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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来,赶紧把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方算把礼行过。那矿师同来的伙计,连着通事,都过来相见。那通事鼻子上架着一付金丝小眼镜,戴着一顶外国困帽,脚上穿着一双皮鞋,走起路来格吱格吱的响,浑身小衫裤子,一律雪白,若不是屁股后头挂着一根墨测黑的辫子,大家也疑心他是外国人了;见了人并不除去眼镜,朝着府县只作一个揖,亏他中国礼信还不曾忘记。一时分宾坐下,西崽送上茶来,便是张师爷一心想卖弄自己的才学,打着外国话,什么温(one)、吐(two)、脱利(three)、克姆(e)、也斯(yes)闹了个不清爽。起先那矿师还拉长了耳朵听,有时也回答他两句,到得后来,只见矿师一回皱皱眉头,一回抿着嘴笑,一句也不答腔。府县心里还当他们话到投机,得意忘言。停了一歇,忽见矿师笑迷迷的打着中国话向张师爷说道:“张先生,你还是说你们的贵国话给我听吧,你说的外国话不要说我的通事不能懂,就是连我也不懂得一句。”大家到这里,方才明白是张师爷工夫不到家,说的不好,所以外国人也不要他说了。张师爷听了这话,把他羞的了不得,连耳朵都绯绯红了,登时哑口无言,连中国话也不敢再说一句,坐在那里默默无声。首县瞅着,很难为情,亏得柳知府能言惯道,不用翻译,老老实实的用中国话攀谈了几句,矿师却还都明白,就说;“兄弟在武昌见过制台。这位制台大人,是贵国里的一个大忠臣,知道这开矿的利比各种的利益都大,所以才委了我同着金老爷来在贵府。一路察看情形,到了长沙,我还去拜望你们贵省的抚台。这抚台请我吃晚饭,他这人也是一个很明白的。今天到了贵府,因为金老爷还没有到,所以我没有到贵府衙门里拜见。现在劳驾得很,我心上很欢喜。”当下又说了些客气话,柳知府也着实拿他恭维,方才起身告别。柳知府还要约他到衙门里住,他说等金老爷到了再说。彼此让到扶梯边,又一个个拉了拉手,矿师便自回去。府、县同了张师爷下楼上轿,一直回到府衙门。知府下轿,依旧邀了首县同张师爷进去谈天。张师爷便不及上次高兴。知府还留他吃饭,他不肯吃,先回去了。这里首县说:“今儿卑职保举匪人,几乎弄得坍台,实在抱愧得很。”知府道:“你不用怪他,他学洋文学问虽浅,这永顺一府,只怕除了他还找不出第二个,留他在这里开开风气也好。老兄你回去,总要拿他照常看待,将来兄弟还有用着他的地方呢。”
当下又讲到店小二父亲打了他们的碗,刚才居然没有提起此事,大约是不追究的了。说到这里,门上来回:“店小二已经锁了来,现在就叫原差押着他去找他父亲去了,把他爷儿俩一齐拿到,连着地保三个,还是发县呢,还是老爷亲自审?”知府道:“一时也还用不着审,但是放亦放不得的,尚若放跑了,将来外国人要起人来,到那里去找呢?他们外国人最是反面无情的,究竟打掉一个碗,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也值得拖累多少人,叫人家败家荡产吗?不过现在他们外国人正在兴旺头上,不能不让他三分。可怜这些人那一个不是皇上家的百姓,我们做官的不能庇护他们,已经说不过去,如今反帮着别人折磨他们,真正枉吃朝廷俸禄,说起来真叫人惭愧得很!然而也叫做没法罢了。现在且等金委员到了再讲,看来不至于有什么大事情的。”那门上便自退出。首县又说了两句,亦即辞了出来。知府送客回去,连忙更衣吃饭。等到中饭吃过,便有学老师托了门上拿着手本上来,请示几时补考武童。他们人多,而且多是没有钱的,带的盘缠有限,都是扣准日子的,在这里多住一天,吃用也着实不少,有了日子几时补考,就好安顿他们了。知府道:“我拿得定吗?我巴不得今天就考完,早考完一天,他们早回去一天,我也乐得早舒服一天。无奈外国人在这里,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情,叫我怎么能够定心坐在那里,一天到晚的看他们射箭,弄这个不急之务呢?