”
雪柠固执地说:“大家会懂的。”
雪大爹说:“让她说吧,这两个字很好听!”
随后一家人在一起商量,要不要继续给傅朗西他们买那十五匹红布。买的理由摆了半天,不买的理由也摆了半天,权衡来,权衡去,最终还是由雪大爹说了句活动话:等王老板回来后再说。没有定论的话说定之后,雪大爹叫了一桌菜,一是洗尘,二是为初到婆家的爱栀接风。酒杯一端,雪大爹忍不住伤感起来。按照顺序,他先说雪茄的出走,其次是在外娶亲和雪柠的出世,慢慢就说到了梅外公之死。一如夏季打过雷的天空,三代人的悲欢离合到这时候才爆发出来,一个个哭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到后来,雪大爹也顾不上禁忌,任凭爱栀将头埋在自己怀里哭了个够。
这场积蓄太久的伤感一直持续到点灯时分。王老板突然掇着一盏呼呼作响的煤油灯走进来,大着嗓门,不知在骂谁:“狗杂种,不就是仗着手里有根吹火筒吗,说不定哪天有人暴动,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无法无天!”雪大爹明白王老板一定是在妓院里受了哪个当兵的气,有爱栀在跟前,他不好追问。
一入正题,雪大爹便开门见山:“我说的事办得成吗?”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哩!”王老板让雪大爹重说一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二二(1)
一看到太阳,杭九枫就高兴起来。
几个士兵将他从牢里牵出来,他还担心天上会落冻雨,如果不戴斗笠不穿蓑衣,在冻雨中无遮无盖地转上半天,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冻死。杭九枫庆幸沾了自身好手艺的光,贴身穿的狗皮袄子这一次可算是派上了大用场。站在县国民政府门前的马鹞子也很高兴,不轻不重地说,他要亲自带着杭九枫在县城里转一转。杭九枫毫不畏惧地回答,马鹞子敢让他在县 城里游街,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让马鹞子在全县游乡。五花大绑的杭九枫昂着头走在最前面,两边是荷枪实弹的自卫队士兵,马鹞子背着新买来的冲锋枪,走在离杭九枫只有三步远的地方。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时候是由马鹞子喊,有时候是由士兵们喊:“大家看清楚点,这个人叫杭九枫,是杀人凶手!”“莫听他们放屁!我是想杀人,可到今日为止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每一次杭九枫都要跟着大叫。站在原地观看的人很多,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大部分人都不做声。县城里除了一条大街,还有几条与大街垂直相交宽窄不等的小街。有时候,杭九枫也会像老师出题考试,学生的答案却跑了题一样,马鹞子说他是杀人凶手,他却抱怨马鹞子是个懦夫,武器那么精良却不敢到天门口街上抓他,只能打扮成做生意的,坐在镇外的凉亭里,趁他不注意时才扑上来,然后像狗一样往回跑。杭九枫说得越多,马鹞子越是得意,有意无意地学起戏台上诸葛亮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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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猛地发现一个美貌惊人的少妇领着一个同样美貌惊人的女孩子站在茂记绸布店门前。
一看见她们,杭九枫的胸脯就情不自禁地挺起来,豪气冲天地高声大叫:“为什么不将我的卵子也捆上,不然它会跷起打破你们的锅!”
马鹞子也发现了身穿雪狐皮大衣的爱栀和雪柠。他紧走几步,一点礼节也不讲,开口就问:“从哪里来的?”
被马鹞子丢在身后的杭九枫响亮地说:“马鹞子,你看看女孩子的模样就明白是谁了。”
马鹞子真的看了看雪柠,脸上的笑意随风飘走一些又来了一些。“你这大衣真好看,是狗皮吗?”说话时,马鹞子顺势在爱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
“狗能长出这样好的毛,一定也能像你一样扛枪当副队长!”
马鹞子忍无可忍地回头抽了杭九枫一鞭子。“这狗毛真好,越摸越舒服。”马鹞子手臂一垂,正要往下滑。
雪柠冲着他说:“这是雪狐!”
杭九枫忍着疼痛,咧着嘴嘲笑没听明白的马鹞子:“就是白狐狸!白狐狸你都没听说——就是狐狸精!”
马鹞子将搁在爱栀肩膀上的手缩了回来:“狐狸只白一点尾巴尖,人就对付不了,全白的狐狸还能让你打死了剥成皮做成大衣穿在身上?”
雪柠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杭九枫对马鹞子说:“他会死的!放了他,你就有福音了!”
这时,雪茄匆匆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将爱栀挡在身后。
跟在身后的雪大爹,赶紧将雪柠搂在怀里。
马鹞子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是雪大爹和雪大少爷的家人,早晓得就不用费这番口舌了。”
雪茄在省教育厅做过几年事,越不说话,越是有股肃然之气。马鹞子不再往下说了,先后退两步,再转身往前走。等到他想起来要问雪大爹什么时候回天门口,雪家四口已经消失在茂记绸布店门后。
“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共产党!我要闹革命!”
杭九枫出乎意料的一喊,并没让爱栀和雪柠的身影再次出现。马鹞子突然生气了,他像条咬人的恶狗,也不打招呼,挥起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马鹞子的手法非常好,头一鞭正中杭九枫额头鼻梁和下巴,接下来的两鞭,左右交叉落在脸上。肿起来的血痕迅速封住杭九枫的全部视线。第二天中午,有人用温水给他洗过脸,他才重新看到马鹞子的鼻子和眼睛。
马鹞子不再生气了,主动告诉杭九枫,杭大爹来了,非要见到他,正在外面同黄县长和萧队长谈判。细听之下,果然听到杭大爹隐约的怒吼声。马鹞子显然对自己的副队长身份不满,刻意用很大的口气同杭九枫说话:“你们杭家不是有铁沙炮吗,几天了,为什么还不来攻城!我可不怕有人来监狱里见你。有你给家里人出主意,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你能出的主意我都想到了。铁沙炮抵得过冲锋枪吗?就是用朱砂拌饭吃也没用!不来攻城,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以你们杭家的习惯,是不可能吞下这口气的。让你在这儿受罪,只能说明从来都为所欲为的杭家,现在也听人使唤了,而且这些人一定是共产党!所以,你想到的都是死路。还是听听我的吧,只要将背后的那些人交待出来,就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圣天门口 二二(2)
“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在背后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我都说了,你放我出去吧!”
“这里没有漂亮女人,你逞个屁的英雄!”
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说着,还是没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