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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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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现一条咖啡色的河,穿过绿色的田野斜着伸向远方,地平线很低。一个男人正朝远处走去,穿着花衬衫,咖啡色裤子。一会儿,他头上又多了一顶礼帽,他摘下帽子,像是在致意,又戴上。迎面有人过来,两位夫人,黄色鬈发,鲜红嘴唇,影子一样走来,他穿过她们前行了。  
  又出现山谷。山是黑的,峡谷是白的,两面山是弧形的。  
  一道河水从峡谷流过来,两边的山一下子不陡峭了,像大鸟平伸的翅膀很宽地展开着。中间白色的天空很宽,江水被阳光照得透明,泛着桔红的颜色。  
  迎面流来的水又横过来了,卷起灰色的浪头,浪头像漩涡一样旋转着。它的底部依然是桔红的河水,它的上部是灰色的。它旋转着越卷越高,像一个悲哀的女人,把长长的头发一下甩到前边去。听见呜咽的声音。  
  眼前出现一扇窗户,窗外是一排窑洞。窑顶是相联的平缓弧形,窑顶上面是一排高高的杨树,几乎遮住了大半天空。它们在炎热的夏日中微微晃荡着。一只蝴蝶在树半腰翩飞。像个小小的灵魂……  
  好了,不说了,累了。他睁开眼。你来给我分析吧。怎么了,小莉? 他看着她。  
  小莉眼里闪着泪水,在黑暗中映出一个透明的世界,四下飘动着蓝色的火焰。她笑了笑,低下头擦去泪水,然后仰起脸:你本来是应该搞艺术的。  
  我?  
  你从小是个梦幻很多的人,对吧?  
  ……是。他看了看她,承认道。  
  她又垂下头,眨了眨潮湿的眼睛,说道:你原本是很善良的人。你从小在性方面压抑着很多渴望,常常独自编织爱情的幻想和故事,对吧?  
  我……  
  你是个很念旧情的人,可你常常压抑这种感情。你容易惆怅,可你常常不许自己惆怅。你爱过不止一个女人,经常做有关性爱的梦。你是个七情六欲很强烈的人,不是冰冷的身躯。可你始终在和自己的情欲作斗争。你其实很软弱,不过,你从来不流露,你可以独自忍受。仇恨,嫉妒,耻辱,感恩,同情,这几种感情你都很丰富,你却不让它们轻易暴露。你有很健全的性格,可在你心理深处,却有一点小小的变态。如果有一天,你受到一次脑部创伤,抑制机能被损害,你可能成为一个最狂暴的人。你在压抑愤怒时是不是经常有这样的冲动,恨不能用拳头砸墙,砸石头,砸一切坚硬的东西,砸伤自己的手? 
  李向南震惊地看着她,那蓝幽幽的火焰在四面飘飘忽忽地燃烧着。你怎么知道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声来。  
  凭我的直觉。我刚才看见你所说的一切了,我看见了你的童年,看见你在澡盆里洗澡,看见你在公园里领着一群小朋友游戏。  
  他更惊异了。  
  你排除杂念,凝视你刚才看到的一切,或许你也能看见自己。  
  他听见小莉的声音,他凝视眼前,疲惫的男人,穿黑衣服裹黑头巾的老妇,河流,弧形地平线,岩壁,灰蓝色天空,咖啡色的小路,都在眼前隐隐飘忽。一道淡白的光突然斜着从天空照下来,他看见自己了,赤裸着站在田野上,弧形的地平线变得更低了,上面燃着蓝色的火焰。  
  天色微明,他们站起来了,走出黑幽幽的街边公园。马路一片凄清,比夜里还空旷。他们突然一起抬起头,看见一个奇异的景象。  
  当头一盏荧光灯发着凄惨的白光,大海碗似的白灯罩上张着一张密密的蛛网,蛛网由中心辐射线和连接这些辐射线的多边形边线组成,上面网着几个蚊虫。一只硕大的黑色蜘蛛在忙碌地编织着,突然一阵风,它被吹下来,垂着三四米的游丝在空中飘荡。它挣扎着荡到了水泥电线杆上,像甲虫一样慢慢向上爬着,那距离对于它显然是太遥远了。又一阵风吹来(好冷啊,两人打了个寒噤),蜘蛛再次被刮掉,好一会儿,又荡回到电线杆上。它停了一会儿,仍然慢慢向上爬着。它只有回到灯罩那儿去?  
