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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举起又放在肩上——
我愿他对准我开放一枪。
4
我在林中且泣且行，
画眉栖息在树顶；
它跳着，吐出妙音：
“你为何这样忧心？”
你的燕子姐妹们①，
小鸟啊，它们会向你说明；
它们住的玲珑的香巢，
正傍着我爱人的窗棂。
5
黑夜闷湿而有雨意，
天空没有一颗星辰；
我在林中飒飒的树下，
独自漫步，默不作声。
从孤孑的猎人家里，
远远地闪着一点灯光：
我不愿受惑而往，
那像是讨厌的地方。
那瞎眼的老祖母，
② 古代城堡的塔楼。塔楼下有地牢。
③ 汉诺成兵士的制服。
① 燕子是精明的鸟儿。在民歌中：燕子常在爱人的窗畔营巢。
坐在皮制的安乐椅上，
她凄然凝神，像一尊石像，
一句话儿也不讲。
那守林人的赤发的儿子。
走来走去，骂个不了，
他把枪儿掷在墙边，
发怒而轻蔑地大笑。
美丽的纺绩姑娘在哭，
眼泪沾湿了亚麻；
老头儿的那匹猎狗，
呜呜地蜷伏在她的足下。
6①
我踏上漫游的征程，
邂逅到我恋人的家人，
她的父母和小妹妹，
他们看到我，都欢喜得很。
他们问我一向可好；
随即自言自语说道，
我的样子没有改变，
只是面孔苍白多了。
我问起婶母和堂姊妹们，
间起许多平凡的朋友，
问起那条小小的家狗，
它的叫声是否还那样温柔。
此外我又问起了
已出嫁的恋人的消息，
他们亲切地给我答话，
说她新近生了孩子。
我向他们亲密地祝贺，
并且恳切地低声说道，
请他们为我带个信儿，
为我热诚地向她问好。
这时小妹妹在旁插口：
① 一九二三年六月末在汉堡郊外遇到海涅的叔父所罗门。海涅的一家人后所作。
“那条温柔可爱的小狗。
后来长大，发了疯，
淹死在莱茵河里头。”
小妹妹很像我的恋人①，
特别是她笑起来的声音；
她有那双同样的
使我感到痛苦的眼睛。
7①
我们坐在渔家之旁。
向着海洋遥望；
黄昏的大雾来临，
向天空弥漫而上。
灯塔里的灯光
渐渐地放出光明，
在迢迢的远方
还看到有船航行。
我们闲谈风浪和触礁，
谈着那位水手，
他怎样在水大之间，
在快乐和忧患之间漂流。
我们谈着遥远的海岸，
谈着天南和地北。
那些奇怪的民族
和那地方奇怪的风俗。
恒河边芬芳明媚，
巨树的花儿灿烂争妍，
美丽的恬静的人民，
跪在莲花的前面。
拉普兰①有龌龊的人民。
① 指阿玛莉的妹妹台莱丝。
① 一八二三年夏在北海边易北河口的城市库克斯港（Kuxinven）漫游时所作。以下数篇以海洋为题材的短
诗，都是同样性质的作品。
① 拉普兰（Lappland） ：欧洲北部地方。属挪威。瑞典、芬兰、苏联。其地多苔原、沼泽、山林。居民中
约有三万拉普人（Lappen），自称为“沙美”（sa［b］m），即”沼泽人民”之意。身材短小。以畜牧捕鱼
为生，多操芬兰语。人种不明。有些像蒙古人，有些像欧洲人。
扁头阔嘴而身材矮小，
他们围坐在火边。
烤着鱼儿喧嚣大叫。
姑娘们认真倾听，
最后大家默不作声；
那只行船已经不见，
到处全是黑暗沉沉。
8
你美丽的渔家姑娘，
请你把船靠岸；
到我身边坐下，
让我们携手攀谈。
把你的头倚在我心上，
不要这样恐惧；
你不是每天无优无虑，
在大海上漂来漂去！
我的心完全和海一样，
有潮汐也有风雨。
并且在它的深处
蕴藏着许多明珠。
9
月儿已经升起；
照耀在海波之上；
我抱紧我的恋人；
我们的心在跳荡。
在恋人的怀抱之中；
我在海滨独自小休；
“你在风声里听到什么？
你雪白的手为何发抖？”
“这不是风的声音，
这是人鱼的歌声，
她是我们的姐妹，
从前被海浪鲸吞。”
10
月亮休憩在云端，
像一只硕大的香橙一样，
它发出金色的光芒，
普照着大片灰色的海洋。
在白波拍岸的海滨；
我一个人独行踽踽，
我听到水波之中，
说出许多甜言蜜语。
啊，这长夜何其漫漫，
我的心不能再守缄默——
美丽的水妖呵，请走出来。
