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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谢恩,他看到我臂绣因为阿宙丧礼所用的菊花纹饰,眼神若浮萍一飘,沉默离去。
…
夜色降临,宫车辘辘,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谢夫人将睡熟的太一抱进马车。
因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亲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儿子。崔惜宁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连忙扶起她,千言万语,似乎都被那个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进去。
崔惜宁道:“皇后,惜宁一定不辜负皇后。惜宁幼年丧母,深知孤儿的痛苦。要是说皇后不能回来……惜宁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发誓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太一长大成婚。然后我就落发出家。要是皇后能回来,请答应别表彰惜宁,将来等皇子懂事,也绝对不要对皇子提起这时期的事情。皇后对我,皇上对家父,都有知遇之恩。我父女豁出命,用尽智力,不让皇子受到一点伤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温暖,关节上还有握笔磨出的茧。
谢如雅远远的瞅着崔惜宁,这是才说:“崔小姐,要出发了。”
崔惜宁对我盈盈一拜,我也对她比一拜。
车轱辘转,我忽然松了口气,我在洛阳城,没有念想,也该按照计划行事了。
可转瞬间,就听到车中太一哇哇大哭。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出生以来,从未听到那么放肆,那么蛮不讲理的,那么霸道的哭闹:“家家,家家!”
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头。谢夫人猛地把太一举出车帘。太一伸出小手,对我哀哭:“家家来,家家来!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挣脱谢夫人的怀抱,把一个小鞋子蹬掉了,一只光脚丫
他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红团子,与我印象里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两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挥手。孩子和我距离越来越远。谢天谢地,我终于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了。
在黑暗里我步步后退,在宫门口,有人拉住我。是上官。
“先生。”就是人中龙凤,也有伤心时。我伤心,上官也伤心。我是为了别人,他是为我。
上官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们一起喝几口,怎么样?”
他清丽绝俗的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这样的脸,可以让躁动安静。难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艳美,上官依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寰如风无形,阿宙生死不明,现在,只有这个人陪着我活。
他极少与我对饮,在青城山时,偶尔对月小酌,他也因我伤势,请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辞,与他到了一方睡莲池前。精悍短小的竹桥一道,不合时宜的雅趣。
他背对我坐下。我也坐在桥上,背靠着他。竹桥在裙底下凉丝丝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几口,直接说:“上官,你离开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我诧异他为何答应那么爽快,瞪大眼睛。上官的背贴着我的背,他在我记忆里总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实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压力,他还是能够飞向云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声:“你说这句话,证明他已经极危险。对他最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他自己。两害在一起比较,只能取其轻。对帝国来说,失去洛阳,要比失去他轻得多吧。至于你……你……”他抬起手,灯影里我看到他用手指扣扣额角:“我不能帮你做选择。陪着一个人活,倒是极辛苦的事。你虽然不能分享她全部的喜怒哀乐,但要帮助她无怨无悔。我现在要是说我担心你,我不想走,要是你死了,我没法再回去圆我一个人的山林里的梦。反而是害了你,不是吗?”
“先生……”我喃喃,灯影里的他,被竹桥上的水汽侵染上一层光晕。
上官把我的酒壶拿过去,哚了数口:“先生吗?我好像也没有教过你多少啊。那时候在青城山渔船之上初见你们,我就羡慕人家少年儿女的嬉戏。为何我就该是先生呢?我好像是吃了这个名字的亏,上官轶。呵呵,人家叫我上官,叫我青凤,叫我凤兮,叫我先生,叫我军师。总是两个字,顺口,动听。而我的名字:轶,除了已故的亲人,从无人爱叫。后来我想通了,原来这个名字,不叫也好。”
“为什么?”我怕他喝多了,还是将酒壶抓到自己手里。
他笑了:“因为轶字里面有个‘失’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要失去一半,对吧?”他的语气无奈而孩子气。夜色也变温柔起来,空明无比。
我一琢磨,没法回答,只脱口念出:“轶。”
他的背一动,我蓦然醒悟,只得转开话题:“这话便是杀了我,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天寰有病在身,而且心情不稳。按理说阿宙应存在人间,天寰的智慧,如今也该明白了。但这次出征,似乎是我们命里劫数。南军就要到洛阳,若先留下你和赵显守城,我就算重蹈当年赴柔然的覆辙,也不能在医病和战术上都帮他。可留下我和赵显守城,以我的能力和赵显的经验,虽然不一定能抵挡大将军萧植,却可以等你解围后,与天寰一起回援我们。你也是如此想吧?”