  两天后,李向南得到正式通知:他被免去古陵县委书记职务。调查组对他作了什么结论,他不清楚。  
    
 

第二十六章  
  祁阿姨摔了一跤,起不来了,半身不遂,黄公愚家顿时不成家了。   
       
  这些天来院内乱成一锅粥,人们走马灯似地转着圈,蚁穴似地进进出出。打电话,要车,把不省人事的祁阿姨送医院抢救,轮流去医院看护。伺候一个大小便失禁的瘫痪病人不是轻松事,你白天我黑夜倒替着,一天下来就累得头晕眼花,口焦舌燥,几天下来五个姐妹人人转到,几乎人人累垮。又要轮流做饭。你会他不会,更是忙乱。轮春平做,她请假在家不说,曾立波也要迟到早退地帮忙:买菜,帮厨,洗涮,算账,还要烦,还要发火。轮到曾立波做,春平照样帮忙。轮到卫华,赵世芬不管,他一个人,汗是湿透了,头发是黑糊板结了,饭是开不出来。轮赵世芬做,她不下厨房:我不伺候你们一家子。又是卫华的事,再请一天假。他哪敢吵?轮夏平做,她力薄,总要有人帮忙。轮秋平做,轮梁志祥做,小夫妻俩都是一块儿上,请假,扣奖金,扣工资,都顾不上了。轮冬平做,她压根不会,春平、夏平都来帮忙。轮平平做,她倒不在乎,哼着歌忙里忙外,是早是晚总把饭开出来。轮小华做,他电大要补考,烦恼透了,脸拉一尺长,可春平说:不行我替你吧,他不要。一个人灰青着脸在厨房里忙,丁丁哐哐,谁在一旁多句嘴提个醒,他就冒火,吼:又不是你做,不用你管。人人焦头烂额。饭不是熟不了,就是熟过了,要不不够吃,要不吃不了,早饭八点没开,晚饭吃到快半夜。大人上班没钟点,小孩饿得哇哇叫,大海、小海上学天天迟到,作业丢三拉四。黄公愚到底年迈体衰,几天吃不顺嘴,上火了,嗓子红肿,喉咙喑哑。  
  曾立波要搞设计,要写论文,要去图书馆,要外出开会,越来越暴躁了,干脆咱们这就搬出去住吧。他对春平说道,暂时搬到办公室住,也比挤在这里受罪强。春平摇了摇头:过段时间吧。曾立波吼了:这一大家有什么必要维持下去?春平说:母亲临终前嘱托我的。曾立波只有叹气:嘱托,嘱托,凡是嘱托了的就不能改。到处是“凡是派”。  
  这么多人,要上班,要吃饭,又要轮流去医院看护祁阿姨,只好再请个保姆。如何开支已来不及细算:祁阿姨的医疗费已花去几百,再请人又开一份工资,多一张嘴吃饭。头一个保姆来了,把家里转圈看了看,人口瞅了瞅,说声对不起,扭头走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请来第二个保姆,三十多岁的安徽妇女,个儿矮矮的,不善也不恶,不刁也不憨,里外转了转,声明:她只管做饭,其余——买啦,洗啦,收拾啦——一概不管。丑话先讲前面,你家人太多,光做饭就满累了。干了两天,说,不行,人太多,做不过来,要走,春平和她谈了谈,答应再加二十元工资,每月五十元,这才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起身去厨房了。又干了两天,说:还有一件事情忘讲了,我们做保姆的,每月要有两个星期天。春平只有点头答应。两天,大家轮流做做饭,总好办。  
  赵世芬脾气日愈嚣张,她看准了卫华是软蛋,看准了黄家一家人怕她,不能怎么样,也越来越看透了:黄家这个乱摊子,没什么可羡慕的。吃不上饭,她骂;孩子洗澡用不上热水,她骂;卫华顾不上收拾屋子,她骂;家里开支大了,要人人平摊,她也骂。卫华实在忍不住了:你少骂两句行不行?她瞪眼了,甩头发了:医院里养着个不能干的,家里又请个高工资的,谁摊得起?卫华压住火:祁阿姨在我们家干了几十年,病了总不能不管嘛。赵世芬刀子般的话甩了过来:几十年是伺候你们黄家人了,凭什么让我摊份子?死不死跟我没关系。卫华脸哆嗦了一下,那火就烧透胸腔露了出来:跟我们有关系。赵世芬当然不让人:跟我没关系,我就不出钱。卫华:你不出我出。赵世芬愣了一下,感到了这话里的含义,她不示弱,嗓门更大了:你出你的吧,我早就不想过了。咱们趁早离婚。 她摔摔打打收拾着东西,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女儿小薇在床上吓哭了,卫华强咽下一口唾沫,走过去照顾女儿,赵世芬瞥见了他的退让,越发来劲儿了:离不离,说话。有志气,男子汉大丈夫,离婚。我早腻味透了,谁愿意守着你这窝囊废过一辈子。卫华脊背被谩骂砸着,身体突突突抖着,他突然遏制不住了:离就离,明天就去离。  
  赵世芬愣了愣,嘴角抖动了一下:离——,我今天就走。  
