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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丘奇盖特饭店问世前的六个多世纪,这里是个住有教士的小教堂。到了詹姆士一世时代,它成了私人宅邸。这可爱的饭店里仍有几处保留了当时的结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哈洛由村落变成了城镇,这儿也扩建修整了。
餐厅就是历史遗物之一。
西莉亚喜欢这餐厅的气氛——那低低的天花板,铺有座垫的靠窗凳子,红白两色的餐巾,还有周到的服务,包括顾客进餐厅之前,先在隔壁的酒吧休息,等点好的菜肴摆上餐桌后,才请顾客进来入座。
今晚,西莉亚坐的是靠窗凳子,马丁坐在她对面。
用餐时,他们接着在马丁家里开始的谈话往下谈。马丁很自信地讲着科学方面的事,西莉亚注意地听,偶尔提个问题。但她对本特利昨天讲的话记忆犹新:“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
从外表看,马丁总那么信心十足,他内心有没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怀疑呢?
西莉亚想了个策略来套他实话。这是她昨夜看了本特利送来的书——他如约送到饭店——才琢磨出来的。
她字斟句酌地盘算定当,眼睛直视对方说,“一小时前,你在家里谈到你有那种科学上的傲慢。”
他赶忙分辩说,“请不要误解那个话,那是褒义的,不是贬义的。那是由知识、信心和乐于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批评的态度三者合成的东西,是有成就的科学家赖以生活下去的条件。”
他解释的时候,西莉亚觉得他那泰然自若的表面似乎第一次露出一丝犹疑、一点软弱的痕迹。但她没把握,就继续钉下去。
“可不可能,”她追问道,“科学上的傲慢,或者不管你叫它什么,会太过了份;可不可能有人对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过于有把握,以致死抱住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一切都有可能。”马丁回答。“尽管这次是例外。”
可是,他的声音很平淡,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现在她有把握了,她已触到他的痛处。他就要让步,或许就要有转折了。
“昨夜我读了一段文字,并写了下来。虽然我估计你也知道。”西莉亚从身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饭店的便笺,高声念道:
“失误不在于吾人知识之欠缺而在于吾人判断之过错……一个人倘脑中不考虑某事之诸多后果,又不认真权衡处于优势地位的反证……或许易于误入歧途,赞同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主张。”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西莉亚感到自己的这一下很无情,甚至很冷酷,就打破了沉默。“这是从约翰·洛克《人类理解力论》中摘下来的。作者是你信赖和敬仰的人。”
“对,”他说,“我知道。”
她紧追不放,“那么有没有可能,你没有权衡那些‘反证’,你在坚持那种‘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像洛克讲的那样呢?”
马丁转脸对着她,露出默默恳求的神色。“你认为我是那样吗?”
西莉亚平静地说,“对,我认为是。”
“我很遗憾你……”他的话哽住了,她也几乎听不出这是他的声音了。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放弃。”
马丁垮了。洛克是他崇拜的偶像。西莉亚用他来对付马丁,那段话直刺马丁心中。不仅如此,他像一台突然出了毛病的机器,里面乱折腾起来,变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脸色煞白,张着嘴巴,颌部松垂,断断续续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去告诉你们的人停了吧……关闭算了……我确实相信,或许我不够好,但不光我自己……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西莉亚吓呆了。她干了些什么?她本来只想吓吓马丁,让他看看她认为是现实的状况。但并不想,也不希望做得这样过火。显然,两年多积起来的压力,他独自挑起的艰巨重担,都一直在折磨他。这一点,眼下已一清二楚了。
又是马丁的声音。“……乏了,太乏了……”
听到这句句泄气的话,西莉亚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安慰他。这时,她突然悟到将要发生的什么事了。她毅然决然地说,“马丁,咱们离开这儿吧。”
打边上经过的女招待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西莉亚已站起身来,招呼她说,“把这顿饭记在我的帐上。我这朋友有点不舒服。”
“好的,乔丹太太。”这姑娘把桌子小心地向外移了一下。“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我对付得了。”她扶着马丁一只胳膊,推着他走到外面的酒吧,那儿有楼梯通一排客房。西莉亚的房间近楼梯口。她用钥匙打开门,两人走进室内。
饭店的这一部分也是从詹姆士一世时代保留下来的。长方形的卧室,天花板很低,上面是长条交织的图案,墙上有橡木护壁板,壁炉是石块砌成的,带铅条的玻璃窗都比较小,使人想到玻璃在十七世纪时是贵重的奢侈品。
床很大,四根床柱上有个顶篷。晚餐时间女侍来过,床已给侍弄得马上可以就寝,西莉亚的长睡衣也给放在枕头上了。
西莉亚在思量,谁知道这屋里经历过多少往事:古代家族中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风流韵事、龃龉争斗等等。好吧,她想道,今晚还会添上一件呢。
马丁站在一旁,仍昏昏然痛苦难言,神情迷惘地注视着她。她拿起睡衣朝浴室走去,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上床吧。我一会儿就来。”
见马丁依然两眼盯着她,并不行动,她走近他低声说,“你也……”
只见他胸部挺起,发出一声终于透过气来似的叹息,“天哪!”
