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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母又顺便问起学校里各方面的重要人物,教员方面,学生方面特别的人。小君达便说起教员中有一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是灵珊的叔叔,是校长的旧友,平时很和校长声气相通的。至于学生方面,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是一个很爱漂亮并且喜欢多事的人,还有许多零星的事故,都简单地说了出来。
于是小姑母和小君达就分开了。
章太太在两礼拜前还是终日泪流满面的,一路上在船里还做了几次怪梦;但是到了这个学校,在这差强人意的卧房里第一晚睡得很是安适,一个梦也没有做,恢复了平静时候的状态。
一阵晨风吹到她的枕头上,她醒了。她醒来时只当自己还睡在本来的高闺绣阁里,本来的讲究的铜床上,她和平常一样从被窝里伸出两只嫩臂膊伸了一个懒腰。但是稍一清醒时,想起昨天的事情,知道已经到了另外一个所在,她的生活也换了个方式了。她侧过头去一看,荣荣的朝日正射在新糊起来的纸上,窗外面的天是深蓝色,但不是往日从窗幔中望出去的天。蓝色天空的前面有绿树的头顶在摇动着,小鸟在看不见的地方争噪,一切都不是本来那个小天井里的景象了。那个顶上横着细铁条垂着紫葡萄藤的小天井到哪里去了呢?那个蒙着铜纱垂着窗幔的窗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曾经亲手栽起来的搁在窗沿上的一盆洛阳花,一盆金菖蒲到哪里去了呢?养在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梳妆台,她的大镜子,她的白铜痰盂,她的吃参须汤用的一把细料茶壶到哪里去了呢?那酱色的地毯,那湖绿色的天花板,湖绿色的板壁,嵌着大理石的杨妃榻,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常常跟随她的东西都抛弃在几千里路以外了!而且从此以后永不和它们见面了!……她忽然伤了心,昨天感到的幸福不知道潜伏在哪里,她现在所感到的只有可怜和孤凄,这小房子是何等灰暗而冷淡,这怎样的不称心,怎样的过不惯,怎样的寂寞呀!她痛心极了,眼泪便止不住从心里挤出来了。
放在墙角上的一只面盆中腾出热气,这是陈妈老早把面水倒在里面了,地板上露出扫帚的痕迹,这是陈妈老早扫过了地。
感伤了好些时候,弄得她身体也软了。慢慢地走了起来,毫无心绪地去洗了一个脸,平常用惯的脂粉也没有上她的脸,她的面孔露出病态的黄色来了,她于是坐在窗前去凝视园中的景色。她看见许多花儿正开得茂盛,树木正在发扬,飞虫高高兴兴地飞来飞去,鲜艳的太阳照得很是灿煌,有两个园丁穿着单布衫正在修剪花草,听见轧刀扎扎的声音。他们也看见了她,抬起头来朝她望了一眼。她心里很为难过,也不知道是恐怖也不知道是惭愧的一种糊涂的情绪从她心里酿出来,有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要想忏悔的念头。她希望能够回去。
一霎时她感到人生的悲运,凡是她生涯中所有的大小不幸的历史都上了她的心头,这一次的大不幸好像老早替她预备着的,这一个地方好像是一个大深坑老早在这里张着大口等她来,而现在已经落到这里面来了。
当这时候那学校里的一口钟镗镗地响将起来,空气就跟着这钟声震动着。这钟声,自从有了这个学校它就每天在那里响着的;昨天章太太来到这学校以后,它也照常响过几次,但是她并没有听见,这时候,她才听见了这种声音,这声音能够震动空气,一样也能够震动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许多小说上的故事,那里面有许多破镜重圆的故事的,她又想起好久以前那个算命先生对她说的话,凡是她以往之事仿佛都应了他的话,她希望以后的话也能灵验。
“来写一封信给他吧,假如他舍不得我,就一定打发人来接我。”她忽然这样转了一个念头,就到箱子里去寻出往常用以做诗写字的东西,就拟起句子来了。
然而她的文思严涩起来,手里执着那枝笔也不如意,心里迟疑着,并且一个面孔出现在她的前面。