而且还有一句话问问他们,射箭射好了,可是能够打得外国人的吗?”原来柳知府因为刚才捉拿店小二父亲一事,同首县谈了半天,着实有点牢骚,心想我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护一个百姓,还算得人吗?因此睡中觉也睡不着,躺在牀;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齐巧门上来回这事,算他倒运,碰了个钉子。门上出去之后,便一五一十对着老师说了。老师无奈,各自回寓。接着一班禀保来见,老师又同他说了,还说太尊正在不高兴头上,只好屈诸君暂留两天,少不得总要考的。
众禀保道:“考是自然要考,本城的童生还好,但是那些外县的,还有乡下上来的,大家都是扣准了日子来考,那里能够耽误这许多天?一个个吃尽用光,那里来呢?”老师道:“太尊吩咐下来,我亦没有法想。”众禀保无奈,也只好退了出来,传知各童生,大众俱有愤愤之意,齐说:“知府巴结外国人,全不思体恤士子!”这个风声一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满城都已传遍了。后文补叙。
且说那湖北制台派来的金委员,是个候补知州,一向在武昌洋务局里当差。从前出过洋,会说英、法两国的话,到省之后,上司均另眼相看。此番委他同了矿师沿途察勘,正是上宪极力讲求为国兴利的意思。那日柳知府去拜矿师,矿师原说他不日可到,果然未及上灯时分,已见他拿着手本前来禀见。柳知府立刻请见,行礼归座。寒暄了几句,金委员遂将来意禀明,还说洋矿师因见大人先去拜他,心上高兴的了不得。柳知府便说:“我已叫县里备了两席酒替他送去,我要邀他们到衙门里来住,他说等着老兄到了再定。”金委员道:“大人已经先去拜他,又送他酒席,这也尽够的了。同外国人打交道,亦只好适可而止。他们这些人,是得步进步,越扶越醉,不必过于迁就他。卑职是到过外洋,很晓得他们的脾气。依卑职的意思,大人可以不必再去理他,亦不必约他们到衙门里来住。”原来柳知府一心只想笼络外国人,好叫上司知道说他讲求洋务,今听金委员如此一说,心想我今日的一番举动,岂不成了蛇足么?
好在礼多人不怪,现在里头尚且十分迁就他们,何况我呢?
心上如此想,面子上不好驳他,满口的说:“老兄所见极是,兄弟领教。但是老兄同了他们来到此地,还是大略看看情形,还是就要动手开彩?说明了,兄弟这里也好预备。”金委员道:“这一回不过奉了督宪的公事,先到各府察勘一遍,凡有山的地方都要试过,等到察勘明白,然后回省禀明督宪,或者招集股份。置办外洋机器开彩,或者本地绅富有愿包办的,用土法开彩亦好。到那时候,自然另有章程,现在还说不到这里。
目下只求大人多发几张告示,预先晓谕地方上的百姓,告诉他们此番洋人前来试验矿苗,原是为将来地方上兴利起见,并无歹意,叫他们不必惊疑。等到洋人下乡的时候,再由县里同营里多派几个衙役兵勇,帮着弹压,免得滋事。府属四县看过之后,就要回省销差。这一路的山,虽比别府多些,顶多也不过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可了事。”柳知府连忙答应明天写好告示,尽后天一早贴出。金委员又谢过方才告辞出来,跟手去拜县里、营里,不必细题。第二天,又到县里开了本地绅富的名单,挨家去拜,却无一个出来会他。到了第三天,府里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县里派的衙役,营里派的兵丁,亦都齐集店中,听候差遣。话分两头。且说那班应考的武童,大都游手好闲,少年喜事之人居多,加以苗、汉杂处,民风强悍,倘遇地方官拊循得法,倒也相安无事,如若有桩事情,不论大小,不如他们的心愿,从此以后,吹毛求疵,便就瞧官不起。即如此番柳知府提倡新学,讲究外交,也算得一员好官。只因他过于巴结洋人,擅停武考,以致他们欲归不得,要考不能,不免心生怨望。加以这些武童,常常都聚在一处,不是茶坊,便是酒店,三五成众,造言生事,就是无事,也要生点事情出来,以为闹得有趣。却说这日正有十来个人在茶馆里吃茶,忽然有他们一个同伴的童生进来嚷道:“了不得!”