两人相互搂抱着的时候,她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慰着他。不过时间不长。
西莉亚知道这件事可说迟早必定发生。他们在剑桥初次见面时,两人间就闪过一种远比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欲望。从那时起,西莉亚就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会吗?”而只是“什么时候?”
选择此时此地满足心愿,从某个意义上说是偶然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丁突然处于颓丧和绝望的境地,这时急需从外部给以力量和慰藉。不过,这事即便不在今晚发生,其他时候也会同样发生的,他们每见一次面,就使这事发生的时刻更近一些。
马丁在狂热吻她的时候,她一边回吻,一边也感觉到他的结实的身体。
在她脑海的一个凹角里,她知道早晚要正视这个道德问题,要掂量其后果。
但不是眼下!西莉亚这时已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在亲热地呼喊着对方,感到无比的愉快。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西莉亚觉得马丁睡得很沉,很安详。凌晨两人醒来后又亲热一番,这次更温存,可愉快如初。
西莉亚再次醒来时,阳光已射进旧式的窗户。
马丁已经离去。她不久就发现一张便条。
最亲爱的:
你曾经是、现在也是我灵感的源泉。
一清早,你还在梦乡的时候——啊,你睡得多甜美!
——我有了个想法,这“或许”能解决我们研究中的难题。
我现在就去实验室,看看这个办法有没有希望。尽管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不管怎么说,我将矢志不渝,要一直坚持到收到驱逐令为止。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请别担心。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
建议你不必保留这信。
永远属于你的
马丁
西莉亚洗完澡,要了早餐,就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踏上归途。
六
在英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式客机上,西莉亚用过午餐后,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先是个人的事。
同安德鲁结婚十八年来,直到昨夜之前她没有和别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倒不是没有机会,机会很多。她甚至偶尔也被引得动了心,想顺水推舟地作乐一番,但总是打消了那种念头。这或者是出于对安德鲁的忠诚;或者是用商界的话来说,看来不明智;而有时两种理由兼而有之。
萨姆·霍索恩不止一次向她示意过,愿与她风流一番。不过她早就拿定主意,这事对他们两人都会成为最大的不幸,因此萨姆少有的几次表示都被她有礼但坚决地拒绝了。
与马丁的关系则又当别论。他们初次见面西莉亚就很爱慕他,而且——她现在也承认——当时就希望与他发生肉体关系。好吧,如今这愿望实现了,而且同任何情人可能希望的一样,结果很满意。西莉亚明白——如果两人的处境和现在不一样——她和马丁可能再发生多次这种关系。
但马丁很明智,认识到他们的这种你欢我受没有前途。这点西莉亚也是看到的,除非她准备和安德鲁一刀两断,准备冒和孩子们疏远的风险。然而她对此并无准备,也决不会这么干,何况她非常爱安德鲁。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岁月,安德鲁又有很多优点:他聪明,体贴人,意志坚强,在这些方面,西莉亚所认识的任何人,连马丁在内,比起他来都差远了。
所以那天早上马丁才写了那么句:“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这话听起来不像出于科学工作者之口,却像出于诗人之口。
她想,有人会认为她对昨夜的事理当感到内疚,她才不呢——倒恰好相反!——就那么回事嘛。
她的思路从自己转到了安德鲁身上。
安德鲁是否曾纵情于这种婚外的关系之中呢?很可能有过。机会他也是有的。再说,他在女人的眼里也是颇有吸引力的。
那么,西莉亚问自己道,她对这种事有什么感想呢?
假定真有其事,当然她不会高兴,因为在这类事情上,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也是难以用逻辑来推理的。另一方面,只要是她不了解的事,她决不让自己去操那份心。
在莫里斯城的一次鸡尾酒会上,西莉亚听见一个不相信有正经人的论调:“一个结婚二十年的正常男人,要是声称从无外遇,那么他不是在撒谎,就是个傻瓜。”这说法当然不对。因为很多人从没那种机缘,而另一些人宁愿对自己的配偶忠贞不贰。
不过她记得的这种说法倒也有其真实性。从人们的闲谈里,有时还从公开的不检点事件中,西莉亚知道,在她和安德鲁活动其中的医务界,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比比皆是,在制药界里也有此种现象。
由此引伸出一个问题:一方偶有外遇,会影响牢固的婚姻关系吗?她认为不会——只要不是真正变心,也不想永远私通下去的话。西莉亚认为,实际上许多婚姻之所以会不必要的破裂,是因为夫妻双方常对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情心怀嫉妒或假装正经,有时则是两者兼具。
最后,她认为不管安德鲁有没有过外遇,他总还会对她关心体贴,行为检点,西莉亚决心要同样检点,所以也就接受不再同马丁幽会这一既定局面。
对个人问题的冥思苦索就此结束。
现在考虑哈洛问题。西莉亚问自己,她明天应该向萨姆提出什么建议呢?