“从此以后我只当你死了,你自己也以为死了吧!”那个面孔厉声叱咤着说。
于是她的手又软了,笔也落下来了,她又哭起来了。
第二次的钟声又响将起来,悠悠地把她送到床上,她躺下去了。
这一天她的精神是很颓唐的,人家来喊她吃饭的时候也推说有病不能去,下午时也没有去逛花园,晚上竟是睡不着。静静地听得几次鸡啼,睁着眼睛去迎接黎明时的曙光。她的思潮在那黑夜与黎明相交之际涌动得最厉害,直等到那自责心使她断定自己已经进了怎样一步命运而无法可以挽回了,方始静起来,方始睡过去。
未亡人未亡人(4)
四
从那一天起章太太就成了个舍监了。她到学校的头几天是那么忧愁,但往后也就心地开展了些,那日子就这样有时候悲哀,有时候快乐一天一天地数着过去,这是无论男女,只要从这一个境遇走到另一个境遇来时总是这样的。
学校方面接受了这个新舍监之后,各处的空气倒好像受了点影响,无论哪一个人一不经意就会谈到她。诚如君达所说,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学生,他是最爱提名道姓,替别人题绰号的,便也替她题了一个绰号,并且在寄宿舍中,黄昏人静,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年中间替她表扬起来。不论学生方面,就是教职员方面也有点如此;自然而然地,大家一不用心就提起了她的名字,一提起她的名字就彼此来取笑了。最爱说的就是那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灵珊的叔叔),——这位先生留着一片仁丹胡子,常常戴着黑眼镜,远远望过去他的面孔上有三团黑块正像一张扑克牌一样,他的身体常常挺着,走路的时候也挺着,似乎他的头顶上牵着一条绳子,而这绳子尽在那里拉着呢——他简直时常用有趣的话句来替她宣传,替她鼓吹。还有一位英文教员,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孔生成了怎样一个模样,也爱来谈她。其余的人也至少带了点这种色彩。本来大家听到开什么会议时便是没有事也要说有事的,但现在一听说舍监先生也列席的时候便都端端正正坐到席位上去了。至少那庶务先生,他倒也会及时而动,平时对于各个教员的要求不十分肯随和,只要章舍监那里要什么东西他总不辞劳瘁去办了来。
校长先生也极力称赞她的才能,已经在他的太太面前颂扬了几次了。但太太听到这种话却有点不舒服。
章太太时常到君达家里去,要他们陪她到各处去走。她的内心中虽则还没有完全把那隐痛抛开,但她的面容上看上去总很是开心,她的哥哥嫂嫂对于她常存着羡慕和敬重的心。有些不敢违命的态度——自然因为她是习于富贵的。那丈夫就时常把那盏小灯吹灭,那妻子也勉强撑着支离的病骨,跟着她到所愿意去的地方去。
有些时候天色老晴,似乎一晴之后就不下雨了。这时候那路上就来了这一位穿着清洁的太太,她的后面跟着一夫一妇,像是她出钱雇来的一般。
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必去推求它;总之是个极热闹的去处,就算是个最热闹的被一般人所熟知的首都吧。这地方差不多全地球上的各色人种都有,全地球上的出产都输送到这里来,所有文明时代的东西都有,所有供给许多先生太太们娱乐的地方都有,刺激这一班人的神经使他快乐兴奋的有,刺激那一班人的神经使他去犯罪或者去哭泣的也有,快乐的人想到这里来,不快乐的人也想到这里来,本来贫乏的人一到这里来后就变富裕的有,本来富裕的人一到这里来后就倒了霉的也有,就是这样一处不能依据什么方法来指定是好是坏的大地方。
凡所应该去的地方她都去了一去。但也有点奇怪那些千灯万火拥挤着人众带有各种奇怪声音,各种奇怪味道的地方,她未去之前老是很想去而一去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挑拨她的兴趣,她只觉得疲乏,到了这个地方又想换—个地方,一坐下之后就想站起来,站了起来又想着回去。不过当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红霞搁着西天,街道上糊上一层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悲哀的暮气,她又有点舍不得这热闹地方,似乎一经这样一来一回地在路上走过去也是好的。