歌舞一出霓裳仙曲！
把我的头放在你的怀中，
我愿献出我全部的身心！
把我唱死，把我抱死，
用亲吻吮去我的生命！
11
伟大的诸位天神，现在
裹着灰色的云被睡眠。
我听到他们发出鼾声，
狂暴的风雨闹成一片。
恶劣的天气！这暴风雨
将要把这可怜的小船打破——
啊，谁来止住这阵狂风
和那毫无管束的海波！
我不能止住这阵风雨，
桅杆和船板都在震摇，
我拿大衣裹住身体，
学天神一样睡他一觉。
12
狂风穿起了裤子，
那洁白的水柱的裤子①！
① 指海面被旋风卷起的水柱。
它尽力冲击着海彼，
海波在咆哮，叫嚷不止。
一阵倾盆大雨，狂暴地
来自暗沉沉的天空；
好像那古老的黑夜；
要淹死在这古老的海中。
海鸥绕着桅杆盘旋，
发出嘶嘎的凄啼苦叫；
它飞扑不停，恐惧不安，
好像要有祸事预报。
13
风雨奏着舞蹈的曲调，
它在凄啼，喧嚷，咆哮；
瞧，小船儿在颠簸跳跃！
黑夜是快乐而狂暴。
汹涌的大海筑成了
活动的波涛的山峰；
这儿凹陷着一个黑窟窿，
那儿雪白的山高耸天空。
从船舱里传出了一阵
骂署，呕吐和祈祷之声；
我紧紧地抱住了桅杆，
求上苍：让我一帆风顺！
14
夜幕渐渐地降临，
海上罩着一层密雾，
海涛神秘地呼号，
高升着白色的水柱。
人鱼钻出了波面，
到海滨坐在我身旁；
从鲛绡的衣裳里面，
突出了雪白的乳房。
她抱住我，她搂紧我，
弄得我苦痛难当；——
你抱得我太紧了，
你美丽的人鱼姑娘！
“我把你抱在怀中，
我用力抱紧你身；
我要抱着你取暖，
因为夜气实在太冷。”
从朦胧的云层上空，
月亮发出更苍白的幽光；
你的眼睛变得模糊湿润，
你美丽的人鱼姑娘！
“并没有变得模糊湿润，
我的眼睛本来湿润模糊，
因为我从水中出来，
眼眶里留着水珠。”
海鸥凄厉地哀鸣，
海涛在汹涌振荡；——
你的心跳动得厉害，
你美丽的人鱼姑娘！
“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
它跳得厉害非常，
因为，可爱的人儿啊，
我爱你真是难以言状。”
15
当我在早晨时光
走过你的门前，
看见你倚在窗边，
姑娘啊，我是多么欣然。
你用棕黑色的眼珠
凝观看我，若有所问：
“你是谁，你患什么病症，
你这位不相识的病人？”
我是一位德国诗人，
在德国人人知名；
若提起最杰出的诗人，
我的名字也有一份。
我患的病症，姑娘啊，
也和许多德国人相同；
若提起最悲惨的病痛，
我的病痛也在其中。
16
大海远远地闪闪发光。
映着最后的夕阳；
我们孤零零地默坐在
偏僻的渔家之旁。
晚雾上升，海潮初涨，
白鸥飞去又飞回，
从你含情脉脉的眼中
流下了点点珠泪。
我看它滴在你的手上。
就在你面前下跪；
我从你的雪白的手上
吮干了那些眼泪。
从此我身体日渐消瘦，
灵魂受相思折磨：——
这个害人不浅的女人
用眼泪毒杀了我。
17
在对面山顶之上，
有一家富丽的公馆①，
里面有三位美貌的姑娘②，
她们是我热恋的女伴。
星期六吻我的是叶蒂，
星期天是游丽，
星期一是库尼根，
她几乎把我闷死。
星期二我那三位姑娘
① 指悔涅的叔父所罗门？海捏的别墅。
② 指海涅的堂妹们。
在公馆里大张筵席；
近邻的男女都去赴宴，
门前的车马川流不息。
我却不在被邀之列，
这件事真做得糟糕！
窃窃私议的叔母堂妹
看出了这事一齐大笑。
18
我亲爱的小百合，
你神情恍馏地立在溪畔，
你这样忧郁地凝眸观看，
为何窃窃地长吁短叹？
“不要你来假意殷勤！
我知道，你这个骗人精，
因为我的蔷薇表妹，
曾接受过你薄幸的心。”
19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现出城市①和教堂塔顶，
被黄昏的暮色罩住，
宛如一幅朦胧的雾景。
一阵湿润的气流
吹皱了灰暗的河流；
艄公在我船上荡桨，
发出凄凉的节奏。
太阳又在大放红光，
升跃到地平线上，
它向我指点那边，
我失去爱人的地方。
20
祝福你，你伟大的
充满神秘的都城。
① 指汉堡。海涅失恋之后，于一八二一年三月离开汉堡，至一八二三年更始再游该市。