显然可提的只有一条:关闭这个研究所,承认当时建立它是错误的,尽快减少损失,承认马丁那个大脑老化的科研项目是令人失望的失败。
难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是唯一的最好办法?尽管西莉亚已耳闻目睹了哈洛的一切情况,她依然拿不准该怎么办。
特别有一件事老在她脑子里萦回,那是昨晚临离开饭店的餐厅前,处于悲痛中的马丁讲的话。今天早晨,从坐上开往伦敦机场的轿车起,她像反复听录音似地听到这话在她心头响起:“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说那话的时候,她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其重要性似乎大得多了。会不会还是马丁对,而别人都错了?“别的什么地方”是哪儿呢?是别的国家?别的制药公司?如果费尔丁·罗思放弃马丁对人脑老化的研究,可不可能有别的制药公司——一个竞争者——把这个课题捡去继续搞,最后取得成功?——这“成功”是指生产出一种重要而有利可图的新药。
还有其他一些国家在搞同一科研项目的问题。两年前马丁提到过:德国、法国、新西兰也有科学家在搞这项研究。西莉亚通过询问,也知道那些国家还在继续搞,虽说进展情况显然不比哈洛研究所强。
但要是哈洛关了门,另外那些科学家中有人忽然取得了突破,作出了哈洛如继续下去本可作出的激动人心的发现,那怎么办呢?如果情况竟然那样,费尔丁·罗思将有何感想?如果是西莉亚建议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她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公司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因此她盘算来盘算去,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为好。这里所谓“不动”是建议这研究所继续办下去,指望它会搞出点名堂来。
然而,西莉亚还在左思右想,这样的决定——不如说是不决定——不就是那种“最保险”的办法吗?对!这正是那种“暂不采取行动”、“等着瞧”
的哲学。她曾听到萨姆·霍索恩和文森特·洛德都以此挖苦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说是这种哲学就是该局盛行的工作方式。各种想法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临出发前萨姆对她的指示上来了:“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酷……就不妨狠心冷酷。”
西莉亚叹了口气。光巴望不碰上这种叫人为难的抉择,这有什么用?事实是,她必须作出抉择。同样重要的是,狠心地作出决策是最高层领导的职责。对这种职责她曾向往过,现在不是有了吗?
但是,协和式客机已在纽约机场着陆,究竟该主张什么,她仍然没有确定下来。
西莉亚向萨姆·霍索恩的汇报后来推迟了一天,因为萨姆的工作日程已排得满满的,到汇报前,她对哈洛的问题已有了坚定而明确的主见。
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面对萨姆坐下后,萨姆并未浪费时间和她寒暄,开口就说,“你给我的建议准备好了吗?”
问题开门见山,西莉亚凭直觉感到,萨姆显然无心听取细节或背景简介之类的汇报。
“准备好了。”她回答很干脆。“我权衡了一切利弊之后,认为如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将是一种鼠目寸光的严重错误。此外,马丁的人脑老化研究项目我们应让他继续进行,务必再给他一年,也可能更长一点。”
萨姆点点头,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对建议既没有强烈的反应,又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清楚表明西莉亚的建议已被全部接纳。她还觉得萨姆听后如释重负,好像她的答案正是他所希望的。
“我写了报告。”她把四页备忘录放到办公桌上。
萨姆把它扔进文件格里。“这东西我另找时间看,只要有助于应付董事会的提问就行。”
“董事会要让你作难吗?”
“很可能。”萨姆勉强一笑,显得很疲乏。西莉亚觉察,外来的压力使他近来心绪极度紧张。他又说,“不过别担心,我能把这事定下来。你通知过马丁我们要继续办下去吗?”
她摇摇头。“他以为我们要关闭它。”
“这样看来,”萨姆说,“我今天要办的高兴事之一就是写信告诉他,研究所要办下去。谢谢你,西莉亚。”
他的头略微一点,表明接见到此为止。
一星期后,西莉亚的办公室里出现一大束玫瑰花。她打听花的来历时,秘书对她说,“乔丹太太,花束上没有名片,我问过花店,他们说他们接到的电报上说是送给你的。要不要我再问问送花人是谁?”
“不必麻烦了。”西莉亚说,“我想我知道是谁送的。”
七
在一九七五年剩下的日子里,西莉亚出差的任务不多,不禁舒了口气。
她现在工作虽忙,但主要是在莫里斯城,这就有较多时间和安德鲁在一起,也可以到莉萨和布鲁斯的学校去看看他们。
莉萨在埃玛·威拉德女校已是最后一年,是毕业班的班长。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实习计划就是她筹划的一项活动,据此,高年级学生每周去奥尔巴尼的州政府机关工作半天。
莉萨认为,要办成一件事,就要去求职位最高的人。她搞起来的这个实习计划正表明了这一看法。她把实习的事写信给纽约州州长,州长看了助手交给的那封信后,觉得很有意思,亲自给莉萨复了信,赞同她的计划。这件事学校里除莉萨外,人人都感到意外。后来这消息传到安德鲁那里,他对西莉亚说,“毫无疑问,那姑娘是你的女儿。”
莉萨搞起组织工作来就像人们呼吸一样自然。最近她向好几个大学写信,申请入学,但是她最大的抱负是进斯坦福大学。
布鲁斯现在是希尔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已成为一个比以前更厉害的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