“唔。元君宙当初战死,仓促传来,天寰之心骤乱,不及分辨真假。可是后来我想透彻,他也一定想透彻了。可能是这样的:元君宙遭遇埋伏,在夜色战斗中受伤失踪。沈谧等为了迷惑敌人,保存实力,也为了给南军势力范围内躲藏的元君宙逃过被萧植军队搜捕的机会。故意散布疑云,假戏真做,向洛阳报告他的死讯……”
我点头:“棺材中的人,身材高挑,面目模糊,可我肯定他不是阿宙。而剑鞘染上血污,却不见阿宙视为生命的揽星。问题是:阿宙到底在哪里呢?沈谧他们找到他,或者他能自己回到军营,那也罢了,可他受了重伤的话,谈何容易?要是他被南军先捉住……那可是最坏的一条路了。所以我也只能假戏真做,不敢声张。再说,我身边好像也有萧植的人,这个人是谁?我还想不透,但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要有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坏的准备。天寰心情不好,与此事也有关。不论什么战争,你身边有几个敌方的人是常事。可我觉得,萧植对你想法极为复杂,似乎尚在犹豫之中……”
姜是老的辣,可先下手为强。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上官道:“元石先生在世时候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无限,但有的人平日不显山露水,因此关键时刻,奇迹也常常发生。我马上就去天寰那里。洛阳城内,赵显乃当代虎将,而夏初你只要相信自己,就能走出路来,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我正在找呢。我突然回头望他,他也正好回头,他的眸子离我近极了,就像磁石一般,那弯弯的嘴角,蕴含着不露锋芒的锐气。
“夏初,我临行之前,再喊我一次我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向来柔和,这时候却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我望着他,前尘往事瞬间而过。
“轶。”我叫,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能那么喊他了,因为这此时,他露出樱花飘落时般绝美的笑容。此前,此后,在人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笑得如此美,连他自己,都无法超越。
我们正有一点不可名状的恍惚,惠童突然在桥的一端出现,他神情紧张,对我不合礼仪的交叉两手,我站起来,非常清醒:“惠童?”
“皇后,先生。”惠童跑过来:“南军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方才,有人给皇后送来一封信。来信并非萧植,而是南朝皇家的书封。”
我和上官交换目光,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打开信,对着附近的火树照了片刻,那来信像是一个女人的书法,信纸上飘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看了一遍,眼前一黑,又再读一遍,眼前突然浮起一位美女的得意而古怪笑脸。
上官问:“是谁呢?”
我深呼吸一次:“是云夫人的来信。”
“云夫人?”上官的口气,倒绝不是认为此事难以置信,只是被蛇咬了一口的反感。
“就是她。”我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死角发呆,名贵的花草,早就被野草缠绕而死。
云夫人来信,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如果她所说是真的,就是最坏的事了。
“她说:阿宙没有死,已经落到她的手里。”我对上官说。
我不愿设想这样的后果,但我本来就预备背水一战。
这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早已开始了。
失去阳光,我也不会迷失在自己的城池。
…
第十七章: 邂逅
我骑着玉飞龙,从军营之中经过。天之蔚蓝,地之开阔,也只有战时才可以感受到。玉飞龙翕动鼻孔,蹄子打着营边的青草。有一群年轻士兵微跪在路边,挡住了去路。
身后的赵显驱马而上:“弟兄们,不得惊驾。”
年轻人中的一位,长着淡淡的唇须,仰头大声问我:“皇后,听闻赵王没有死,而是身陷敌营。我等何时发兵救回赵王?”
洛阳守军在最近收编了阿宙的一些残部。他们是跟着颠沛流离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阳城的。阿宙被俘的消息,虽然是重大机密,但恐怕人为授意,此刻已经四处传播,成了动摇军心的箭头。我俯视那少年士卒:“赵王究竟在哪里?要有实据。若不亲眼看到,他就是躺在灵堂棺木中的那个人。现在即使倾城而出,你们觉得击退萧军,成功营救出赵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少年不情愿的闭上嘴,我拍拍玉飞龙的脑袋,对他说:“如果赵王还在人间,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们稍安勿躁,将来必定能报答赵王恩情。”
我发现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几分红肿,就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给他。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悠然道:“南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这药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的。他们要洛阳,他们倒不急。你们要赵王,你们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离开了我,他临走给我留下一个药匣子,内有各种必需和非必需的药物……
赵显与我并肩,他是个关键时刻不多话的人,这点让我十分欣赏。我半闭上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赵显问我:“……皇后,我等真不需要顾及他们手里的赵王么?”
阿宙现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无奈,但对于北朝的局势却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谅的。因此我迟迟不肯相信阿云的来信。数日之前,我和赵显派出的斥候纷纷回报,说是萧植大营内,多出来一个神秘的年轻人,那人似乎身受重伤,又被严加看管,我这时才有几分相信。我瞧了一眼赵显蓝紫色的眼眸,这个人与我当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赖的。我也有几招险棋,上官已离开,剩下的只有他了。
赵显大营内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士兵龇牙咧嘴冲出来,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赵显相顾,跳下马背。只见妙瑾斜着眼睛站在旗边,双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盘,还有窝头干菜。就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妙瑾大声说:“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赵显让人把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包扎,好像满肚子的火气,但一言不发。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非常时期,城内饭食供应有限,你就不能忍忍?”
妙瑾涨红脸:“我……我是公主!”