当初在你的城里
曾居住过我的恋人。
告诉我，塔楼和城门，
何处是我最亲爱的人？
我曾把她委托给你们，
你们应当做我的保人。
我的恋人携箱负箧，
这样匆匆离开都城，
塔楼不能移动寸步，
它当然不负任何责任。
可是那城门。它不声不响
让我的恋人潜逃；
那位女傻子的心意，
这傻瓜①总该知道。
21
我又沿着旧路漫行，
那十分熟悉的胡同；
我来到伊人的门前，
可早已是人去楼空。
街道尽是那样狭窄！
石子路也令人难忍！
房子倒在我的头上！
我尽力拔足飞奔！
22
我走进那座厅堂。
她曾在那里立过誓言；
她从前流泪的地方，
现在爬出了长蛇①。
23
① 城门（DieTore）、女傻子（EineTORin〕、傻瓜（EinTor）：在德文中是同一个字。海涅惯用这种语义
双关的名词。
① 德语Schiallge，除“蛇”之外，又可释为“忘恩负义之人”或”阴险之徒”。
夜色寂静，街上没有行人。
在这屋里曾住过我的姑娘；
她离开城市已经很多时光，
屋子在老地方依然兀立无恙。
这儿也有一人站着凝视天空，
他绞着双手，心中无限悲痛；
我看到他的面貌，心中恐怖——
那是月儿照着我自己的愁容。
我的化身，你惟悴的朋友！
你为何仿效我失恋的模样，
仿效我在过去许多的夜晚，
在这地方自悲自叹的模样？
24
你知道我还活着，
怎么能那样安睡？
要是旧怒涌上来，
我要把桎梏打碎。
你知道那首古歌。
曾有个死去的男子，
半夜里把他的爱人
带进他自己的墓里？
相信我，你美貌的，
绝顶美貌的姑娘。
我还活着，而且
比死人还要坚强！
25
妙龄少女卧在闺中，
月儿颤栗地向她窥视；
外面响着歌声乐声，
好像是华尔兹的调子。
“下面谁在吵我清睡，
我要到窗口看个分明。”
那儿原来是一具尸骸，
他一面歌唱，一面弹琴：
“你曾答应我一同舞蹈，
你的话儿怎不算数，
今天墓场里有个舞会，
我们一同前去跳舞。”
他用力把少女握紧，
他把她拖出了家门；
她跟着尸骸，他且唱且弹，
在前面迈步登程。
他且弹且舞且跳，
骨骼发出劈拍的声音。
他的髑髅在月光下
阴森森地点个不停。
26
我站在阴暗的梦中，
对着她的画像凝神，
那可爱的面貌，
神秘地栩栩复生。
在她的嘴唇周围，
浮着奇妙的笑容，
而她那一双眼睛，
似有忧伤的泪珠闪动。
从我的两颊之上
也不由掉下泪珠——
啊，我真不能相信，
我已经把你失去！
27
我是不幸的阿特拉斯①！我要
背着世界，这痛苦的全世界。
我背着背不动的东西，
我胸中的心儿将要碎成万块。
① 阿特拉斯（Alas）：_________希腊神话中提但族的后裔。提坦族和宙斯挑战，失败，宙斯罚阿特拉斯在天地相合
的地方，用头和手（或称用肩）支住上天。一般画图上所画的阿特拉斯像是作肩负着地球的样子。
你高傲的心啊，是你希望如此！
你希望幸福，永远的幸福，
或者永久的不幸，高傲的心啊，
如今你果然不幸。
28
岁月来往匆匆，
世人纷归荒冢，
惟有爱情不灭，
依然系我心中。
但愿再见一次，
向你屈膝致敬，
死别赠你一言：
“夫人①啊，我爱您！”
29
我梦见：月儿凄凉地下照，
星儿凄凉地闪耀；
梦神引我到恋人的故城，
几百里外路远山遥。
梦神带我到她的门前，
我吻着石头的阶沿，
那阶沿常触着她的纤足
和她那裙裾的边缘。
长夜漫漫，夜色清凉，
石头是这样的冰凉；
有一个憔悴的瘦影，
映着月光凭窗眺望。
30①
这寂寞的眼泪何用？
它使我的视力昏蒙。
它从很古的时代
就残留在我的眼中。
① 指阿玛莉。阿玛莉于一八二一年夏出嫁。海涅在这最后一句里，把前面所用的亲密的称呼”你”（Dir，
diCh）字换成了敬称“您”（Sie）字。
① 本诗曾由舒曼谱曲。
它有过许多明亮的姐妹，
都已经全部消融，
带着我的欢喜和悲痛，
在夜影和风声中消融。
那蓝色的小星辰，
曾把那些欢喜和悲痛。
微笑着投入我的心中，
也像轻雾似地消融。
啊，我的爱情自身，
也已像空虚的气息融化！
你这古老的寂寞之泪啊，
现在你也融化了吧！