  她在窄窄的街上走着。天没黑尽,路灯亮了。路边一个个四合院都有人出来,泼上水,摆上小板凳,摇上扇子,坐上瘦胳膊瘦腿或胖脸胖肚的老人。瘦的抽着烟,胖的喝着茶,空气中是泼水溅起的土腥气,没风,闷热。自己去哪儿?她习惯快走,可没了目的也就慢了,觉得身体不像平时那么有弹性了,还觉得有些脏。一辆自行车影子般掠过,一双男人的眼睛转回来盯她,她脸微微一抖,放出些许得意。去饭店值夜班?去跳舞?跳到半夜,然后呢?随便跟个男人去夜宿?以后呢,离婚?孩子会判给她吗?她一定要孩子,然后呢,改嫁?带个孩子,嫁个丧了妻或离了婚的男人?他也带着孩子,合在一块儿怎么过?找个没结过婚的男子是不可能的。法院万一把孩子判给卫华呢,不要小薇了?小薇在眼前哭着怯巴巴地看后娘脸色,吃没吃,穿没穿,卫华那窝囊废也不敢顾她。今晚去哪儿过?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走,路边两个坐小板凳乘凉的中年男人在打量她,那个胖点的,把卷到腋下的背心放了下来,不好意思露肚皮了?到同学家去?只有一个人那儿能去——可对方父母怎么看?打个电话找顾晓鹰吧。  
  赵世芬两天没回来。小薇患中毒性痢疾,高烧四十度昏迷不醒,送医院急救。黄平平出面将赵世芬请回来了。小薇睁开眼缝见到她,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妈妈,她扑过去抱住女儿,我是妈妈啊。她在女儿耳边说着,鼻子一阵发酸。女儿听不见,哭喊着:我要妈妈。……她回过头冷冷地瞥了卫华一眼,哼,等着吧,她心里说,早晚要和你离。等她准备好——先找下房子。        
  祁阿姨病情稳定住了,还半瘫着,接回家休养了。她的饮食、大小便都要有专人伺候。看来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月两月的事。黄家的儿子、女婿照顾老太太不方便,一个儿媳压根儿别想靠,又是五个女儿的事了。春平这一阵管家,接连请假工作压了一堆,其他几个姐妹也都开始为难。秋平说,再请假厂里不准了;平平说,忙得不行,社里还想派她去外地采访;冬平说,就要分配了,各方面也该准备准备了。都爱祁阿姨,都是她带大的,都知道要好好对待她,可这些天累人的看护却使她们感到负担了。春平找到夏平,面对面坐在床上,对她说:“夏平,你是不是过段时间再去上班?这个家需要人管,祁阿姨也要有个人照顾。”夏平低着头半晌不语。春平没再说什么,有什么理由让夏平再牺牲呢?  
  召开家庭会。除了祁阿姨,除了赵世芬,全都在黄公愚的客厅里坐下了。“姜阿姨,我们商量点事,你忙你的,不用过来了。”春平对保姆说,她姓姜。  
  问题是明摆的,该怎么办?轮流请假看护祁阿姨?短时间行,一月两月的下去,再一年两年的下去,不是个办法。每个人都感到压力了。  
  “再请个保姆吧。”小华低着头说。他事事嫌麻烦,越简单越好。  
  “那首先是开支问题。现在咱们每个人每月交二十五元生活费,爸爸出了一百五,还负担祁阿姨的月薪。请了姜阿姨后,她月薪五十元,摊到大家头上,每人每月还要多交五元,是三十元了。如果再请个保姆,再月薪五十元——看护祁阿姨这样的病人,少于五十元没人干——又多一个人吃饭,每个人就还要再多交六七元,就到了三十六七元了。祁阿姨住院费用的是爸爸的个人存款,往下的医疗费要由大家分摊。每人每月大概还要出五元。眼下可能用不了,余下攒起来,算是祁阿姨的医疗基金。她的病难保什么时候轻,什么时候重,再住院呢?这样下来,每个人每月要出四十多元。这对大家是不是负担太重了?”春平把情况讲了一遍,人们都默不作声了。  
  “四十元就四十元吧。”小华阴着个脸,不耐烦也并不坚决地说了一句。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元,都交了就算了,他不愿再为家务分一点心。  
  满满登登一客厅人,个个沉默不响。  
  “祁阿姨老家有没有亲戚?”曾立波一直低头锁眉,这时像突然醒过来,抬头问。  
  “祁阿姨老家没有儿女了,亲戚总会有吧。”有人回答。  
  “能不能把祁阿姨送老家休养?咱们每个月寄些钱去?”曾立波说。  
  人人觉得这是个好方案,可人人在心中又在嘴上否定了它:这不行,祁阿姨跟我们一辈子了,咱们不能人一病了就推出去。  
  又是长久的含着些难堪的沉默,还有什么办法?  
