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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笠等人警惕地看了凌海一眼。
凌海今天喝多了,有些露凶相:“你们回去好好看看中国几千年历史,白纸黑字写的什么?就是整人,杀人,搞掉人。”
(三)自己目前的处境
——后半夜三点了,他又写下了第三个小标题。夏夜的闷热已经过去,窗户流进微凉的空气,很静。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向东说梦话的声音。
虽然并不能完全确定“揭发材料”如何“揭发”自己,但他已有大致的感觉。他们一定是在最狠处下刀子。一个人总要时刻估量自己的处境,要尽可能全面、深刻。在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是跳出自己的主观角度,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来看自己。这叫“由彼观己”。只有最透彻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或许还应包括企业家——才懂得这样做。“由己观彼”是容易做到的,那是人人在做的。而“由彼观己”就很难了,是和人们习惯的方向相反的事情。
高众一筹的聪明,恰恰就在能破习惯而思而行吧?
这个世界是为那些按习惯生活的人设计的,它总把大多数不按习惯生活的人罚下场,但偶尔又给个别不按习惯生活的人以最高奖赏,所以总有各种勇敢的冒险家。
(1)顾恒对自己什么态度?
(2)靳一峰?(就要这样一个个因素地估计下去。)
(3)成猛呢?(最重要的。)
(4)省里各派力量对自己将采取什么态度?
(5)县里支持自己的干部会不会为自己呼吁?(在北京这盘大棋上,那是个很微弱的力量。)
(6)县里老百姓?(是更微弱的因素了,北京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也还根本不懂得自觉推举自己的利益代理人。)
(7)那些搞自己的同代人?(他已经多少知道他们都有谁了。)
(8)新闻界呢?
(9)国务院体改委?(自己过去给他们写过政策建议报告。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多大发言权?)
(10)父亲?(他在上层的联系能用吗?)
(11)自己在北京的所有联系、影响、力量都能起什么作用?(逐个想一想。)
(12)自己还能采取哪些活动?(活动范围、渠道、方式的全部选择余地都要考虑到。不要遗漏任何可利用的条件。)
…………
成猛照例又在午睡后坐在葡萄架下的浓阴下,悠闲地阅看报纸文件。高大魁梧的身体压得藤沙发不时吱吱微响着。
一份最新的《参考消息》放在一摞报纸文件的最上面。他拿起来慢慢翻着,一二三四版地浏览一下标题。好像已经看过这张报?他皱了一下眉,刚要放到一边,第二版上一个头条黑字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
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
——加拿大《环球邮报》记者采访
中国年轻的县委书记李向南
他把文章大致扫了一遍,皱起眉转过头问:“就是顾恒省里的那个李向南? ”
秘书安晋玉在旁边沏着茶,一直注意着成猛对这张《参考消息》的反应。是他又一次把这张报放在成猛要看的报纸文件中的。
“啊,是。”他看了一下报纸,装作刚反应过来,答道。
(四)任务及策略
——他把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考虑好,窗外已泛出微明。