31
一弯苍白的秋月，
从云端露出光华；
在墓地上孤零零地
有一间静静的牧师住家。
母亲在读着《圣经》，
儿子在望着灯火，
大女儿瞌睡地伸着懒腰，
幼女儿在一旁说道：
“唉，每天的生活
真过得无聊透顶！
只有在安葬的时光，
才有一些新鲜的事情。”
母亲一面读经一面说道：
“你真糊涂，自从你父亲
葬在公墓门边之后。
一共才死过四人。”
大女儿伸着懒腰。
“我不愿跟你们挨饿，
明天我上伯爵家去，
他又有钱，又爱我。”
儿子突然哈哈大笑：
“三个猎人在鸿星馆聚饮，
他们很愿意向我公开，
教给我怎样制造黄金。”
母亲把那本《圣经》
向他的瘦脸上一抛：
“天杀的，你竟想做
一个拦路的强盗！”
他们听到敲窗的声音；
看到有人招手的样子。
死去的父亲站在门外，
他穿着讲道者的黑衣。
32
天气十分恶劣，
下雨下雪刮风，
我坐在窗子旁边
遥望着黑暗之中。
有一点孤寂的火光，
在缓缓地向前移动；
一位老妈妈走过街前，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我猜想她买来了
牛油，鸡蛋和面粉；
她要为她的大女儿
做一块牛油蛋饼。
她女儿在家里坐在靠椅上。
倦沉沉地望着灯光：
她那金黄的鬃发，
飘动在她可爱的脸上。
33①
别人相信，我为了失恋
苦痛得十分伤心。
后来我自己也相信，
别人的看法确是真情。
① 自本诗以后，多为歌唱对台英丝的爱情之作。
你这大眼睛的小姑娘；
我总那么对你讲，
我爱你是莫可言状，
爱情啮碎了我的心肠。
可是只有在寂寞的室内，
我才发出这样语言；
唉，一到你的面前；
我却一向噤口默然。
因为有万恶的恶魔；
把我的嘴堵住：
唉！就因为万恶的恶魔，
我如今才这样痛苦。
34
你那白百合似的手指，
我怎能再吻它一次，
把它放在我的心上，
让我悄悄地哭死！
你那紫罗兰的明眸
日夜在我面前浮起，
这可爱的碧色之谜，
我弄不懂它的意义。
35
“你对她一往情深，
难道她从无表示？
你从未从她的眼中
能看出有爱你之意？
你从未从她的眼中
能看到她的灵魂？
朋友，你对这种事，
平素并非是蠢人。”
36①
① 本诗作于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五日。描述诗人和台莱丝之间的关系，是诗人自己极为满意的一首。同年十
他们俩互相悦慕；
却不愿互吐真情；
他们露着敌意的样子，
情愿为爱情牺牲性命。
最后他们彼此分离，
只在梦中偶尔遇到；
他们早已死去多时，
自己还茫不知道。
37
当我向你们诉说我的忧伤，
你们打着呵欠，不声不响；
可是当我把它写成诗章，
这时你们却对我大加赞赏。
38
我召唤恶魔，恶魔现身，②
我打量着他，惊奇万分；
他既非跛足，面貌又不可憎，
他是一个可爱而文雅的人，
他正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人，
彬彬有礼，世故颇深。
他是一个聪明的外交家，
对教会和国家大事侃侃谈论。
他稍现惟悴之色，这无甚可惊，
他现在正钻研黑格尔和梵文。
而富凯①一直是他爱好的诗人。
可是他不愿再致力于批评，
他现在把这些事情
全交给他的赫卡忒②祖母。
他对我钻研法学赞誉万分，
二月六日，海涅曾写信给他的友人鲁道尔夫克里斯蒂安尼，夸口问道：“在德国文学中可有这种美丽的诗
作？”
② 中世纪迷信：把恶魔召唤出来，出卖自己的灵魂，而换取一种超人的能力。恶魔就出现，诱人作种种的
恶事。
① 富凯（BarondelaMotteFouqué，1777—843）：德国后期浪漫派诗人。《女妖记》（Undine）为其名著。
② 赫卡忒（Hekate）：原为希腊神话中的魔女，月、道路、夜、下界的女神。此处是剧作家缪尔纳（Adolf Müllner）
所编的文学周刊的杂志的名字。本诗中的恶魔即指缪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