小君达很爱他的姑母,姑母的房里常常有些女学生,他不时到姑母这边来坐坐,坐得很久才回去。
姑母的来当舍监好像对于他特别有种利益,他觉得他的前面展开一条虽不十分大但比从前总要宽一点的路,远远地还有一点光明时隐时现地引着他,只要他循规蹈矩走过去。
他的忧愁是照常的,他的日子也仍是过得很无聊,但他极注意身体的健康,打算规定生活的方式,替自己列好一个课程表,想看书也想运动,每天起来得很早,朝着太阳行深呼吸,然后上课去。下午退了课,就一个人到附近地方去散步。得意的时候也做两首诗,又试着来做散文,一切的题材就把心中恋着的女学生做目标,他希望天天看见灵珊,有一个时候天天到小姑母房里来等候她,她就跑到他的文章里去了。
小姑母很爱面子,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侄子的穷苦样子,早已替他做了一套较好的衣服,他一面害羞一面领了姑母的赏赐,一面相信姑母很有钱。
他把房间好好地收拾,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弄得清清楚楚好似预备接待什么客人的一般。那可怜的坏房子,也稍些得到了主人的一滴之爱,它很忠心在等待这主人走入幸福的大道呢。
至于小姑母的卧房里却比她侄儿的好看多了。她除掉出门以外其余的精神都放在这房子里,犹之校长先生的收拾那花园一样,经过多时的考究已经布得尽善尽美,又买了不少新的东西。地板新漆了一次,窗上加了窗帘,床上是极清洁的,台子上披着台毯,墙上也装潢了,还有一个大瓷瓶放在茶几上,一个较小的玻璃瓶放在窗槛上,那两个瓶里不时调换鲜花。女学生没有一个不愿意到她房里来。这时候,这个学校可以说有两处能够增加这学校的价值的地方:一个是校长先生的那个花园;一个是舍监先生的这间卧房。
那么她在这里面又怎样消磨她的日子呢?她不是会做诗,会画画的吗?于是她又写起“淡如”两个字,用起那个小牙章来了。
青年们看到这一类的事情就起了摹仿的兴味,许多女学生都到舍监先生这里来请教,第一个是灵珊小姐,最能够和她亲近。不久时候男学生也听见了她的才名,都兴致冲冲地从那边花园里走到这边花园里来。兴致最好的就是那个张慧民。不过他们不一定来学做诗画画的,是听见这边有了许多女诗人,想来领略一点女诗人心中的诗情的。她的房中成了一种会社,时时闹热着,这闹热于她很有好处,她渐渐地感到快乐。久之她的艺术的权威更扩充出去,那些同事的房子里也有她的笔迹,音乐教员何梦飞,早已把一轴工笔花卉挂在那里了。
到这里不得不顺便提起那校长的太太,这舍监先生当然不至于不和她发生些关系的。校长的公馆在离学校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校长先生的包车每天在一条冷清街道上滚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那公馆门口钉着一块大木牌,高高的房子立在左邻右舍之间显出只有它独自威风的样子,那大门是一直关在那里的,不重要的人都从旁边一条弄堂里进出,但校长先生的大黑包车滚到这里来时,或者因为那包车滚不进旁边小门之故那大门便盎的一声开了,然后又逢的一声关上,于是门口又悄静,那大门好像从未开过的样子,这一种小小的气派,正和这地方一般的所谓公馆的情形一样,也无足稀奇的。
这所房子里有一位一天到晚提高声音喊丫头仆妇的漂亮妇人,就是校长的太太。就是从前那个女舍监的饭碗被她断送了的这个人。
章太太来校后一礼拜就去拜访她,一看见这位新来的舍监吃了一惊:
“啊!她的年纪不怎样大啊,而且还风流呢!”她吃惊而不乐意地这样想过。
但是等到她们谈过几次话以后,她反而敬重她,于是她们成了朋友。于是这地方也是日后章太太的一个消遣的地方。
章太太的日子就这样过去,转瞬之间把一个暑假送过去了。
在一个新秋的下午,舍监先生忽然走到那位音乐教员的房里去,音乐先生何梦飞不知道在那里编一本什么曲谱,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灵珊也在他的旁边。
“啊!章先生!请坐!”何梦飞的后脑上好像也有一对眼睛,不知他怎么知道她进来了,连忙直挺挺地立起来说。
“何先生这两天很忙吧?”她说。
“没有事儿,闲得难过呢!”