大家见他来得奇怪,一齐站起身来,齐问什么事情。那人道:“我刚才到府前闲耍,忽见照墙上贴出一张告示,有多少人哄着去看。有一个认得字的老先生在那里讲给人听,原来这柳知府要把我们这一府里的山通统卖给外国人,叫他们来到这里开矿,你们想想看,咱们这些人,那一个不住在山上,现在卖给外国人,叫咱们没有了存身之处,这还了得!”这人不曾说完,接着又有一个童生跑了来,也是如此述了一遍。不消一刻。来了三、四起人,都是如此说法,顿时就哄了二百多人,有的说:“我的家在山上,这一定要拆我的房子了!”一个说:“我的田在山上,这一定要没我的田地的了!”又一个说:“ 我几百年的祖坟都在山上,这一来岂不要刨坟见棺,翻尸掏骨的吗?”
还有个说:“我虽不住山上,却是住在山脚底下,大门紧对着山。就是他们在那里动土,倘有一长半短,岂不于我的风水也有关碍?大家须想个抵挡他的法子才好!”当下便有人说:“什么抵挡不抵挡,先到西门外打死了外国人,除了后患,看他还开得成矿开不成矿?”又有人说:“先去拆掉本府衙门,打死瘟官,看他还能把我们的地方卖给外国人不能?横竖考也没得考,大家拚着去干,岂不结了吗?”于是你一句,我一句,人多口杂,早闹得沸反盈天。看热闹的人,街上愈聚愈多,起初还都是考先生,后来连不是考先生也和在里头。众人正在吵闹的时候。忽有本地最坏不堪的一个举人,分开众人跑进茶店,忙问何事。于是众人都抢着向他诉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这个举人,一生专喜包揽词讼,挟制官长,无所不为,声名甚臭。当时听得此事,便想借题做文,连说:“这还了得!这瘟官眼睛里也太觉没有人了。好端端要把我们永顺地方卖给外国人,要灭我们永顺一府的百姓。这样大事情,茶店里不是议事的地方,还不替我快去开了明伦堂,大家一齐到那里商量个法子,在这里做什么呢?”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一哄而出,其时已有上千的人了。这茶店里不但茶钱收不到,而且茶碗还打碎不少,真正有冤没处伸,只好白瞪着眼睛,看他们走去;未曾把茶店房子挤破,已是万幸,还敢哼一声吗?
且说一干人跑到学里,开了明伦堂,爽性把大成殿上的鼓搬了下来,就在明伦堂院子里擂将起来。学里老师,正在家里教儿子念书,忽见门斗来报,不觉吓了一跳,不敢到前头来,隔着墙听了一听,来往的人声实在不少。他便悄悄的回到自己衙门,关上大门,叫门斗拿了衣包帽盒,从后门一溜烟而去,到府里请示去了。有分教:童子聚众,矿师改扮以逃生;太守请兵,佳士无辜而被累。
毕竟这些童生闹到那一步田地,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矿师窬墙逃性命 举人系狱议罪名
却说儒学老师,因见考生聚众,大开明伦堂议事,他便叫门斗把此事根由探听明白,急急从后门溜了出来,直奔府衙门,禀见柳知府。柳知府一闻此信,不禁心上吓了一跳,立刻请他相见。老师便把他们滋闹情形陈说一遍。柳知府听了,默默无语。老师道:“他们既会聚众闹事,难保不与洋人为难。这事是因停考而起,停考是为了洋人,这个祸根都种在洋人身上。再闹下去,怕事情越弄越大。所以,卑职急急来此禀知大人。”
柳知府道:“据你说起来,难道他们敢打死外国人不成?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替朝廷开此外衅呢?”老师道:“这里头不但全是考童,很有些青皮、光棍附和在内。”柳知府诧异道:“与他们什么相干?怎么也和在里头?”老师道:“起初不过几个童生,为的没得考,又不得回去,难保不生怨望。在安分守己的人,自然没有话说。有些欢喜多事的,不免在茶坊酒店里散布谣言,说大人把永顺一府的山,通统卖给了外国人,众人听见了,自然心上有点不愿意。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人多口杂,愈聚愈众,才会闹出事来。”柳知府道:“真正冤枉!我虽为一府之尊,也是本朝的臣子,怎么好拿朝廷的地方私自卖给外国人?这不成了卖国的奸臣吗?他们这些人好不明白。你老哥既知道,就该替我分辩分辩,免得他们闹出事来,大家不好看。”老师道:“大人明鉴!