一切都想清楚了。为了从政,为了推动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他已经做了长久充分的准备。他研究了理论,研究了历史,熟悉了中国国情,从京都,省,到县,农村,社会各层次他都有实践和调查,建立了初步的影响,联络了一批力量,在政治斗争和领导艺术方面,做了训练,在意志力方面也经磨砺。他已付出了大的代价。再残酷,再险恶,他也绝不退下来了。
他凝视着墙上一轴屈原仰天悲啸的国画。他不当屈原。他要当一个胜利的改革家。
恍恍惚惚,他眼前浮出一个熟悉的幻象:碧蓝的夜空和金黄的圆月下,一个火一样活泼泼的小红孩在紫禁城旁雄赳赳地建造着金字塔……又一个熟悉的梦境,他看见紫竹院的小湖小山,绿得透明、画一般的树,童年的自己和小朋友玩打仗,他争着当司令,而且要当好人的司令,他指挥着将士向对方山头冲击……又一个幻境,一辆又一辆高级小轿车驰入巨大而肃穆的地下军事指挥部,他主持着会议,他视察稻田,视察长江水利工程,人群簇拥着走上大坝……
他赶走了幻觉。好了,经过一夜的分析思考,他又清醒又坚强。他全副武装了。他又回到最初的“总论”上来了:要做一个真正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
窗外,夜空已发出冷冷青亮,他最后翻看了一遍多达几十页的《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策略》,加强了记忆,然后一下下把它撕碎,站了起来。
第十一章
一切都想好了,开始行动。列了一个名单,要见的高级人物,包括靳一峰(需再见一次),张老(他对自己赏识过),父亲的老战友(自己叫叔叔伯伯的)。要通过各种途径使上层了解自己。见成猛,看来很难。同时做件大事:拟写《中国的社会主义》一文,把自己的治国方略表述出来,呈递上去。该含蓄就要含蓄,该展露思想就要展露。分寸把握好:形象要端正。
他先邀集了最亲近的朋友们星期日上午来家中。他自己的圈子,几乎都是从学生时代就围绕着他的同学们。“文革”中一块儿下乡插队,不在一处的后来又设法调集到一个村子里,在治理一个几千人大村的实践中,几十个人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团体。现在,他们纷纷回到了北京,各自占据了比较重要的位置。
院子里满满当当,男男女女二三十人,搬椅拿凳,准备在当院围坐。他们相互之间都很亲热,但和李向南更亲热。只有李向南才能把他们召集起来。他们都极愿一聚。可以回忆,可以交流,可以年轻快乐。一回到咱们这群人中,我就觉得扯下了一张皮,可以大说大笑了。可以一个个叫你们外号了:拿破仑,小炉匠,大鸭子……有人兴奋地嚷道。人们哄笑起来。
向南,以后你掌权,我们就是你的沛县帮。又有人用汉高祖刘邦的典故开着玩笑。人们又是哄笑。
嗳,诸位知道不知道,本人已经当学报副主编了,公开发行。谁要?我以后每期给你们寄。有稿子,好的,不要太长,往我这儿寄。一个瘦高个儿扯着沙哑嗓子喊道。
哪位能帮我解决一个问题,自报奋勇一下,啊?我想送儿子上实验一小,你们谁有门儿?又一位又高又宽的主儿嚷道。有赏没有?有人笑道。对。有啥赏?更多的人嚷道。赏一套《鲁迅全集》。为什么不赏别的?因为我现在有两套《鲁迅全集》。又是哄堂大笑。
更多的人在三三两两地交谈,说不完的话。有的还掏出小本记着什么。
李向南一边和人们说笑着,一边给大家倒水,沏茶,找板凳。今天父亲不在家,可以放肆活动。这群人聚在身边,他很有一种陶陶然的享受。
“好了,诸位请就坐吧。”他拍拍手招呼道,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兴奋嘈嚷的人们一个个坐下,“咱们聚一次不容易。今天聚,我没别的考虑,主要是请大伙儿来帮助帮助我。”他停顿了一下,见人们都平静下来,便进入主题,“我的处境,你们都已经知道:很狼狈。第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该退下来,不干了?”