“章先生才忙得很呢,一天到晚替这个人画,替那个人画。”灵珊笑着说。
“真的,章先生送我的那一幅秋海棠真是好极了,人家还当是恽南田的真迹呢!”音乐先生一开头就恭维起来,“所以我不赞成西洋画,西洋画没有中国画细致,中国画的工笔又比写意好,女画家的工笔花卉尤其好,章先生的画实在好极了!”他又说。
“我是胡乱涂两笔的,何先生这样说起来叫我难为情死了。”她十分客气地说。
“章先生专门教人做诗,不教人画画,我要请章先生教我图画呢。”灵珊笑着说。
“你还要我教呢,你画得比我好,挂在成绩室里的一幅三潭印月不是你画的吗?”舍监先生说。
“啊!何先生这个房间好,音乐家的房间到底不同些。”她接着说。
“好什么,你的房间才好呢。请看我这里乱七八糟,谁也插不进来。”音乐先生说。
“章先生的房间是全校第一,地位又好,空气又好,阳光也足,装饰又好!”灵珊说。
音乐先生的这房间在楼下离开小君达的房间有七八间房子,在这一座坏房子里却算得一个头等房间,玻璃窗外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绿草成丛,树木低覆着,墙脚边苍苔滴翠,窗前又有几株秋葵开着,一匹金蝉藏在树头上低唱,清新的空气,造成安闲的情调。这是因为何梦飞和校长是老同学,又因为他时时要弄钢琴弄弦琴怕打扰别的人缘故。
“何先生有工夫教我音乐吗?我很爱音乐的,我听见人家在弄乐器时喜欢得不得了。”她说。
“工夫尽多呢,以后我们不妨研究,说到教是不敢当的。”何梦飞说。他的心里有了种说不出的欢喜。
“那么学钢琴好呢还是学凡乌铃好呢?”
“两种都好,学凡乌铃也要学学钢琴,那差不多是一切音乐的基本,练拍子非经过那个阶段不可,”他说,以后就尽量发表那老本行的议论。“我正要编本风琴教本呢,这最适宜于中等学校,也可以当一般学音乐的初步。”
这时候灵珊有点坐得不耐烦了,她看见外面来了一个面孔,一个女学生向她笑着招手,她就走出去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到这边来请教呢?请何先生自己支配。”
“每天这个时候也好,黄昏时也好。”
“那么我从明天就来,只是对不起何先生了。”
谈话到这地方为止,音乐先生把章太太送出小院子,他的面孔便不自知地露出了笑容。
他到房里去装上一枝烟,想坐下去继续编那本风琴教本,不知不觉又直挺挺地立起来,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到了院子里,他的两条腿在底下踱步,踱了一会竟踱出了小院子,踱到花园里,快要踱到校门外面去了。
“喂!老何呀!你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呀!只看见你的嘴在拉开着。”有一个人这样喊着。这是那个英文教员。
“来来,我对你说话。”音乐教员说。
“什么事情做出这个样子?香烟要烧着你的仁丹胡子了。”英文教员面孔上的麻斑涨着说。
“那位老小姐要跟我学音乐呢!”音乐教员低低说。
“这什么新鲜事情,前天她也到我那里去的,她说要学英文呢!”英文教员说。
“哈哈!好!我们看各人的运气吧!”
“好!看运气!”
于是两个人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未亡人未亡人(5)
五
秋天过去了,天上大块的寒云停留着表示冬天已到,花园里的草木渐次凋零,出来散步的人已经减少,坐在房里谈天的时候多起来,就在这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件恶劣的事情对于校长先生大不利。
章太太好几次到校长太太那边去,她老是不在家,听说回娘家去了。学校里的空气有点紧张,校长先生也有几天没有看见,学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