他们已动了众,卑职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他?况且卑职人微言轻,把嘴说干了,他们也没有听见。”柳知府道:“我的告示上说的明明白白,说外国人今番来到此间,不过踏勘多处山上有无矿苗,将来果然有矿可采,亦无非为地方上兴利。况且此时看过之后,并不立时动工,叫他们不必惊慌。这有什么难明白的?”老师道:“识字人少,说空话的人多,卑职来到大人这里,已经有半点多钟,只怕人又聚的不少了。大人该早打主意:洋人那里怎么保护?学宫面前怎么弹压?兔得弄到后来不好收拾。”柳知府道:“你话很是。”便叫人去通知营里参府,请他派人到西门外高升店保护洋人,一面去传首县同来商量。正说着,首县亦正为此事,拿着手本,上来禀见。柳知府立刻把他请进,如同商议军国大事的一般,着实缜密。首县又问:“卑职来的时候,才出衙门,满街的强盗,把卑职的红伞、执事都抢了去,大街上两边铺户,一概关门罢市。卑职一看苗头不对,就叫轿夫由小路上走,才能够到大人这里来的。”柳知府道:“很好。西门外头,我已经招呼营里派了人去保护,你就同着老师到学前去晓谕他们,说我本府并没有把这永顺一府的山卖给外国人,叫他们各保身家,不要闹事。”首县无奈,只好诺诺连声,同了老师下来。这里柳知府满肚皮心事,自己又要做告示晓谕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来考的人,嫌自己笔墨荒疏,又特特为为叫书启老夫子做了一篇四六文的告示。正要叫书办写了发出去贴,偏偏被刑名师爷看见,说他们都是考武的,有限几个懂得文墨,一句话把柳知府提醒,就请刑名师爷代拟一个六言告示,然后写了,用过印、标过朱,派了人一处处去贴。柳知府又怕营里保护不力,倘或洋人被他们杀害,朝廷办起罪魁来,我就是头一个,丢了前程事小,还怕脑袋保不住。思到此间。急得搔耳抓腮,走头无路,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话分两头。且说一班考童听了那举人的话,大家齐哄奔到学宫,开了明伦堂,擂鼓聚众,霎时间就聚了四五千人。这举人姓黄,名宗祥,天生就一肚皮的恶心思,坏主意,府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现在见他出头,大众无不听命。当下到得明伦堂上,人头挤挤,议论纷纷。他便分开众人,在地当中摆一张桌子,自己站在桌子上,说与大众听道:“我想这永顺一府地方,是皇上家的地方产业,是我们自己的产业。现在柳知府胆敢私自卖与外国人,绝灭我们的产业,便是盗卖皇上家的地方。我今与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头一件,城里、城外大小店面,一律关门罢市。第二件,先到西门外找到外国人统通打死。给他一个斩草除根。第三件,齐集府衙门,捉住柳知府,不要伤他性命,只要叫他写张伏辩与我们,打死洋人之事不准上详,那时候万事罢休。他要性命,自然依我。”众人听了,齐说有理。当下便有几百人分头四出,吩咐大小铺户关门。各铺户见他们来势凶猛,谁敢不遵?黄宗祥自己带领着一帮人步出西门,找到高升店,其时已有上灯时分,且说是日午后,住在高升店里的那个矿师,已经得了外面消息,怕有考童闹事,所有他的伙伴与同来的翻译、西崽人等,通统不敢出门。金委员为了此事,也着实担忧。自己悄悄穿了便服,步行到府衙门,请柳知府设法保护。一路上看见人头拥挤,心下甚是惊慌。到得府衙门,齐巧柳知府送过首县老师出去,独自一个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听他来,立刻请见。见面之后,金委员未曾开口,柳知府先问他外头信息如何?金委员便将外头听来的话,与街上看见的情形,说了一遍。
柳知府道:“兄弟已经照会营里到店保护。顶好是早点搬到兄弟衙门里来住,省得担心。”金委员道:“地方上动了众,无论那里都靠不住。”金委员又要柳知府亲自出城弹压保护。柳知府正在为难的时候,只见门上几个人慌慌张张的来报,说有好几百个人都哄进府衙门来,现在已把二门关起,请金大老爷就在这里避避风头。金委员连连跺脚,也不顾柳知府在座,便说倘若他们杀死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