然后他就低头划火点烟。眼前这群人,个个是人物。局长,处长,厂长,记者,要人的秘书,中央政策机构的工作人员,刊物编辑,大学讲师,公司的大小头目……而且,不少人都有身居高位的老子——这很重要。
果然,烟刚从嘴里喷出来,意料之中的反响就在头顶爆开了:退什么,凭什么退?你不干,让那些小人干?退,就是认输了。退,就显得你底虚了。要光明正大干下去。嗳,那份揭发材料上签名的都有谁?列了什么罪状?……
“如果不退——我听了你们的,那第二个问题:我到底该怎么办?”他抬起头,略带忧郁地说。
他就是要显出这种“被动”来。从今天起,在最亲近的朋友面前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他绝无野心。他不过是在干不得不干的事情。他甚至想起地委书记郑达理挂的横幅:“慎独”。即使独处,也须谨慎如一。中国古代的这些“礼”在同化自己了。
“一个,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你该准备好材料。他们上揭发材料,最后总要找你当面核实吧,你就把你的材料交上去。”开头炮的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儿,某部报纸的副总编。
“他们能揭发什么,说你有野心?”说话的是一位神情敦厚的女性,在大学搞政工。
“向南,你写份申诉材料,我们帮你送上去。”又有人说。
“我看这不是坏事。闹一闹,站住脚了,只会扩大你的知名度。”
“向南,你把整个情况都说说,我以记者的名义写篇报道,争取见报,干脆把你的事情抖开,越公开化越不怕有人搞鬼。”
“向南,你也要来点灵活的。还是找找上层,有时一句话就解决问题了。”
众说纷纭……
他只是蹙着眉,目光转来转去地认真听着,似乎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一些人相互争论起来,都以为自己的方案更正确,同时也包含着不自觉的表白:自己与李向南更贴近,对他更关心。
这比当县委书记主持的任何会议更加享受。被真正的崇拜和友情包围着,他显得很平和,完全听大家的。其实,他已经在三言两语的简单插话中,把实质性的东西确定了下来。
你以记者名义写文章,有好处吗?他似乎犹豫地问。“当然有。记者说话是最客观的。你现在已经是知名人物了,就要借助舆论的保护,不要被人捂着干掉。”你一定要写,我就不能管了。我现在只能听任反对者和支持者们去辩论了。他自嘲地笑笑。
我去找上层人物?找谁管用?“要找的人可多了,看你能找到谁。越上层越好。我可以领你去找两个……”我去找合适吗?到处活动不反而坏事?“那你找几个就行了——最关键的,别的我们帮你找,我们以第三者身份去说可能更好。嗳,我可以和我父亲一起去成猛家,瞅机会替你说上两句,怎么样?”他注意地看着对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只能搞这些动作,真没办法。
当人们相互争论最激烈时,他拿出电剃刀,一边垂眼听着,一边剃起胡子来。电剃刀带着丝丝声响在两腮漫不经心地移动着,他目光凝视着眼前,恍惚进入沉思状。此时剃胡子很舒服。这是在家中,是在拥戴他的人群中。当人们在热切讨论他的问题时,他能这样从从容容剃着胡子,能这样沉默少语,能这样“不当回事”,这里有一种精神享受。他是这群人的当然领袖。
“向南,别刮胡子了。你同意不同意我的意见,表个态呀?”有人冲他说道。
“我听着呢。”他依然目光凝视微仰起下巴剃着胡子。
“向南,又摆谱儿了。我们这儿个个儿着急,你倒悠闲自在刮开胡子了。”
他依然垂着目光微微一笑,这是他一贯的风度。每次聚会,等大伙儿都急着要听他讲话时,他才有条不紊地开讲。一二三四,言简意赅地总结几条。
但他的电剃刀突然在下巴上停住了,他感到了什么。“摆谱儿”?是的,当众如此不紧不慢地剃胡子,流露出了自己在这群同学中一贯的“领袖意识”。太要不得了。要学会韬晦,就要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圈子内做起。要高度自我控制。他关了电剃刀,摸了摸两腮,刚准备说话,抬眼看见了院门口刚进来的人。白花花的近视镜,很长的脸,尖下巴。所有的人一下都沉默了。
这一位,申大立,国家经济中心的研究人员,是人们今天一开始就骂过的“犹大”。中学时就是个自私狭隘令人讨厌的人。插队时哪个知青点也不要他,李向南要了他,两年前又帮他调回北京。但这次,他也在揭发材料上签了名,据说还提供了材料。
申大立面对满院子的冷漠很有些尴尬。“向南,我是想找你来解释一下……”他有些口吃地说。