  “夏平,”黄公愚小心翼翼地看着二女儿说话了,人们略略抬起头来,唯有夏平低着头,“你能不能留在家里?”  
  夏平手捏着衣角沉默不语,春平看了看她也垂下眼,人们都在静默中期待着。夏平留下了,祁阿姨和这个家都有人管了,他们就轻松了,良心也安慰了。  
  “你过去不是一直留在家里的吗?”做父亲的又小心地说。  
  “我留在家里的时间够长了……”夏平低声说了一句。  
  又静默了,人人感到了自己刚才期待的自私和无理了。  
  又是“英语世界”。天坛公园内绿树浓荫,男女老少听见的都是ABCD。她和不同的“对手”交谈,大学生,老师,研究生,博士生,上电大的工人,自学的干部……她稍有些兴奋。在这里她受到尊重,感到平等,觉得自己还有价值,信心在恢复,还有什么比重新获得自信更喜悦的呢?不知为什么,她盼望着再见到那个叫羊士奇的编辑,他妻子当众打了他耳光。他怎么样了?一个白发如银的老教授在对自己微笑,问好,她也用英语回答。你经常来吗?老教授用英语问。我来过几次。她用英语答。我发现这儿很有意思。老教授笑笑,闪亮的目光看看四周。是的,这儿很有意思。她也笑着说道。你的发音很好听。老教授赞许道。谢谢您的夸奖。她回答。一个戴着“人大附中”校徽的中学生走过来,很清秀的面孔,您是老师吧?他礼貌地问。我不是老师。她回答。我看您可像老师了。中学生英语说得不错。她笑了:哪儿像?中学生打量着她:您对人又严肃又温和。她感到有趣:又严肃又温和,为什么不是医生呢?您再说一遍,我没听懂。中学生搔搔头皮。她重复一遍,中学生笑了。一个短发的女孩子一直歪着头在一旁听着,这时,用英语插话道:除了老师、医生,还有什么人又严肃又温和呢?她答道:还有很多又严肃又温和的人。两个中学生一听,都快活地乐了。——他们两个人对开话了。她在一旁看着,心中笑了笑,很有趣:两个中学生用这种间接的方法过渡一下,然后才“自然而然”地直接对话。少男少女,本来最愿意交往嘛。又一个中年人出现在面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可以和您谈谈吗?他的英语露着南方口音,不难听。当然可以。她礼貌地回答。你好像经常来吧?他说。没有。她说。我似乎见过你几次。他又说。是,我最近几次都来了。他的喉结怎么这样凸出?上下蠕动着,自己目光想躲也躲不过去。她喜欢平和自然的男人。她四下看了看,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女人几乎都在和男人对话,看不见她们相互间对话,还有就是男人比女人多,没有女人与女人的对话,却有男人与男人的对话,他们没找到女对手?她心中笑了,回想一下,就又发现和自己对话的除个别女学生外,也都是男性。和老的交谈,温暖舒服;和中年的,稍有些局促,但含着兴奋;和年少的,轻松快乐。自己好好攻一下英语,在图书馆上班时就可以抽空学,下班后找个深一点的外语进修班,再想法搞点书面翻译。那边过来的那个高瘦的中年人是不是羊士奇呢?  
  家庭会没什么结果。刚散不一会儿,祁阿姨把春平叫到自己床前。“侬把门关好。”她枕着高枕头躺着,对春平说道。  
  春平把门关上了。  
  “侬帮我把箱子打开。”她指了指靠墙放的一个旧式红木箱。        
  春平把箱子打开了。  
  “侬往下面翻。”她说,“最下面有件旧棉袄。对,就是格,拿过来。”  
  春平把一件黑缎面的旧棉袄递给祁阿姨,祁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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