我拉了她手柔声道:“谁说你不是?”我将一个窝头捡起,用裙子边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来,吃了一半,才对赵显说:“将军营内窝头果然美味,在宫里吃不到啊。”
赵显对妙瑾白了一眼,咕哝道:“皇后现在一天都只吃两顿……你以为当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猪圈旁,还不如狗尾巴草有用处。而且长那么胖,吃几个窝头不是挺好的事?”
妙瑾气得留海倒竖,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动气,正中将军下怀。”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而来报告,大将军萧植给皇后送来了书信礼物。
我让人带走妙瑾,就见来使捧着一个长盒子而来。我端坐在帅席,赵显握刀在侧。
“大将军让在下代为问候炎皇后。让在下将此物给皇后过目。”
我点头,那使者打开盒子,赵显倒吸一口冷气。盒内一柄剑光芒四射,正是揽星。
我压住心内汹涌,淡淡问:“赵王被俘,我已知道了。此剑是为了证实云夫人的消息?”
那使者笑容颇为阴险:“云夫人是云夫人,大将军是大将军。云夫人不能代表大将军。大将军也只让在下给皇后看此物。大将军有言:皇后乃先帝之女,有贤名于天下。而今我与北帝聚首于中原,临近花都洛阳。良辰美景,追忆先帝,思念皇后。欲与皇后会面一叙旧事。不知可否?”
赵显的刀隐隐出鞘,似乎随时要上前杀人夺剑。我睁开眼睛,将赵显轻轻一推:“啊,揽星剑到底不如水沉刀,赵将军你这回总算是赢了五殿下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觉中以手指叩击着桌面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镜。我环视四周,对来使说:“让大将军见笑了,光华年尚未足二十,担个虚名,吃过的饭比不上大将军见过的山头。洛阳城内,就剩下我一个。大将军既然派人关怀于我,便知道在皇帝面前,我已然失宠。不过,嫁给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会面,只怕与理不合,遭人非议……”我见那使者又要动用其三寸不烂之舌,不由腻烦,面子上依然笑着说:“尊使不妨给我一日,明晨我再答复不迟。”
使者将剑盒关上,目中无人道:“既然如此,静候佳音。大将军道:剑与名将连心。若有人夺取此剑,则营中之剑主,恐怕也有三长两短,因此。”他仰起瘦脸对赵显一笑:“将军还是将此物让在下带回大营吧。”
赵显眼珠凸了出来,额角满是汗珠,我将水给他,将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后,这萧植是什么意思?看来赵王在南人手中无疑。你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去赴那个约会啊年。”赵显跪下,我摇摇头。萧植和云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盘。云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萧植派来了这个使者。比起云夫人,萧植似乎难对付的多。
我咬了咬干涩的唇,低声道:“赵显,你听我说……”
他跪到我的膝盖旁,蓝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闪烁的鬼火……
我刚回宫,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他又长大了些,神态沉着。
我看着他的眉目,突然觉得无比的遗憾,为了不让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奋的精神道:“七弟来得正好。”
“我在长安城外接到圣旨,连王府都没有回,就立刻启程到洛阳来,希望还不是那么晚。”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饥肠辘辘,说话时忍耐的神气一点没有变。
帘幕后有人影一闪,我故作不知,只笑道:“不管来得迟还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饭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问: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但他脸上还是带着平庸而迟钝的笑容。
我注视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脉搏,扬了扬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圆荷跑进来禀告:“皇后,上官先生身边的孙照求见。”
“奇怪,那黑大个不是跟着先生一起去邺城了么?”我高声诧异的问。惠童已经不在侍者们中间了。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只掀开帘幕,让元旭宗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孙照身上满身污迹,像是从炼狱里捡回来一条命。他对我捧上一个锦囊,低声说:“皇后,邺城之战,难解难分。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议的破萧军的计策,若他们兵临城下,皇后可以观看。”
我盯了孙照一眼,长出一口气,对元旭宗道:“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还是想到了洛阳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后应妥善保存此物。”
我耸了耸肩,对孙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骄阳下枯萎的栀子花瓣,剥下花瓣,在地上摆了四个字“内人难防”。孙照依旧木然,好象没有看见,七弟扬眉,以靴将花瓣都碾飞了。
我独自走入帘内,点上烛火。揽星在他们的手里,阿宙是在他们手里?他们不会放过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换,也未必能成功。萧植有自己的打算,而云夫人若轻易干涉,也不会成功。可是,既然我做了决定,也就该矢志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乱了自己的军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抚摸那个锦囊,微微而笑。只听脚步纷乱,惠童跑了进来,他打碎了一个大花瓶,留守洛阳,为数不多的宫娥侍者,惊愕下,全都围拢上来。
我走出去,将锦囊放在荷包里,对惠童道:“慌什么?让你去见赵将军,又不是见阎王。”
惠童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阿若等都张大眼睛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说:“皇后,赵将军周围一圈人。都病倒了?”
“病了?”我手一抖,仿佛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
“将军他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将军病的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