李向南感到内心对他的憎恶、蔑视,也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难闻的狐臭。出于趋炎附势而咬自己,又出于怕报复而前来解释,考虑倒挺全面。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平和地笑了笑:“解释什么?坐吧。大伙儿好不容易聚一聚。”
当天傍晚,他来到了商易家。
他紧接着要开始一系列步骤,调整自己与同代人中各个“圈子”的关系。
商易,这位景山讨论会的牵头者,不愧为“联络官”、“盟主”、“信息中枢”,家中高朋满坐,挤满了他的三室一厅。一进门就听见他嘻笑的说话声,看见他的手势,及至他转过身,又看见他的鹰钩鼻和大额头。“呵,向南。”他站起来,亲热地伸出那与他偏短的腿不相适应的长手,“正说曹操呢,曹操就来了。”
李向南用一种完全平等甚至是尊重的态度和商易寒暄:“到北京了,总得到府上拜访拜访吧。”商易原是自己圈子内的人,但因为他地位逐步上升,也便独立山头了。自己绝不能再摆过去老关系中的谱儿。
“你这小子又成为国际新闻人物了,啊?”商易说着把一份《参考消息》往李向南面前哗地一抖,“‘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
李向南笑笑。这篇加拿大记者的文章他下午已经看到。“人怕出名猪怕壮。越出名,越容易完蛋。”他幽默地说着,和满屋人一一打招呼。
商易家是个联络点。一到这儿,就如出席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各方人士都有。他今天就是要在这儿露露面,“发布”一下他的“声明”。
“怎么样,向南老兄,你打算干什么?”商易在沙发上坐下。拍着《参考消息》,“你这篇讲话在北京反响不小啊。”
“刚出来,有什么反响?”李向南漫不经心地说道,要烟点火。
“刚出来,大伙儿都在议论纷纷了。”商易指着满屋人说道,“这才叫反响呢。你对老三届的评价,尤其成为人们的话题。”
“我在公共汽车上还听人议论呢。”有人热烈附和道。
“现在,有人说这一代是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有人说,历史应跨过这一代。你这次是为这代人说了话了。”商易接着说道。
为这一代人说了话了?他心中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可也正是这代人中的某些人要把他送上政治绞架。
“我确实认为这代人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他面对众人极为坦诚地说道。
“他们不承认也不行啊。现在,老三届在各处都起来了,压得住吗。”一个戴着副大眼镜身材纤小的女性说道。他认得,《青年报》记者曲白鸽。
“好多人不喜欢咱们,觉得老三届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商易说道。
“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说了两句。”李向南带点诙谐地解释道,他要尽量磨钝自己的锋芒。
“你最近准备干点啥?”商易扫视了一眼满屋宾客,大大咧咧地闲扯道。人多,他不便谈实质问题。
“我?”李向南感到众人在注意自己,笑了笑,“上午和几个同学聚了聚,我们准备采访老三届中一百个最有成就的人,然后写成书。”
“好哇。”商易说。
“这事太好了,我能参加编写吗?”曲白鸽一扶她那仿佛就要把小鼻梁压塌了的大眼镜,急切地说。
“当然欢迎。”李向南感到了屋里的热烈反应,“这几天把编写的人凑齐了,先拟定第一批采访对象,二十五个,然后开始。”
“那你还回古陵吗?”曲白鸽关切地问。
“那就很难说了。回去,我也可以干这件事;回不去,我更可以干这件事。”
商易陪李向南到门厅里站了站:“你真想编写这本书?”
“我只是组织一下,费不了太多事。”
“你这招儿高,又扛起大旗,又拢住一多半人。策略。”
“我真觉得这件事有意义。”
“告诉你,签名的有张克平、邢笠、顾晓鹰……”商易压低声说了十个名字,“‘十签名’。”
有张克平(张老的儿子)?邢笠(张老的秘书,梁君的丈夫)?他看了看商易。
“今天,我这儿还有一位‘十签名’呢。”
他们进到里屋,迎面看见顾晓鹰。后面还站着顾小莉。她飞快地瞟了李向南一眼,继续说笑着。
“你好,我们的‘新星’。”顾晓鹰上唇添了个明显的伤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